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团聚的时候，适婚的单身男女都不好过。唯一的妹妹面对家里父母亲戚的各种试探和随之而来相亲准备，终于袒露已经有了男朋友。
哪个地方的，多大，做什么的，三部曲。第一个问题通过了才能接着回答，邻省少数民族。他在这个家庭的期望里，已经出局，不是父母所期盼的离家方圆五十公里内的人选。临近村庄最优，本市次之，本省内其他地方的几乎不考虑，外省的？绝对不可能！
父亲前些年灌输的是，“在这里卖猪肉的都比外省当官的强。”此外还有恐吓，“你们（我和我妹）要是嫁到外省，就不用回家了。我也不认你们。你们要是敢嫁，我就把自己的手指砍掉。嫁一个砍一根。”
他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对待别人家的孩子比我们好，没有赞扬只有批评，但至少吃苦耐劳，人品还不算太坏。我第一次发现他，人格变态。
听到这个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亲居然还是个这样的人，他正当壮年，还会影响我们很久。“可惜只生了两个女儿，要是生多几个，你就可以把手指全砍了。”我这样直言回应，并称这辈子单身不嫁，“避免爸你残疾嘛，没手指多可怜。”当时他气得差点当场打人，我无惧对视。家里人都看着这一幕，印象极深。
当时的震惊已过，这两三年大家专注于工作，多多少少都会寄钱给父母，和家庭的关系十分融洽，居然成为了远近有名的模范家庭。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几乎没有出现在我们身上，偶尔几个花骨朵打在妹妹身上，她也藏着掖着，等我们知晓时，已是干花了，波澜不起。
始终很少人能逃掉婚姻的前期催促。
爸说，“阿姐，一个人在外面，现在又上了点年纪……”
任何一个人说二十多岁的你上了年纪免不了被挨骂，除了你老子。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心思，我也算家里主意最大的，不好下手。
弟弟还算年纪小，说不急，那就暂时没压力。
战火主攻妹妹，没想到妹妹真的扔出一个炸弹。面对妹妹爆出的这个情况，一来新鲜，二来隐约不祥预感。按照这些年家里隐隐约约的口头禅，不管你在哪里工作，谈男朋友最好就是本市的邻近几个村庄的。
我跟朋友笑言，“就是不管你多有钱，外边的衣服质量多好款式多新颖，这条街上有多少服装店，你就得去刻意地找张家记的衣服，就因为我爸觉得这是村里人自己做的衣服，就比外边所有的衣服强。其他的，他不认。难道他不知道，这条街上根本没有张家记的店铺，哈！”
全家消化这个消息，有些炸锅。
症状最轻的是小弟，“二姐一直都过得不容易，现在有个人照顾她，挺好的！”实际上他最先知道这个秘密，也是除当事人之外唯一在工作上跟对方有过接触的，两个人工作的地点相距不远，平日里会一起吃个饭。
大弟素有长子觉悟，有担当。了解它在地图大概哪个点，肩负家庭团结对外的责任，“（谈婚论嫁）那个时候，我是肯定要到他（指妹妹的男朋友）那边去考察一下的，不看一下不放心。”
顺便问我，“大姐，到时候一起？”
身为长女的我，“远嫁也好，自由恋爱也行。少数民族和自治区这两点要谨慎。民族特性跟我们不一样，何况自治区还有自个的法规，妹妹又没啥特长技术，社会环境对她的影响很大。劝妹妹要慎重点。”
母亲忧心忡忡，什么远嫁的女儿相当于没娘家，她自身又晕车没法坐长途车，（每次说到我和妹妹未来婚姻时，她就说她坐车晕车……所以无法接受远嫁女儿，无法上门探望。你听后像得了心梗症一样。）女儿又那样的性格以后如何是好？她是绝对不会支持的，“万一她嫁得不好，我真是罪过比天大。那边的生活还比不上我们XX省啊！”
父亲就搞笑了，脸黑得不行。从刚开始的，“那边的男人打老婆，会家暴。”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和我妈也打过不少架。别这样抹黑全部人。”
后来见我们四个儿女都无动于衷，对他的话爱听不听，就开始急了，往往一家人好好地吃着饭呢，嘴里就冒出一句：“女人嫁错地方，是自己受苦一世，是万代子孙不得翻身。”你光是听着，心里就一阵阵发寒。
又举了谁谁的例子，给再多的彩礼都不往山区嫁女儿，还有谁谁，都是往外嫁到市里定居的。“正常人就没想着还嫁回山里去的！”
视界狭隘，天大地大不如家乡大，千好万好没有老家好，可笑的是他这样的优秀村民代表没怎么出过老家那个小地方。
从过年到现在，每每一旦谈及都是绕不过去的高山。
妹妹是最煎熬的。从小到大在老大长女如母阴影下不出彩的老二，父母紧着又追生两个弟弟的家庭夹心层，若是个巧克力夹心饼，别舔了，这一层真没涂上多少巧克力。我家完全符合越穷越生的典型，超生游击队的代表，童年是没有多少快乐而言的。
在贫困和艰难唱着主旋律的童年记忆里，父母和家庭既不能给予她同龄人应有的家庭体面，又缺乏陪伴和教导，把她交给学校，又因为成绩差而被定位在差生的边缘位置。
妹妹读书时成绩不乐观，初中毕业后外出打暑期工，原本想继续回来读技校，后父亲干预，认为技校无用，母亲和她均无法抗衡，他以真理的口吻向全家宣示：技校没有出路。
并且不允许打暑假工的她回家交学费。懵懂无知的她是社会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身上每一圈螺旋纹都是这些年被社会磕磕碰碰撞出来的。
只会叫她认真上班等着她月月寄钱的家庭，或许是她关爱的唯一来源。八年时间里，夸她多的时候，是她工作稳定寄钱多的年份；相反反之，嫌弃和难听的话，“还不如回来去哪里哪里做，一个月都有两千块。不像在外面，一年白干。”
你甚至绝望他就是亲生的父亲，不会发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一天蹦出来认领你的，将你从这种环境解救出来，并爱你如生命的亲生父母。
母亲是传统的慈母，见识有限。我被迫早熟记事，真正承担长姐如母的养育和教育责任。几年前我还会经常打电话给弟弟妹妹，跟他们聊生活近况，谈谈心里话，传达一下其他人的情况。
这两年，大家已经都在社会上或长或短历练，人总是要自己做各种决定，体味生活百态的，我很少再以强硬的姿态或家长式的口吻去过问太细的事情了。兄弟姐妹一辈子，不能东风压西风，最好和气相处，毕竟“阿姐”在语气口吻上比“大姐大”动听多了，为感情长久计，也安全多了。
所以这些年尤为珍惜还算可以的家庭环境和氛围，我也在努力营造和谐的家庭旋律，姐弟们很清楚，我们家穷那么久了，总不能穷一辈子的，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和和气气，开开心心，一起赚钱。
过年期间面对家里的各种软磨硬泡，母亲的苦口婆心，父亲的恼羞成怒，妹妹一概沉默，大多时间出门或者独自呆房间里，既不反抗也不妥协。连带着我们都纷纷灰心丧气，吃饭的时候父亲来一句，看电视的时候母亲还念叨着，又到亲戚朋友那里添油加醋。
“你这样去亲戚那里败坏我们的名声，有什么好处。”我劝父母看开放手，劝妹妹自己决定要慎重。妹妹不堪其扰，早早在初七那天就逃离家外出打工。我们也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由于没能在春节期间速战速决完成截杀，现在人在外边，更是天高任鸟飞，父亲母亲的担忧到了最高点。
眼看孩子全都外出，年后我北漂，父母的电话几乎是轮着来一天一个。
电话那头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说：“你是大姐大，去再跟她讲讲道理，哪里行嘛，那么远，又是外省的。你去跟她讲，他们都听你的。”
我是不可能去干涉妹妹这个事情的，我也劝家里，“顺其自然吧。跟孩子在这种事上抗衡，往往是两败俱伤。她也不小了。”
还是一天接着一天催我，妹妹很少接他们的电话。
我也很烦，直接说出了结论，跟老爸坦白，“放心，她怎么会斗得过你们。你们狠话一箩筐，反对成这样，又是她唯一唯二的亲人，虽然她现在不表态，再傻如她，也会在天枰上分出高下，最后不会跟你们决裂的。”
妹妹肯定也痛苦，那个我们未曾见面的人对她很好。可惜在我们家里，他还只是一个传说，全家如临大敌，让他连影子都不准出现。
年后不久，由于工作单位处于淡季，妹妹不知因何做起了微商，并回家了。
打电话给她，源于淡季付不起多少工资，房租又贵，所以暂时退了房子回家缓个过渡期。
“何必呢，家里正是水深火热，你还不如赶紧再找一个工作也不能回家。”
“不管就行了。”她倒是心宽。
就这样你忙你的，我管我的，群里也没什么大消息。心里隐隐有预感，这事一天不解决，就一天没完。那会妹妹工作不顺已回家闲呆两个月。作为别人眼里最受父母重视的老大，姐弟众多，我亦觉得爱如此寡少。
妹妹这种享受伪“独生子女”待遇，虽然表面让我羡慕，实际并无多少幸福，家里的家务活全包，稍有不满意父亲就借题发挥，各种嫌弃。
母亲来电话说，因为妹妹手做饭时烫伤，父亲看到母亲洗碗就骂妹妹一天啥事不做，连个碗都不洗。事实上什么家务都做完了，就是天冷着，洗碗要用热水，就让母亲帮忙而已。
由于她迟迟不接受相亲本地好小伙的安排，父亲暴怒，母亲唉声叹气。
我打电话劝说他，再这样下去，都会发生极端事件了。已经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失败父亲的位置上，父亲在电话里对我同样不满，不仅是我对婚恋完全没有兴趣，还由于一直无法将我拉到同一阵营，控诉吼叫：“我怎么就教出这样不听话的女儿！”
和家里的感情犹如W字型，顶峰到低谷，极冷到极热。你好我好的时候和父亲几乎无话不谈，现在老生常谈，时不时爆发间歇性的争吵，每每重现这一落幕，几无意外。
赫！实在腻烦这样日复一日地将各自的时间放在这样老旧的议题上了，接下来的通话两个人算得上总结了此前无数的战斗经验，又添加新的元素，来了一场战斗。
鉴于已经很坦白地跟他说过，我可怜同情妹妹。
父母能全部给予的关爱远低于社会平均线，她在这个家更是连父母的四分之一都享受不到。家里没有人有时间和耐心教她，16岁就出社会了。她在封闭的流水线里等待时光流逝吃了不少苦，到了今天，她是24岁了，不小了。
但你作为父亲，还是没有教过她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她，因为她先天后天和自身的所有养分，都不足以让她长成能抵挡风雨的大树。不然她可以去到很多地方，足以坚强地生活。你真没有教过她。
关于不听话。我说这是要反思你自己的问题，她自己都跑回家了，送上门的兔子，有什么的，你说服不了她，看你这粗暴的教导。什么害你一世害万代子孙，如果是说这些话，那你就不要说出“教”这个字。
你以前没有时间教，现在有时间了，你也不学也不听，还是这样简单粗暴。或许你觉得我也是你的女儿，跟你说要如何教育孩子，你觉得刺耳，你每次让我打电话去“说说”她的时候，你就不会尴尬么。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学又嘴硬，我们家最不听话的就是你，因为你说不出让人好好听的话，也不反省，一直自以为是。
父亲说，她连亲戚的话也不听，你二舅的话也不听。我一人错，总不能所有人都错了。
这些人不过是你拉来的战友，你哪是在解决问题，你说不过我，把亲戚拉来加入战营，利用人多势众的人海战术，带着一张嘴就是万年老台词：“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变态的人（人种），……”
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不是来评理甚至中立做裁判，他们只是被你拉来做舆论的，你深知“女儿不能远嫁”一呼百应，便开始拉帮结派，利用群体压倒个体。所以大家都不是在教，是仗势欺人。
就算你把这个事说遍全村，大家说你是对的，那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他们的心都偏向你，跟你一样的年龄阅历为人处事，固步自封。何况你为什么拉这些人，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为什么不去找几个年轻人来问一问呢？
父亲说没见过这么蠢的人，要嫁到一个偏远的少数民族山区里去！
这只是在恋爱，随时都有可能分手。至于婚嫁问题，都是你急于给她配对不成而自我想象的，事实上根本未到这一步。你想证明你是个有威严的父亲，最好的途径是拆散这个异地恋并促使相亲成功。我说了这段关系很可能会不成，你也不信。一天天抓这这个问题不放，上蹿下跳，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最后对着一个嗷嗷大叫的父亲，我说村里地娶外地的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你从来就不会考虑过别人的女儿也是千里迢迢到了我们这里，你们不是老有经验了，教那些小伙子搞大别人的肚子，无知的小姑娘被生米煮成熟饭，不肯嫁也得嫁了。他们便不用给彩礼，你一笑而过说赚了个大便宜，搞得自己猥琐得不行。轮到自己的女儿谈了个外地对象，你就说蠢得不可救药。
父亲最后狗急了跳墙张嘴闭嘴就说妹妹要是这么一意孤行，“给我三十万，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这三十万真的是太刺耳了，我气得都快哭了，问要不我们来算算这个从小吃苦喂红薯长大的女儿，是怎么花了你三十万？感情我刚刚讲的你根本没听进去。
父亲说，就凭生了她。
哦，真是好响亮的话！听邻居说她小的时候，哭闹得厉害，你就把她扔在一边不管不顾，自己走开了。生命的的确确有贵贱之分，她还真不值三十万，因为你生不出三十万的女儿。如果有，那也是她自己自我增值的，不是你的努力。
电话被挂断了。
每次都这样。如果你遮掩，大家岁月静好。一旦揭开那些伤口，腐烂发臭。
震耳欲聋的大吵，连带我连续几天的失眠，自己躺在床上，泪水就一个劲地流，越想越哭，我们这样的家庭，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誓必用尽全力，让我们吐尽最后一口血的是，我们还要改变家人。
除少数人外，或许年轻时其一最怕生命短暂，其二是艰苦始终大行其道。其二还隐隐会贯彻一生，所以对于子女的安排和期望，往往逃脱不了自我意念的强加控制。这是我观察出来的“父母之心”。
父母是不难理解的，告诉子女这是好的，就要那个，那个不行，不能那样。你想跟他们说，世界不是这样的。真的很难沟通。何况，他们从来不在乎我们在想什么，觉得那是奇奇怪怪不是正常人的想法。
后来母亲打电话过来，说我为何又跟父亲吵架，叹着气：“大家都不听话啊！”
我感觉自己万念俱灰，“妈，你们做人几十年了，世界听过你们的话了？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那就是你们说什么，不重要。这个理该由你教给我们的，你承认就行吧，孩子也是，你们说了不算。”
“想控制自己子女的人，除非他们比子女有能力更优秀，你们不是。要不然就是你生的全是窝囊，我们不是。要不就是儿女心里流着血去听你们的话，我还真做不出来。过几年估计妹妹能。”
“你看看老爸那个疯癫样，只有你觉得他是气急攻心。听到那样的话，只觉得自己人生悲哀。”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总是为你们好的，随便你们吧。我也管不了。”这就是母亲。
自己也是个年轻姑娘啊，硬生生无奈成个老太婆。“妈。我真后悔。你说我想法奇怪。我也觉得，要是我没考上大学，这会说不定开开心心做妈了，你也能圆你多年的外婆梦了。”
母亲被逗笑了，“我也觉得，你读书读坏脑子了。你老爸那人，随他去就行，不用管他。”
多天真，“妈，家里钱在你手上，卡你也拿着。但往哪里用钱从来都是老爸说了算。老爸连密码都不用记，你有密码，但从来不花钱。不是不用管他就可以的。”
就这样清静了一段时间。
后来妹妹也出去工作了。
母亲坦白原来说父亲不准妹妹再出去，口口声声说要扣住她的身份证，要她在家里相亲嫁人，将这个问题直接扼杀。加上对她各种不满，妹妹都是战战兢兢地度日如年。自己偷偷私底下联系了出去的车子，母亲借口她去朋友家过夜，这才成功逃家。事后，父亲对母亲也是多有不满。
真是知道得越多，你越是绝望。
很快的，很平静的，妹妹选择分手。“家里闹成这样，我总不能耽误别人。”听起来很平静，不愿多说。
拥有如此霸道野蛮的父亲，我跟弟妹说，如果再不警醒，还依然如往地孝顺他，尽心尽力地维护和他的感情，以后将是无尽的灾难。我们多年以来的每个月寄钱回家，成为左邻右舍嘴里孝顺听话的典范，显然已经纵得他不知天南地北。
今年又一次一家六口团聚时，他的坏脾气依然如故。计划建新房子时，我给了个想法，他直接说，“那是弟弟的（房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便放弃了。
没有像往年强求说一家人一定要一起吃饭，一起出游。吃饭了打电话给他，在外打麻将的他说让我们先吃，我也不等了，直接开饭，管他能不能吃上热饭。差不多吃完他回来了，剩菜留着，碗洗了。我们五个人径直出门逛街。
往年总要一起拍全家福的，父亲很多时候不乐意，我都会磨他，现在，不去就不去了吧，我们五个人自己拍。
也不会想着陪他聊聊天看看电视什么的，天南地北地聊，你再绘声绘色，逗得他开心，又如何。
你认为你竭尽全力建设美好家庭。
他想的是这些都是他的功劳，都是他的成就，他是全家的皇帝。
现在我们四个很少跟父亲联系。每每我跟母亲通话时，后期也不再要求和父亲聊天了。
我问母亲，妹妹有打过电话回家吗？
“很少，问什么也不会多说，平时上班经常不接电话。微信也很久才回。”
一家人还没有致富呢，便已散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