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素娥擦掉色泽鲜艳的口红，脱下外面一身漂亮的大衣，换上半旧宽松的小棉袄，再将头顶的发辫解开扎成一个普通的马尾，立即从一个时髦漂亮的少妇转变成被生活磨平了颜色的普通妇女。
提上一个纸质塑料袋，姚素娥一路小跑，终于赶在九点之前到了家。
进门洗手，拉开折叠桌，将塑料袋中的菜拿出来热了热，摆上两幅碗筷和两个小方凳，姚素娥这才进了卧室。
“大鹏，吃饭吧。”
陆大鹏靠在床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搂住妻子的脖颈，姚素娥顺势抱起他，毫不费力地放在饭桌前的凳子上。
之前170来斤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不到90斤，比姚素娥还要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胸廓部位的骨头将皮肤顶成薄薄一层，还不如难民营逃难出来的。
姚素娥将菜中细小的肉丁挑出来放进丈夫碗里，仅有的一个馒头也全部塞进他手里，象征性地吃了两口，便摸着肚子说饱了。
陆大鹏咬了口馒头，粗粒的质感硌地他喉咙疼痛难忍，眼泪一下子冒出了半截，他连忙低下头，压下心头那阵悸动，强逼着自己吃完了整个馒头，又吃了一半菜，喝了半碗水。
姚素娥非常满意，将他重抱回床上，剩下的菜包好放在卧室外边的窗台上，明早，陆大鹏伸手就能够到。
昏黄的灯光下，不足四十平的房间内，靠墙摆了一张床，两个凳子，一张小小的折叠桌，一个布衣柜，最外侧是仅容一人的厨房和厕所，两个人生活在这里，放眼望去竟有几分空旷。
陆大鹏依然靠在床头，姚素娥靠在他怀里，他抱着她，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纵使生活是个刽子手，终究没能分开这对多灾多难的夫妻。
陆大鹏双腿高位截肢，没有腿，他便用手为心爱的妻子抚去一身的疲累，揉肩捏背锤腰，按摩太阳穴，姚素娥的疲乏消了一半，便反过来为丈夫按摩断肢，伺候他洗漱上厕所，这才熄灯上床。
姚素娥摘下内衣放在床头，不着寸缕地钻进了被窝，想要崖过这个寒冷的冬日，姚素娥与丈夫总是紧紧依偎，抱在一起睡。
陆大鹏伸手揽过妻子，却在无意中瞟了一眼妻子的内衣，绿色的半包式，肩带上绣着展翅欲飞的蝴蝶，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很漂亮，甚至有几分小性感，但这分明不是她早上穿的那一件。两人全靠姚素娥那点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生计，根本没钱买这种奢侈的内衣，它到底哪儿来的？
突如其来的猜测让陆大鹏寒了全身，他背过脸，抬头仰望着窗外的月光，雨过天晴，不论彩虹还是月光总归会重现天空，劫后余生的心却是千疮百孔。
他默默转过身，背对着妻子，深陷的燕窝中聚起泪水，断肢处传来的疼痛像是一首交响乐，将他的心痛默默推向高潮。
2.
两年前，陆大鹏还是个四肢健全的高大小伙，无父无母，高中毕业，在一家公司搞装修。因为一次偶然，认识了东家前来送材料的保姆姚素娥。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遭遇了不少白眼，吃过数不清的苦，相同的际遇让两颗心越靠越紧，最终走在了一起。
姚素娥每次前来除了送材料，还会给陆大鹏和他的工友们带些水果和吃的，再将他脱下的脏衣服取走，下次再送来干净的。
两个人的小日子虽然聚少离多，却愈发显得相聚时光弥足珍贵，每次相聚，他们都有诉不完的相思，道不尽的衷肠。
在外人眼里，这对小夫妻恩爱非常，男的高大帅气，女的窈窕美貌，除了羡慕还暗暗滋生出别的情愫。
其中一个叫王涛的男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媳妇早死，无儿无女，一直在外打工，对姚素娥一见倾心，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姚素娥对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根本没有其他心思。
从恋爱到成婚，王涛看得咬牙切齿，对陆大鹏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处处为难，时时找茬，陆大鹏从不和他计较，只当是王涛生活不顺，脾气古怪罢了。
一日，姚素娥又来找他，两人小别胜新婚，在一处装修好的卧室里亲热了一番，恰巧被王涛看见。
姚素娥走后，晚上休息时间，王涛请几个工友喝酒，每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时分，陆大鹏起身上厕所，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只当是喝酒时撒上的，就没当回事。
王涛被吵醒，也起了身，睡不着蹲在窗前吸烟，恰逢陆大鹏走过，王涛喊了他一声，烟头恰巧便仍在他脚下，轰的一声，陆大鹏脚下顿时窜起一股火焰，大火滋滋作响，瞬间便包裹了他下半身。
惨烈的呼救声响起，陆大鹏疼的在地上打滚，火势借着地上的木屑一路顺延至窗帘，熊熊大火席卷了整个房间。
几个工友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抱头鼠窜，王涛捡起地上的水管对着陆大鹏一阵狂喷，又将他一路拖出了室外。
这场大火起的突然，又过于惨烈，满室的家具烧毁殆尽，陆大鹏双腿高位截肢，王涛不知所踪，东家不但没有赔付医药费还上诉，要求陆大鹏赔偿损失。
出院后，两个人已经一贫如洗，哪有多余的钱去赔偿，索性换了个城市，在郊区找了个偏僻的住所，每日靠着姚素娥打工赚钱维持生计。
3.
姚素娥如往常一般换上旧衣走至门口，鹤鸣递给她一份便当。
“素娥，今天小月没来，多了一份，你带回去。”
姚素娥立即小声拒绝，“鹤师傅，这怎么行，您忙到现在还没吃饭，您留着自己吃。”
鹤鸣上前一步，强硬地塞进姚素娥手中。
“我做饭时已经吃过了。你不拿走，放在这也是糟蹋了，快回家吧。”
姚素娥只好道谢，提了两份便当一路小跑回了家。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姚素娥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屋里漆黑一片，陆大鹏并没有如往常般欣喜地道一句“回来了”。
“大鹏，睡着了？”
姚素娥按亮客厅的灯，脱下外套，去厨房洗了手，又将菜热好端上，这才发现陆大鹏依旧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大鹏，起来吃饭了。”
姚素娥走近床铺，按亮床头灯，触目的红骤然映进眼底，陆大鹏的衣衫，枕边，床单被罩之上都是暗红色凝聚的血迹，他双目紧闭，瘦弱的身躯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
“大鹏，”姚素娥只觉得浑身冰凉，像软脚虾一般伏在他身上，“说好的同甘共苦，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呜呜呜。”
120呼啸而来，姚素娥紧紧抱住他，不停在他耳边呢喃：“大鹏，大鹏，不要丢下我。”
陆大鹏天生命硬，又一次死里逃生，只是本就瘦弱营养不良的身躯因为大量失血更加苍白，如果不是天生立体的五官，那张脸真和白纸没有区别。
医生为他输了血，打了营养针，再三强调关注病人的心里健康，正常人残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接受不了身体有缺陷的事实，自卑，敏感，多疑，不被社会需求，彷徨无助，严重的甚至会选择自我毁灭。
这些，姚素娥都懂，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她跪在他床前，流着泪告诉他：“陆大鹏，你是我姚素娥这辈子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爱人，以后你再想死，我便陪你一起，黄泉路上也要做个鬼夫妻。”
她拿起一把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在手腕上重重划下，殷红的血蜂拥而出。
“你经历了切肤之痛，我便陪你一起受，陆大鹏，今生今世，你都别想甩掉我。”
陆大鹏麻木的眼神终于在看到妻子手上的血时变得炽热，他不顾一切抢过她手中的刀，狠狠扔向窗外。
“素娥，我不要你死，我舍不得你死。”
“大鹏，”姚素娥狠狠抱住丈夫，泪雨滚滚而落，“我不想死，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为了和你在一起，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繁星皓月当空，陆大鹏的心再度燃烧起来。姚素娥需要他，他也需要她，这样就够了。之前的猜测质疑，只要姚素娥不提起，他也不会问。
他相信自己的妻子不会背叛他。
至少在心灵上，他相信她不会。
4.
姚素娥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丈夫。一向比老人家还要节俭的她每天变着法做补气血的营养餐，为陆大鹏购置了新衣，又取出所有积蓄买了轮椅，她要丈夫走出家门，放宽心胸，走在阳光下，活在阳光下。
她推着他穿梭在热闹的菜市场，感受世间繁华与热闹；步入寂静的书店，挑了几本他喜欢的书，让孤寂无助的心有个落脚点；之后去了公园看花花草草，万物蓬勃生长，迎着阳光绽放，没有哪个冬天不会逾越，没有哪个春天不会来临。
陆大鹏贪婪地看着，心中暖意一点一点滋生，两年前他未曾停下过脚步，不曾留意到世间这般美好，两年后已是沧海桑田，事过境迁，他突然就明白了生活的意义，生活，生活，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阳光，花草，还有身边这个深深爱着他的女人，陆大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人生也不是这么差劲，他爱的人，他在意的事，都在！
回到家，两年来第一次，陆大鹏跟在妻子身后，帮忙摘菜，做饭，端盆端碗，笑着和她聊天，说起公园的花草多么漂亮，奔跑的孩子多么可爱。
姚素娥眉眼弯弯，静静感受着丈夫的变化。吃过晚饭，两人一如往常钻进被窝，姚素娥抱着他，漂亮的丹凤眼里闪着娇羞，她伸出小手抚摸着丈夫的身体，一点一点移向喉结，又摸到他的唇，突然间就擒住了他柔软的唇瓣。
一股强烈的电流划过身体，两年来第一次，陆大鹏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渴望。
这一晚，陆大鹏破茧成蝶，彻底蜕变，重新成长为一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不自甘堕落的男人，一个心灵重获自由的男人。
姚素娥第五天去上班，两人坐吃山空，米缸见了底，又没有一点积蓄，目前最大的难题是填报肚子。
她找到公司的刘姐，与银星娱乐公司签下五年合约。与其他娱乐公司稍微不同的是，银星捧得不是明星，不是大众偶像，而是长相甜美身材丰满的女人，不论少女、少妇还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只要你够美，它就敢捧。
银星签约的艺人，必须服从公司的安排，做内衣代言人，租赁给别人当女友，逢场作戏给别人当酒会上的女伴，陪男人聊天，甚至去各大高校充当裸模，有需求的地方便有她们的身影，有男人的地方便有这些女人。
姚素娥是刘姐在逛超市时挖到的，彼时，身材高挑容貌又十分惹眼的她站在收银台前，面带微笑，手脚麻利地给客人扫码，粉嫩的唇边聚起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丰满的胸部随着弯腰动作起起伏伏。
只一眼，刘姐便被深深吸引，并发誓要把她挖到自己的公司，这样的尤物，她一个女人看着都心动，更何况是那些矜持不了的男人？
她约了姚素娥长谈，各种利益引诱，虽然开的工资并不高，但也比她现在的要好上许多，而且前景广阔诱人，只要好好干，钱不是问题。
好说歹说，姚素娥只同意去打杂，帮忙做饭，打扫卫生，替那些拍广告的女人端茶倒水打个下手。
如果不是为了陆大鹏，她情愿就这样过下去，虽然赚的少，但心安理得，每一分钱都是清清白白的。一旦进入这个局中，便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她能保证自己不变心，却不能保证陆大鹏不疑心。
生活把人逼到某种境地，身不由己也成了心甘情愿，姚素娥想要赚的更多，想要陆大鹏过上好生活，想要他快快乐乐不被财米油盐所困。
甚至，她最迫切的愿望不过是给他安个假肢，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钱。
5.
姚素娥回来得愈发晚，往往陆大鹏一觉睡醒，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姚素娥脱了衣服正好钻进被窝，微凉的手脚，淡淡的体温，柔软的身体。
陆大鹏转身抱住妻子，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对方，待到温暖传至四肢百骸，两个人才互相拥抱着进入梦乡。
姚素娥工资提升，两个人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有了轮椅，陆大鹏可以自己出去买菜，自己做饭，有时还会自己出去溜达。
为了充实闲暇时间，他让姚素娥给他买了手机，陆大鹏虽高中毕业，脑袋瓜却并不笨，按照手机上的教程，他自学了大学课程，自学了英语，最近又迷恋上炒股，日夜钻研K线各种形态，股市走向，市场供求等等。
他开始在手机上模拟炒股，赚了几次之后，他便想着去证券交易大厅开个账号，准备实打实地大干一番。
正是在去那儿的路上，陆大鹏看到了姚素娥。
她打扮的很漂亮，头发编成很多小辫子，白净的脸上略施脂粉，身上是时髦漂亮的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绿色的蕾丝衬衫和黑色短裙，裙子下的两条腿笔直细长。
此刻，她对面坐着一位男子，两人年龄相当，一边喝咖啡一边交谈，男人不知说了什么，姚素娥伸出右手，男人便抓了她的手拉倒身前，一边看一边笑，趁着姚素娥羞涩转头的瞬间，他竟然低头亲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身为姚素娥丈夫的羞辱让他想冲进去，甩那男人一巴掌，再打上一架，高调地宣布那是他的女人。
可现实是，咖啡厅门前有几个不矮的台阶，他推着轮椅，别说去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是这个门槛他也进不去。
他抬头，默默看着姚素娥娇嗔地抽回自己的手，白嫩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像极了当初两人谈恋爱时。
身为男人，他有着同女人一样敏锐的直觉，从那件绿色的内衣，他就猜想过她的工作，曾经生死与共的妻子背叛了他，即使这种背叛在面对困窘的生活时可以被原谅，他依然难以原谅自己。
身为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但不能给妻子好的生活，还要处处拖累她。他即为妻子的背叛而羞辱，也为自己是个男人而羞辱。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以惨烈的方式结束心里的痛。
但上天并不优待他，他没死成，姚素娥宁肯与他一同赴死，这样坚决的心让他知道妻子还爱着他，虽然身体上她背叛了他，心灵上他们仍是一对患难与共情深似海的夫妻。
死过一次后，他突然就想开了，两个人只要还能相依相守，他还能看到她，这样就够了，他这样的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而如今亲眼看到事实，到底比想象之中还要让人心痛，陆大鹏驻足了一瞬，面色苍白，右手指甲狠狠扎进左手手掌，由于用力太狠，一股殷红的血弥漫开来。
姚素娥晚上到家时已将近11点，陆大鹏呆坐在床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入睡。
看到妻子，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阴狠的笑。
“回来了？”
“嗯。”姚素娥疲乏到极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便有点昏昏欲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