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曾经看过的光
文/花梨
1
六月初五,小暑,红眼航班抵达济州岛。
天刚亮,唐画辗转几十站公交直奔东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赛马场。一个月前,她约了摄影师来这里拍婚纱照。
唐画赶到时天色尚早,游人寥寥,马场里的游客中心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在柜台后擦拭杯子。
她静悄悄地挑了把椅子坐下,收起庞大的行李箱的拉杆,将它放在身边。
座位正对墙上的壁挂电视,上面在播一部韩剧。
剧里穿校服的少年两只袖子卷起,一高一低,背向阳光、面对墙壁教身边的女孩玩手影。
平平凡凡的剧情,唐画看得入神。
有人从背后伸手按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根留下一个吻:“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没什么,”她半侧过身,粲然一笑,“只是想起一句话。”
我愿向他走去,成为他的花朵。
2
十几岁的时候,唐画长在长江三角洲上的一座四线小城。她喜欢处在夏日里的南方,喜欢跟外公去菜场买菜。
外公年轻的时候曾服役于部队后厨,是掌厨,对菜品的质量严格把关、精益求精,这个习惯从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开始保持到现在都没变。已近耄耋的外公精神矍铄,坚持每天亲自到菜场走一遭,风雨无阻。
唐画觉得菜场是个充满烟火气和人情味的地方,于是每逢假期便跟着外公在这里晃悠。
13号摊位的李叔在吆喝今日排骨贱卖,25号摊位的吴伯在和买主争执鲫鱼的斤两是否准确。
30号摊位的张婶手脚麻利地替外公称了一斤活蹦乱跳的草虾,手头找着零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今天老谭带他儿子出来摆摊,你说他什么时候多出这么大个儿子?”
唐画知道她口中的“老谭”。
菜场的人常在背后议论,老谭的鱼样样都好,就是他的脾气着实暴躁,不论生客熟客,稍不顺心,他的大嗓门便满市场都能听见,所以回头客很少。
只有外公除外,他常去老谭那儿买鱼,一来二去竟当朋友处着。
但老谭有个儿子,连外公也是着实一惊。
他们绕了菜场一圈来到老谭摊位前,因为张婶的话,唐画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摊位前的男孩身上。
他抱着手臂站在他父亲身边,个子很高,黑色短袖衬衫,干干净净的白裤子。
见唐画一直盯着他,谭落笑起来,牙很白,在南方黏腻的夏天里,他的笑懒散又安闲,像风,沁人心脾。
她直愣愣地看他半天,直到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这架势不像买鱼,是准备买我?”
唐画被这句话灼得红了脸,赶紧移开目光。
老谭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蹙眉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外公在一旁忙不迭地打圆场:“老谭,这是你儿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老谭将一条拼死挣扎的活鱼摁在案板上,头也不抬:“是啊,前几天刚被他妈妈从济州岛送到我这儿。”
手起刀落,去鳞、剖肚、清洁、装袋一气呵成。老谭将滴着血水的袋子递过来,看向唐画时放缓了语气:“唐画是在一中上学吧,今年该升高二了?”
唐画怕他,点头的时候有些拘谨。
老谭回头望了眼谭落,又说:“谭落这学期也会转学到一中,他还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你要帮伯伯看着他一点,免得他惹祸。”
同窗来得猝不及防,唐画大着胆子快速瞥了瞥谭落,正瞧见他在悄悄扯他父亲的衣摆。
亲眼见到他的窘迫,让她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殷切地应下:“没问题,谭伯伯。”
外公笑呵呵地揉揉她的脑袋和老谭道别,走了没几步路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唐画,等等。”
谭落追上来,手里提个干净的袋子:“再装一个袋子吧,刚才那个脏了,容易弄污衣服。”
他指指唐画的白裙子,俯身接过她手中的鱼包好又递回,在她低声道谢时做个鬼脸走远。
这一年,唐画遇到了来自济州岛的少年谭落。
那个地方听起来遥远又陌生,可她已经开始透过谭落想象它的模样。
3
自那以后,谭落常驻菜市场,还没等到开学,两人已经熟络起来。
趁外公挑鱼,唐画在一旁跟谭落插科打诨。
“你看昨天的《武林外传》没?”她捏着嗓子学佟湘玉的汉中腔,“有缘分进门拜堂,无缘分天各一方。”
说完她兀自傻笑起来。
谭落常年待在济州岛,普通话尚且过得去,但一旦听起带着口音的方言,理解上就有些艰难。
他皱着眉慢慢琢磨,直到唐画停下笑声他才反应过来,于是跟着乐。
唐画眼明手快地抓住面前跳出盆子的小虾,冷不丁地朝谭落掷过去,而后笑得前仰后合:“傻样。”
谭落也不恼,目光闪闪地盯着她:“有缘分的话,我们能同班吗?”
唐画不信:“哪儿就那么巧了。”
她还年少,不信缘分,只当玩笑。
唐画在心里笑他痴心妄想,甚至都忽视了自己的小期待。
因为她从未想过谭落能如愿以偿。
高二开学,谭落跟在班主任身后进门,簇新的校服,书包斜挎在右肩,长身玉立地在讲台边做自我介绍:“我叫谭落,来自韩国济州岛,往后请大家多多照顾。”
一瞬间的寂静后,班里的议论声在沉默中爆发。
唐画的前桌赵松间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感叹:“唐画我没听错吧,他刚刚说他来自韩国?韩国人?”
唐画推他的肩:“什么呀,他是中韩混血。”
赵松间诧异地看她一眼,追问:“你认识?”
唐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翻个白眼:“不认识,看他长相猜的。”
赵松间一向唯唐画马首是瞻,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的理由,他轻易就信了。
班主任在讲台上拍案叫停了议论,指给谭落一个在教室最后边的座位,唐画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走。
落座后,谭落的视线转了一圈落在她身上,像是早就料到结局般微不可见地冲她眨眨眼。
年轻的男孩心满意足,为他的得偿所愿。
唐画没想到,他们的缘分似乎并不想止步于此。
开学第一课是国旗下的讲话,谭落好巧不巧地排在她身后。
原本班里男生比女生多一个,排队的时候,男生队伍总多出一个人。现在来了谭落,他又长得高,有强迫症的班主任正好将他填在女生队尾,勉强将两队人数凑整齐。
唐画就是队伍的尾巴。
因为个子长得快了些,自初中起,她就一直是女生队伍的最后,从未被超越。
九月初的阳光依旧热烈,唐画低着头,把手抵在额上遮阳,余光瞥见有一小块黑影靠近。定睛一看,影子的形状是只努力伸长脖子、瞪着眼睛的鹅,偷偷摸摸地在啄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笨拙又滑稽。
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谭落的手笔,唐画玩心大起。
很快,一只狼头威风凛凛,不由分说地一口咬断了鹅的脖子。
唐画得意扬扬,侧耳听身后手下败将的动静。
谭落在咕哝:“真狠心。”
她笑,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些。
国旗下,校长讲完了教导主任讲,好不容易盼来那句“散会”,唐画拔腿就往人群的反方向跑。
不想却被人半路拦住去路,谭落揪住她的胳膊,脱口而出:“你又乱跑,教室应该在那个方向。”
唐画愣了愣,满脸困惑:“我知道,可我现在得去老师办公室取作业。”
谭落自知失言,眨巴眨巴眼睛,快速松手插进口袋,假装没事发生:“是吗,那你快去吧。”
唐画来不及深究,奇怪地看他一眼后小跑着离开,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前平稳呼吸时,才觉得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说“又”?
唐画想,谭落有秘密。
4
谭落的秘密不止一个。
深秋的时候,隔壁班的班花含羞带怯地在他们班门口的走廊徘徊了数圈。
班花名叫顾长亭,人如其名,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锦衣华服,在举世瞩目的大牌秀场上走秀。
下节课是体育课,班门口来往同学很多,徘徊到第六圈的时候,班花拦住了正往门口走的唐画:“同学,能不能帮忙喊一下你们班的谭落?”
唐画望着班花的天鹅颈突然心烦意乱,探身回去,语气不善:“谭落,有人找。”
谭落正在收拾桌上的课本,见她气势汹汹,感到莫名其妙:“谁啊?”
唐画没好气:“班花。”
说完她也不等谭落出来,扭头下楼。
在拐角处,她听见顾长亭脆生生地叫谭落的名字,她踱回去几步,探头探脑地往楼上望。
班花不知说了什么,谭落在笑。
生平第一次,唐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声音不够清透,身条不够婀娜,笑容不够明艳。所以说,班花之所以能成为班花,正是因为她样样都好,美艳不可方物。
唐画很沮丧,坐在操场边抠塑胶跑道上的小颗粒。
赵松间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想揉她的脑袋:“我们唐画怎么了?”
唐画避开他的手,闷闷不乐。
“那我给你讲个八卦?”赵松间自言自语,“书上说女孩子都喜欢听这个。”
唐画好笑道:“哪本书上说的?”
赵松间不理会她,自顾自往下说:“谭落,他是隐藏的大神。”
他连说带比画,语无伦次地把听到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唐画听得云里雾里,赵松间恨铁不成钢地拍她脑袋:“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呐。就是说,谭落,是韩国新生代模特里数得上名的,之前还被邀请走过韩国一个著名设计师的秀。”
唐画愣愣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关于谭落的过往。
赵松间叉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你也被震惊了吧,我知道的时候差点没吓死,你说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来咱们这个小地方读书呢?”
远处体育老师的集合哨声尖厉地响起,唐画起身掸掸裤子:“《出师表》你背熟了吗?”
赵松间不解其意:“背了啊,你要抽查?”
唐画拍拍他的肩:“诸葛亮上书后主: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
谭落直到全班完成了课前热身才姗姗来迟,被愤怒的体育老师罚跑圈。唐画一点儿也不同情他,盘腿坐在操场中间的绿茵上幸灾乐祸地喊“加油”。
第一圈,谭落目不斜视地跑过;第二圈,谭落瞪着她无可奈何。
等到了第三圈,唐画远远看见谭落在脱校服外套,跑到她面前时,特意放慢脚步,校服轻柔地落她满头,将她完完整整包裹在少年的气息里。
年轻的男孩女孩在起哄,声音一浪浪盖过来,惹得唐画满脸发烫,更加手忙脚乱,想将校服扯下来。
赵松间提着两根从学校小卖部买的冰棍冲过来,朝看热闹的人群吼:“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捏着校服咬牙切齿,他递过来一根冰棍:“败败火。”
唐画语气认真:“赵松间,你真是个大方善良的好人。”
她还没接过,头上就落下一个影子,谭落气喘吁吁地抢先拿走了冰棍,在她身边躺下开始撕包装纸。
秋日艳阳天,谭落白色短袖,脚上套了双马丁靴,军绿色的裤子裤脚扎进靴筒里,是容颜出色、独树一帜的少年郎。
唐画最终没计较他“横刀夺爱”,只是踢了踢他的脚:“他们说,你在韩国是很出名的模特。”
谭落叼着冰棍,口齿不清:“你们这儿有句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
唐画轻笑,又问:“刚才班花找你干什么?表达喜爱之情吗?”
谭落霍然起身:“我不喜欢赵松间。”
唐画这才发现赵松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挑眉,斜眼看他:“你凭什么不喜欢他。”
“因为,”似乎是在措辞,谭落皱眉思考良久,才憋出一句话,“谁让他给你买冰棍了。”
唐画抬头看天,觉得头顶的烈日其实还挺暖和的。
年少本就如此,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是英雌,也注定会有人落寞地沦为平凡好人。
5
谭落只听唐画的话。
这句话在一中广为流传的时候,是冬天。
在“班花风波”过去几个月后,他们迎来了期末考试,谭落一鸣惊人。
语文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在点评完优秀作文后,从一堆试卷中抽出一张,抖了三抖:“下面我来念一下咱们班谭落同学的作文。”
班主任摊开试卷,清清嗓子开始念:“题目——《过往》,谭落同学是这么写的。”
“我不知道过往有什么好写的,无病呻吟的东西竟然还需要写够八百字。可是唐画说,不写满八百个字就会被骂,所以我决定听她的话……”
如此“惊艳”的开头,唐画脸色黑了黑,明明她的作文刚被表扬完,此刻却依旧如坠冰窖,她觉得自己甚是无辜。
这还不算,班主任面无表情地读一段,停一段,大家笑一段。经统计,通篇总共有十五个“唐画说”。
最后,班主任叹了口气:“既然语文课代表的话你愿意听,也算件好事,以后多跟人家学学怎么写作文。”
语文课代表唐画觉得此生的脸都在这一天丢尽了。
事后,遇到放假跟着外公来菜市场的唐画,罪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