《凤衔杯》
1
辜英朝奉旨入宫,路过太和殿前时,正好撞见一场闹剧。
两朝元老尧大人不顾左右相劝,跪在汉白玉阶下,以死固辞陛下旨意。与辜英朝同行的门生悄悄挪到他身旁,八卦地附耳道:“辜大人,这尧大人年年都以死明志,偏还是打不消陛下的念头。”
陛下钟情于尧大人不是旧闻,早在陛下还称“盛德公主”时,就已经尽人皆知。其时陛下初即位,朝中请旨封皇夫,陛下便含蓄地圈了尧大人的名字。奈何尧大人不钟情于公主,亦是尽人皆知。他在殿前叩首相辞,据说染血十阶,惹来陛下心疼,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撤旨意。
数十年匆匆而过,皇夫之位空悬,引士大夫争先笔谏,每逢这时候,尧大人就要遭殃。因为陛下始终不改其志。
辜英朝合袖冷眼旁观。他辜家门生仍在旁喋喋不休,语气里似乎十分艳羡这一段君臣之情:“坊间都排了戏,讲陛下深情……”闹剧恰好进行到最后一步,他突然哑口无言,险些将下巴都掉下来。
只见尧家一人熟练地将朱砂墨倾盆倒在汉白玉阶之上,另一人则点朱砂在尧大人额间,作撞阶之血。随后,“晕倒”的尧大人被左右搀扶着,快速乘驾离宫。
全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辜家门生一句“欺君之罪”尚没讲完,转眼看见玉阶之上赫然站着陛下最亲近的女官。他立刻闭上了嘴,视若不见地跟随辜英朝进了内院。
大殿内幽静,有暖香熏室。
盛德听见殿外传来窸窣的响动,连眼皮也没掀,继续批阅案上奏折:“今日何以来得这样迟?”
辜英朝见了礼,不紧不慢道:“臣等在太和殿前看了一场闹剧。”
这话甚是直白无礼,唬得辜家门生脑袋顶直冒冷汗,生怕陛下怪罪。谁知陛下非但不见怪,还从嗓子里漫出一点笑意的声气儿来。盛德搁了笔,从书卷中抬起头,数十年岁月没在她面容上留下什么痕迹,即使有,也没人敢细看,反而在臣子们心中模糊成一团,渐渐变作壁画上的神颜,愈加显得尊贵与冷漠。
唯有辜英朝敢于直视她。盛德视线回避开,重又执笔:“辜卿有什么谏言要进吗?”笔在奏折上横空画圈,显得没心思落笔。
辜英朝躬身答道:“那也要陛下肯听臣言。”
盛德顿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自古臣谏君听,端的是大义凛然。然尧卿之事你存私心,朕才不听你谏言。”
“难道不是陛下受不得一点否定的意见吗?”
盛德闻言一窒。
他捉住了她的死穴,偏又叫她一句话也分辩不了。因她就是这样的小性儿,做了帝王之后脾气反倒见收,要还是做公主的年岁,人家看低她一分,她只恨不能挣口气——不然何必非来做这天下独尊?
幸而她一向专治他,当即笑道:“你既明知道,竟还敢来讨人厌。”
这话即使叫旁人听见也会嫌太暧昧。辜英朝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吓坏没见识的辜家门生,手在袖中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方听见盛德翻书的声音,她换了个话茬:“万州修坝之事怎样了?”
辜英朝回禀完正事,正要告退,盛德又慢悠悠地叫住了人。她落袖起身,转到书案前,自顾道:“朕将满三十,倒不必劳民伤财,大办宴席。”
她目光幽幽地看向辜英朝,眼中闪着使坏的光:“听说民间排了新戏,辜大人不妨替朕上上心,挑个好点的戏班子,来日进宫唱给朕听。”
也不知她久居深宫,从哪里听来的。然而此时盛德在上,正笑吟吟地要看他窘相,辜英朝握在袖中的双手纵使紧握成拳,亦只能面不改色,覆袖领旨。
戏班进宫瞒不过有心人。稍一打听,从宫人们欲盖弥彰的语气中,更添一份暧昧的气氛,连相熟的臣子们也忍不住议论。据说陛下对戏本可圈可点,兴致起时,甚至再三遣人去尧大人府上,请他入宫共赏。
当然,尧大人也不出意外地“抱恙在身”,固辞不去。
到了陛下寿诞这一日,戏台下乌压压坐了一大片官员与命妇。辜英朝因与陛下亲厚,特赐随侍左右。
他连日来“奉旨”听了百遍,早已经麻木不堪。此刻心神外游,忽地听见台下传来零星几点笑声,不免回神倾听片刻,原来都是在笑他。
台上卿卿我我,原该没他这号人物,但大概陛下心有不忿,为这一句戏词专捧他上场。
咿呀胡琴声乐里,盛德伴着调子在低哼。
“状元郎呀,你的姓氏是辜负。”
2
那一年放榜前后的光景盛德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她满心苦闷,身为女帝唯一的血脉亲缘,来日荣登大宝照说应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朝中有人没眼力,斗胆向女帝进谏言请她就封。
要依盛德往日的性子,眉头一蹙,自有心腹替她分忧。偏偏这个人她动不得。尧韫入宫伴读多年,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再狠心,也下不了手除去他这个麻烦,但他不肯她做的事,她偏要乐意去做,总得气一气他。
旁人都讲公主钟情于尧大人,闲话传到女帝耳中,还特地屏退了众人来问她。
盛德当然顺势请愿:“还望母皇成全儿臣这个心愿。”
女帝不应,有些出乎盛德意料。事后尧韫见她时神色更冷,半句不离请她离京的话。盛德虽恼,却偏爱逗他:“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
尧韫紧绷着一张脸,被她逼至红墙之下,亦始终一声不吭。
他总有专治她的办法,盛德气得咬牙,转头独坐酒楼饮愁时,更是声声叹息。楼下正逢放榜盛事,盛德执着酒盏倚栏下望,心腹女官过来附耳指给她看:“公主您瞧,就是那老翁,今年的探花郎。”
盛德眼神迷离地瞧了半晌,突然道:“将他叫上来。”
显然主仆心思不同,盛德指着日光下那拘谨的少年,笑了一笑:“别叫错了人,我要的是那位俊俏的小郎君。”
半晌后,新科状元郎被拎了上来。在女官的提醒下,他方才局促而小心地拜道:“未知公主召唤何事?”
盛德今日来凑这放榜的热闹,本是为了招揽心腹作日后之用,但此时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变作了捉弄人的语气:“不知状元郎听没听过这榜下捉婿的风习?”
一片错愕的气氛下,盛德笑问:“状元郎贵庚何字?娶妻否?”
新科状元郎支吾半天也讲不出话,只见得他无处安放的手,与愈加红透的脸。
这一件风韵事盛德并没上心,隔日琼林宴上与这位状元郎目光相逢,还要偏着脑袋想半日,才记起他的名姓来。
他似是当了真,琼林宴后投了拜帖上公主府。
盛德接了拜帖倒哭笑不得,既恼恨自己无中生有,闹出这样一件笑话来,又有点疑心这新科状元郎别有用心,待价而沽。不过她转念一想到尧韫,立即笑吟吟地吩咐左右将他迎进府来。
朝中新贵多以尧韫马首是瞻,如果他肯待她好言好语一些,盛德倒不必另捧一人来与他打擂台。幸而辜英朝听话,每逢盛德不便出面的场合,总有他代劳。女帝似也忌惮尧家显赫的背景,有意提拔这位贫苦状元郎,因此不到两年时间,辜英朝在朝中的声势已经可以与尧韫平分秋色了。
坊间有闲话,可是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盛德日日看他,不知怎么想到了“父不详”的自己。
这世上没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有生母,自然也有生父。幼时不懂事,看见宫人拜见父亲时总是瑟瑟发抖还不大明白,后来渐渐长大,方才知道她父亲正是民间盛传的“小儿不敢夜啼”的恶人,满朝清官不堪与他为伍,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背后骂他是女帝座下的一条狗。这样的身份会使公主也难堪,所以从来避开人言,久而久之,便成了“父不详”。
他本可以留名字记载,他却甘心做女帝身边的一条厉犬,连累女儿也不能相认。盛德原先并不明白,直到遇见了辜英朝,忽然心有所悟。
他是真的爱她。她心里这样想着——其实大可不必理会,但说不清为什么,即使仍在盘算他更大的利用价值,盛德也不免替他感到一点难过。
3
朝野中立盛德公主为储君的呼声日渐高涨,然而没眼力的尧韫第一本奏,力辞称道:“公主无德,不可立为君。”
盛德背地里气得摔了前朝的玉瓶,隔日在朝堂之上,却是轻声细语地反问他:“尧大人,敢问陛下赐我封号为甚?”
女帝在尊位上微微一笑:“盛德,你何必明知故问,捉弄尧卿?”
盛德盛德,女帝既赐以德,天下谁敢妄称她无德?
原以为女帝的态度足够打消反对的气焰,谁知不出几日,坊间又传出新的流言,称女帝长子流落民间,该当寻回封储。
这更是无稽之谈。盛德捏着情报坐于席上,倾听心腹汇报,面上含笑,指尖却愈加的凉。彼时女帝争位,夫与子受她所累,逃亡天涯。再到河清海晏之时暗计寻访,却始终一无所获——早以为该是白骨一堆了。
如若这长兄尚存于世,凭他嫡长之身,凭他父族清白的家境,又该叫盛德如何自处?
所以不能不先做打算。
同时焦虑也浮上心头,因为女帝的态度顿时变得模糊起来,盛德对此心知肚明。她曾经是女帝唯一的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久寻不到这位“皇长子”,害得立储之事也推迟不议。各种小道消息被呈上盛德的案头,大多被她权当笑谈,唯有一桩,叫她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辜英朝全瞧在眼里,等到两厢对坐商议政事时,他突然道:“殿下到底在担心什么?”
盛德看他一眼,心想你都这样问了,难道还不知道内情?民间近日盛传言尧韫是女帝长子,只因他幼时即入宫,与公主同吃同读。即使多次顶撞公主,也不见惹怒于女帝,这样的盛宠现在再思量,恐怕也是女帝早知“爱子”尚在人世,心存怜惜而为。
盛德虽觉得荒唐,但转念一想到母皇总不肯应允她与尧家的婚事,心思顿时又成了一团乱麻。此时听见辜英朝语气嘲讽,更是恼羞成怒:“与你何干?”
辜英朝正誊写奏章,闻言手中的墨抖了满纸,他默不作声地抽掉重写,态度不卑不亢道:“是,殿下喜好,臣怎敢置喙?”
盛德突然福至心灵,托着脑袋望着他笑:“我既然喜欢他,那他怎么能当我兄长?辜英朝,你说是不是?”
辜英朝捏着笔一声不吭,既不应和她,也难得不顶嘴。盛德立刻觉得没趣,等他告辞离去,随手拿起他誊写的奏章一看,顿时被逗乐了。
因为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气鼓鼓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偏不能生气。
盛德拿朱笔在奏章上给他批了“痴心妄想”四个字,隔日再在公主府内散步,竟被他胆大妄为地逼至墙下。
他倒是有理有据:“臣奉旨‘痴心妄想’。”
盛德笑了笑,一边替他扶正官帽,一边打量他神色:“我要你替我办一件难事,不知你肯不肯?”
4
盛德所谓的“难事”,无非是要替他说一门亲事。
她现在急需要联络显赫世家。尧家权倾朝野,本是好选择,可惜尧韫始终不肯回应她,她便只好将目光投向尧家的幼女。而辜英朝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
他却只是道:“人家不一定会感激你,至于我,当然更不会感激你。”
“为什么不?”
“我想要的,殿下一直知道,只是不肯允我。”
盛德含笑在他胸口点道:“狼子野心。”
她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辜英朝大胆捉住了她点在他胸口的手,低声道:“臣愿与殿下狼狈为奸。”
被他这样甜言蜜语乱讲一通,却叫盛德连日来心神恍惚,手下一个没防备,竟被御史揭出了一桩贪污案。
盛德原本只有失察的过错,可是女帝沉默的态度让朝野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有关于公主的谏言顿时堆满案头。
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女帝猜忌在前,任何小事都值得一提。一封命她就封的旨意摆上案头时,盛德望着底下微伏着身的那人:“你不肯帮我?”
这不见光的父亲掌有巡察缉捕之职,满朝惧怕。若他稍肯出力、以儆效尤,未必今日会是这场面。
然而这亲人只一味低头,并不答话,气得盛德直摔门出去。
走出去半程,她又退回他身旁。
“我是多了一个哥哥疼爱,可不见得你就多了一个儿子孝顺。”
此刻她的话太有些大逆不道,迫得那亲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却只有叹息:“公主何虑?万事自有陛下定夺。”盛德冷笑道:“你甘心死,我却不甘心一世为臣!”
启程在即,倒听闻了那位“皇长子”的确切消息。据说女帝与他长述母子亲情,并设筵宴请文武百官,以宣示他的嫡长身份。
那一日正是盛德离京之时,满天下的热闹都在宫中,唯独她的公主府冷冷清清,只有心腹来往收拾行李的动静。
盛德坐在屋内小酌,微醺之间看见辜英朝站在眼前。
她微嘲道:“原以为辜大人也要去赴宴普天同乐呢。”
他说“是”。盛德凝神一看,果然见他穿着礼服。这样正经的服饰平时难见,上一次惊鸿一瞥,还是在他状元琼林宴上。
盛德似笑非笑道:“那你来做什么?”
她绝口不提落井下石,倒像是并不知道他背地里打的小算盘。但她这一次全线崩盘,大多是拜他所赐——他是女帝的人,盛德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有打算。
原先讲好一起狼狈为奸,他却突然悬崖勒马,盛德讲到底其实小气得很,当即借着醉酒胡言道:“来日倘若太子哥哥肯赏我全尸,还要劳烦大人替我竖一块石碑,不写公主坟,就写‘盛气凌人’四个字。要叫后世也知道我从来就不服气。”
她讲这样一句话,气愤居多,但久处官场,早该养成一身好肚量,即使再怨再怒,在唇畔也只有笑,软语刀子慢慢割。
正逢公主府丢了爱猫,盛德将这气愤尽归结于此。
但她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他。
猫何其无辜。
公主的爱猫终于在启程前寻回了。盛德抱着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封地山长水远,此去不知还有没有回京的机会。她这公主也落魄,临了出发,竟没个人折柳相送。
朝野之中骤然少了公主闹腾,也安静得诡异。满朝御史闲得没事做,于是将笔锋对准新迎回来的皇长子。
婚姻乃第一件大事。在女帝授意之下,有官员上书要为他挑选妃子,谁知那位皇长子不忘糟糠之情,誓死要立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姑娘为妻。
这厢闹得不可开交,那一厢又突然传来噩耗。
公主的马车翻下了悬崖,遍寻崖底,只寻到了公主爱猫的尸骨。满朝哗然,女帝虽冷静自持,下旨搜寻,但从她上朝时始终红透的双眼,也知她伤心。
所幸公主终究无事。
消失月余后,公主被发现在某一村庄里养伤。女帝喜极而泣,派出辜英朝前去相迎。彼时盛德久卧于马车内,心腹上前将车帘挑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城门口相迎的辜英朝,眯着眼突然笑了笑。
“辜大人也为坠亡的公主殿下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