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

2020-02-24 20:15:11

世情

B279在宇宙中是一个很小的星球,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个国家,不到十亿人口,却号称是宇宙中最文明高等的星球。B279上的最高领导人曾得意地说:“因为我们星球是一个黑白绝对分明的世界。”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小时候,妈妈总是给我讲红鼻子怪物的故事,她说红鼻子怪物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会抓小孩子来吃,就像大桥下住的那个红鼻子老头,年轻时不知道吃过多少小孩。那时候我看着妈妈慢慢变黄的鼻子,还什么都不懂,以为她说的是真的。

后来是夏子告诉我根本没有红鼻子怪物这回事,她坐在秋千上,歪着头想了有一会,笑着对我说住在大桥下的老头从来没有吃过小孩,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她从秋千上跳下来,走向我所在的沙坑,说:“因为你妈妈撒了谎。”我立马反驳道妈妈不会撒谎的,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黄,原来你不知道呀。”后来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凡是撒了谎的人会长出黄鼻子,犯了罪的人会变成红鼻子,黄鼻子根据个人体质消失时间不等,红鼻子却会永远保留下来,带有红鼻子的人就是坏人,只能在社会最底层谋生。她说这些都是她爸爸告诉她的。

我的爸爸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在我很小的时候意外去世了,只给我们留下了这套分配的房子,妈妈为了生计在离家不远的纺织厂里打工,我从小不善言谈,不敢和别人讲话,学校里也没有任何朋友,夏子是个例外,从小住在我家对门,她很活泼,一刻也闲不下来,由于我们所在的这栋旧公寓里没有其他小孩,所以她每天来我家串门,硬是和我做起了朋友,与我同岁的夏子不像寡言的我,她遇见谁都笑着打招呼,所有人都喜欢她。

其实我很羡慕夏子,她家庭和睦,爸爸是政府要员,长得又很好看,在学校里有许多好朋友,老师也更喜欢她,而我却被别人说成是异类,同学们不喜欢我,我有次在卫生间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地在讨论我,“林浩那个家伙又怂又矮,真不知道夏子为什么老和他一起玩。”“对啊,那小子成天不说话,傲给谁看呢,不就仗着那点破成绩。”“我总感觉他在闷声干坏事,看他瞅人那眼神,迟早变成红鼻子,我打赌!”“他就是怪胎,以后离他远点。”“这话你应该跟夏子说哈哈。”我躲在隔间里攥紧了拳头,直到他们离去,也不敢开门,他们或许说对了,我想,我确实有够懦弱的。有时候走在夏子旁边,我甚至会自卑地低下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夏子一家搬走了,不久前我们还在公园里一起荡秋千,她说新家又大又漂亮,楼下还有个花园,下次一定要带我去看看,说实话我没有特别难过,即便夏子不再住我对门了,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依然可以见面,只是那天晚上,我躲进被子里,眼泪不停地冒出来,淌进枕头里,夏天的夜晚又闷又热,我哭得后背全是汗,盯着黑黑的天花板,又想起白天夏子告诉我的秘密,没由来的感觉到冷。

第一次遇见江婆婆是在放学后的操场上,天气很好的秋日,彼时我正在教夏子一道方程式题目,夏子咬着笔杆子,一脸走神的样子。我用笔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嘿,想什么呢?”“哦,去年夏天我爸妈不是带我去悯海旅游嘛,那里真的可漂亮了,听说海边现在又种了一大片郁金香,哇塞好像去看看。”她托着腮向往的说。不远处一个年迈的声音打断了我们:“那个,小朋友?”

我和夏子同时回头,学校围墙栏杆外,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饱经风霜的脸上赫然长着一个红鼻子,她背着麻袋,见我们回头笑了一下,显然是在和我们说话。我对这个人有印象,她最近经常在学校附近捡垃圾。红鼻子总是比任何事情更能引起学生们的注意,只是没有人给过她好脸色,顶多好奇两眼就匆匆掠过,和红鼻子说话,在学校稚嫩激进无知的孩子们看来,犹如做了天大的坏事,没准红鼻子会传染呢?而识趣的红鼻子也一般会避免出现在人群里。

“小朋友,能把那个瓶子给我吗?”老婆婆指着夏子旁边的橘子汽水瓶问道。我不想理她,刚想拉着夏子走,没想到夏子二话没说拿起汽水瓶,“咕噜咕噜”喝完剩余的汽水,走到栏杆边笑着递过去:“给,婆婆。”“哎,哎好,好孩子,谢谢啊!”老婆婆接过瓶子,连连点头,苍老的眼睛弯成月牙,满头银发都在抖动。等她走后,我问夏子:“你干嘛给她?”夏子又叼起笔杆子,低头看题吐字含糊不清:“我妈说要多做好事助人为乐,可以积德哈哈。

而且那个婆婆看起来挺和蔼的呀。”我回想了一下,老婆婆确实和我曾经见过的红鼻子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在我的印象里,红鼻子要么非常粗鄙,总是恶狠狠地瞪人,比如住在城西的流氓八泰,老是跟人打架,要么总低着头干活,不敢正眼看别人,住大桥下的老头好像就是这样,但是前几年死了,过了一个月才被别人发现在桥底,尸体都腐烂了。红鼻子总是很邋遢,可是老婆婆却很整洁,她既不发怒也没有唉声叹气,而是对每一个人笑,这点很不一样,但我并不清楚红鼻子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所以还是劝夏子:“可她是红鼻子啊,还是最好不要和红鼻子接触吧?”沉默了一会,夏子抬起头来看我,很认真地说:“可是……我觉得她不像坏人。”

她的回答突然让我记起一段对话,一年前我听到的她维护我的话,那是节体育课,我先回教室自习,在楼道里响起了一个同学和夏子的声音,“夏子,你为什么总跟林浩待在一起啊,好多人都说他阴沉,怪可怕的,我觉得还是不要和这种人相处比较好吧?”

这是夏子闺蜜的声音,我愣了一下赶紧躲到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紧绷着脸,等待着下一句话,手心的汗告诉我自己有多紧张,“小良,说什么呢,你们不了解林浩啦,他一点都不坏,只是比较内向,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那时楼道里的声音好像远远传到了我耳边,我看着夏子纯真的脸,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那些孤立我的人并没有区别。

一年后我们上了学校的初中部,但不在一个班,我被分到了实验班,学习氛围很好,同学之间不太交流,很适合我,只是夏子和我相处时间越来越少。初二那年的暑假,夏子突然住院了,我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去看她,夏子见了我很高兴,一下子从床上蹦跶下来,我有些担心,赶紧扶她:“你小心点。”她没心没肺的笑,夸我长高了,记得小学的时候还比她矮呢,我笑着白了她一眼,心里却很担心她的病,犹豫着开口:“那个病,怎么样了?”她躺回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还是笑:“也没什么,就是测一下各项指标,很快就能出院了。”

说话的样子跟几年前她搬家前一天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们坐在秋千上,她突然转向我说:“告诉你件事哦,我心脏有点问题,不移植的话应该活不了多久。”语气就跟今天吃了什么早饭一样平常,“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夏子踮起脚后退几步,用力晃了一下秋千:“真的,我偷偷听到我爸妈这么说。”见我没有反应,“不过没关系,再过个几年,等我十八岁,就能移植了,”她顿了顿,看向我补充道,“也是听我爸妈说的……我就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说完,夏子就哭了,那一个下午,她一直在哭。

“那移植呢?”我缓过神来问道,“移植啊,”夏子把脸蒙在被子里轻声说,“医生说可能要提前,但要等一年,这段时间我还是会上学的。”这时病房门被打开了,一个满头银发的红鼻子老婆婆走了进来,正是以前操场遇到的那个人,我诧异地看着她们打招呼,一见到江婆婆,夏子一脸求表扬地马上打开病床边的第二格柜子,里面全是这几天她收集的空的瓶瓶罐罐,江婆婆则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五颜六色的的手链送给夏子,是自己编的。

我坐在原地有些尴尬,夏子为我们互相介绍,江婆婆以为我要给夏子辅导功课,所以没待一会就走了。夏子向我解释说江婆婆经常来医院收废品,会带好玩的东西给生病住院的小孩子,会陪老人散心,夏子经常能从窗户里看到楼下江婆婆照顾病人的景象,有一次夏子趁母亲走后偷偷地起床下楼,因为那天江婆婆给孩子们准备了她一贯好奇的榴莲味棉花糖,她实在忍不住想下去尝尝,江婆婆也立刻记起了夏子这个女孩。从那之后夏子和江婆婆经常见面,关系也越来越好。“江婆婆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抢劫犯,犯了包庇罪,从此变成红鼻子,根本不是坏人,她不断地做好事,为了弥补当时犯下的罪。”夏子说这些的时候眼里的难过都要溢出来了。

不久后夏子出院了,功课落后不少,我时常给她补习。她又变成小鸟一样,整天叽叽喳喳的在我耳边飞舞。但我清楚,随着移植日子越来越近,她的心情没有一天不是忐忑的。

今年初雪这天,夏子没有来学校,这场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有停,夏子已经四天没来学校了,我去他们班找她的时候,从她同学口中才得知她家里发生的变故,夏子的父亲因为贪污入狱了,母亲犯了包庇罪被拘役。在我的印象里,夏子的父母都是绝对正直温柔的人,不可能贪污,除非,是为了夏子的手术费。夏子现在怎么样了?我焦急地想,拔腿向校外跑去,看门的大爷在值班室看电视,似乎没料到有学生敢明目张胆的逃课,愣了几秒才追了出来。

我冒着大雪跑得飞快,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了,雪花凶蛮地扑到我的头发上衣服里,等我跑到夏子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可夏子的家门被贴上了封条,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我绝望地靠着门缓缓坐下,边大喘气边哭。

我后来去了很多地方,夏子的闺蜜家,其他朋友家,他们都避之不及,脸色难看,似乎夏子已经成了什么罪不可恕之人了。我还去了小时候的公园,都没有找到她。在我发疯寻找夏子的几天时间里,将母亲仅有的同情心耗尽了,她强制我回学校学习。就这样夏子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后她回来了,一点都没变,还是活泼美丽的样子,只不过再也不受同学们的欢迎了,因为她是红鼻子的女儿,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红鼻子是罪恶的象征,人们就以表现自己多厌恶罪恶来标榜自己道德的高尚。那天下午她来找我,放学后我们去了小时候的公园,我们一人一个秋千,我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说江婆婆的家,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在我面前,她不再故作开心,她低下头,脚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水泥地:“听说你去找我了,其实我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里,是江婆婆送我去的,爸妈被抓走的那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家被封了,我在路上遇到了她,我哭着哭着就晕了,江婆婆冒着雪骑三轮把我带去的医院,因为我她患上了重感冒……我真没用。”看着她自责的样子,我尝试安慰道:“没事的,夏子,都会过去的。”

夏子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眼睛红红的:“可是江婆婆死了,因为我,她所有的钱都给我交了住院费,自己生着病还一直照顾我,那几天我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每天晚上她就睡在我病床旁的椅子上,有一天就没再醒过来。”

我哑口无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江婆婆慈祥的笑脸,我原来从没有正视过她的善良,突然觉得胸口很闷,愧疚与无力感越来越重。“爸爸如果不是为了给我治病,他绝对不会这么做”说着,豆大的眼泪从她眼里掉落在地,我慌忙找出纸巾给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叔叔不会那么做。”她接过纸,哽咽道:“谢谢你,林浩。”

我一直把她送到江婆婆家门口,一路上我都在偷偷看她,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蹦蹦跳跳的,朝着我没心没肺地笑,说:“林浩,你能不能别老苦着一张脸,从小就这样,我欠你钱吗?”

她说着就举起手要扯我的脸,我笑着后仰让她碰不到,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睛像兔子一样,泪眼晶莹格外好看,我有些看呆了,以至于她两手揪住我的脸颊都没有反应,她看着我,也停住了笑,时间好像凝固了几秒钟,忽然,她的双手放开了我的脸,向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然后缓缓地踮起脚,温柔的灯光下,我看着她的脸慢慢朝我放大,下一刻,我感到她柔软的唇在我嘴上啄了一下,一秒钟就移开了,夏子带着我的初吻落荒而逃,隐隐约约还嘟囔了一句“怎么越长越高了,真是。”

我看着她飞快移动的身影,不自觉的摸着嘴唇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家的一路上都在傻笑。

第二天我怀着期待来到学校,却没见到夏子。江婆婆的家门锁着,里面空无一人,我把能找的地方找遍了,夏子又一次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担心她出什么意外,立刻报了警。警方立了案却一直没有她的下落。夏子失踪后的一个月,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亲爱的林浩,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已经死了。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地看下去。

其实我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小时候我经常住院,嘻嘻,你不知道吧!爸爸妈妈经常为我操劳,但他们却从没有放弃过我,我很感激这所有的一切。但是爸爸妈妈犯了错,大概是因为我的病,这该死的病需要很多钱,现在家里大部分财产都被没收了,上一次住院,医生建议我马上做移植手术,费用我根本支付不起,所以用手头最后一些钱安葬了江婆婆后,我就出院了。

江婆婆死后,我决定自杀,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坐上了去悯海的火车,记得和你说过,那里种着一大片郁金香,我很想看看,只可惜现在寒冬腊月的,并不是开花的季节。听说人死后都会变得很丑,所以我绝对不要任何人发现我的尸体。要是我沉到海底的最深处,被海草一圈一圈缠绕起来,那么黑的地方,应该没人能找到我吧。

哈哈,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林浩,我们一起长大,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你这个人,外冷内热,其实真的很好很好。帮我个忙吧,每年代我去祭奠一下江婆婆,她是我最愧疚的人。另外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密,特别是对我父母,就说我只是消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好了,让他们别那么担心。我会永远祝福你,拥有一个幸福有美好的人生。

唉,没看到郁金香开放,真是死前一大遗憾呢。

你的夏子

后来,我考上了一个好高中,好大学,创办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司,在人群中我学会谈笑自如,学会了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我渐渐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自闭孤僻的男孩。我完成了夏子的遗愿,每年都去江婆婆墓前祭奠,尽可能的照顾她的父母。人生的几十年里,也遇见过不少心动的女孩子,后来我发现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

老了的时候,我在悯海边买了幢房子安居下来,大海确实很漂亮,只有我知道,夏子就在里面,一天天陪着我衰老。每年春天是郁金香盛放的时候,今年似乎格外热闹些,许多游客慕名前来,景区里人头攒动,我颤颤巍巍地站在这片壮观的黄色海洋里,太阳的光晕里都染上了郁金香的味道,我隐约能看见夏子年轻的身影在朝我奔来,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相遇,让我不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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