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奶奶生日那天，她失踪了。
比往日早起一小时，谁也没见到她出门。
全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步行街、菜市场、小区温室花房……秦奶奶不在任何一个常去地点。
左邻右舍热心帮忙，不断提供线索。
“清晨，一位七八十的老奶奶穿过小区。”
“七八点吧，公交车站有位老人等了挺久。”
“方向？好像是开往县城的专车……”
艾林犹犹豫豫地问爷爷：“奶奶八十岁了，性格还是古灵精怪，去县城，该不会有什么惊喜？”
艾爷爷眉头紧皱，摇头不答，只示意家人随他追去县城。生日藏在某处准备惊喜，对于童心未泯的老伴而言，不奇怪。只是这一次，太过突然，他心中不安。
公交停靠在县城老旧的站牌旁，站在有些坑洼的路面上，晚辈们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艾爷则毫不犹豫，健步向着村西头走去。
一座颤颤巍巍的砖房立在那边，从门口遗留的架子看，它曾是一家布店。
“门……开着？”艾林小声道。朽化的铁门前，落着不规则的灰尘。
艾爷伸出手，悬停片刻，还是推开了大门。秦奶奶正徘徊在木柜边，满脸困惑地攥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绸布。
“奶——”没等艾林喜出望外，艾爷已经大步走到秦奶奶身边，一把揽在怀中。
秦奶奶顿时脸色晕红，推推艾爷：“哎，好多人看着呢……”
“你为什么来这里？”艾爷终于松开老伴，质问的语气很是担忧。
“攒够钱，来买丝绢呀。”秦奶奶从兜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摊开在艾爷面前。
艾爷眼眶红了。
2
秦奶奶还是秦姑娘时，最爱放风筝。爱屋及乌，她不但爱放，还喜欢动手做，更对会做风筝的人兴趣十足。
一天，秦姑娘随父亲拜访新搬来的邻居。走到院内时，她一眼看到满地细软的竹屑，以及石桌旁细心修竹枝的艾小伙。
那日天气有些闷热，新抽芽的柳梢下，少年沉浸在静谧的世界，不为嘈杂所困，专心制作手中的风筝。
瞬间心跳不再规则，这是秦姑娘情窦初开的心中，唯一的感受。剩下的，是一副岁月安好的图画。
从此以后，她总吵着要到邻居家，看隔壁大哥哥编风筝。仗着年纪小、脸皮厚，提起要求来大言不惭，父母竟是次次同意。于是，从修竹条到编风筝，从画图案到糊翅膀，都少不了她的指手画脚。
“去掉触角会怎么样？”
“很难看。”
“画个鬼脸，挂在树上会不会吓到人？”
“……”
她问题多，鬼点子也多。把骨架做成小鸡仔、翅膀画上山精鬼怪，频频打破套路，称传统风筝实在不够有趣。坚持做着风筝代言“蝴蝶”的艾小伙，往往被她整得哭笑不得，无奈，又有惊喜。
日子一久，少年的风筝就变成了两人的共享。哪一天秦姑娘没来提新点子，艾小伙心里就空落落的，借故家务繁忙，不肯继续制作。
当左翅背着聂小倩，右翅扛着宁采臣的小鸡仔，终于歪歪扭扭上天时，少年长嘘一声：“呵，这也能飞啊！”
秦姑娘翻翻白眼，得意地扯着风筝线，满脸期待地看着鸡仔……一头撞在地面。
此后，秦姑娘再也没有做过奇形怪状的风筝。
不过，风筝虽然很失败，革命友情却不虚。看着撞断在地的红色鸡嘴，别样的情愫升腾起来，像是订立了什么约定，期限一辈子。
秦姑娘是小家闺秀，艾小伙家世一般却一表人才，也算得门当户对。当艾家托媒人提亲时，秦先生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事后回想起来，两人才惊觉，一次次放任他俩做风筝，怕不是两家大人早有预谋。
3
兵荒马乱的年代，许是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战事刚起，艾小伙就应召入伍，随军到了百里外的异乡，小两口分居两地。
分别时，军嫂秦姑娘哭成了泪人，但还是坚强地拍拍丈夫，递给他一把修竹条的小刀，当做临别赠礼。
有些人思念凭家书传递，有些人感怀寄情于诗。艾小伙，则发扬自身优势，做风筝。
不开战时，他捡来柳条竹条，用小刀细细修好，弯折出奇奇怪怪的形状，折完笑自己被秦姑娘影响太深。如果没有材料，就地画些花样图案，也算熬过一夜寂寥。
“你整日修竹条，有什么意思吗？”战友看着满地碎屑，疑惑道。
“如果做出一个奇特又好看的，就带回家给我那小妻子。”他嘴角不自觉扬起幸福。
风筝，变成了他挺过战争，活着回家的信仰。
当战争结束，他揣着竹条推开阔别的家门时，秦姑娘抱着个泛黄光的东西，一头扑进他怀中，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摸摸娇妻的头发，狠狠拥抱过才分开。低头去看怀中硌到自己的东西，竟是个亮黄色的蝴蝶风筝。再抬头环顾小院，角角落落满是不小心折断的竹条。
“你看，我会做蝴蝶了。”秦姑娘边哭边邀功。
原来两人心有灵犀，不擅长手工的秦姑娘，也像模像样地学起了传统风筝。天知道她遭遇过什么，刮竹片刮到手，折竹条力太猛，糊好丝绢刚起飞就开胶，风筝翅膀迎风飞走……他踩过的坑，她也一一踩了一遍。
“如果我在你身边就好了，有人指导你，不会这么费力。”看着秦姑娘手指上的划痕，艾小伙心疼道。
“没关系，以后你在，就很好。”秦姑娘笑靥如花。
4
两人依然会做风筝，邻街的绸布店，因老板小张直爽踏实，成了他们的专用供货商。
艺术爱好总是有些烧钱，买绢布就是一笔支出。于是两人约定攒够一定钱，才能去买一次。那一天到来时，就是一月中最有仪式感的时刻。
两人手挽手，欢喜地到布店挑选合适的布料。每当听到两人嬉笑着打开铁门，万年单身的小张都会嘴角抽搐，不情愿地迎客。
如果那时有网络热词，他一定会吐槽“乱撒狗粮”。
好景不长，离别是毁掉大团圆的元凶。
新城市建设，招人支援，艾小伙再一次应召。只是这次，地点固定，时间不定，远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不知几时能回。
面对两家日渐年迈的老人，举家迁去条件极差的陌生城市，毫不现实。一旦有伤病，就医就是大问题。秦姑娘抿抿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先去，我留下照顾爸妈，别担心。”
艾小伙长叹一声，答应了。而这个决定，成了他最后悔的事。
不怀好意的乡邻，见秦姑娘常年没有丈夫傍身，时不时来找个茬。借油借粮借口不还，秦姑娘一点办法也没有。
家中老人突然住院，秦姑娘不眠不休看护两天两夜。第三天得到消息的艾小伙赶回家时，她早已疲困交加，倒在丈夫怀里就睡着了。
各种艰苦，秦姑娘都一声不响地扛起，等到新城终于建出基本规模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对于秦姑娘而言，第一个安慰是丈夫每月寄来的风筝，第二个安慰是布店小张仍在卖绸布，第三个安慰则是儿子的出生。
“艾臻，艾至秦，爱至秦。你的名字是爸爸对妈妈的爱，爸爸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小男子汉，要照顾好妈妈，别惹她生气。”当了爹的艾小伙，语重心长地提醒儿子。
都道初恋不长久，可这对青梅竹马，相恋十几年依然珍惜彼此。
5
“奶奶，您是不是想念当初，和爷爷一起做风筝的经历？”回想起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再看看眼前羞涩的奶奶，艾林不由唏嘘。
“奶奶？我是你奶奶吗？”秦奶奶又是一阵困惑。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艾林小心问道。
“忘了就忘了。”艾爷摆摆手打断孙女，笑容和煦，“生日时我们要一起做风筝，这个你没忘记吧？”
“当然记得，我这不是来买丝绢了。”秦奶奶开心道，旋即又是疑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店变得这么破旧。小张呢？他不开店了吗？”
“这个小张，跑城里享清福去了。不行，我们的约定他不能忘。”艾爷说着，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今天我老婆生日，我们正在你的布店，要不要来捧个人场？”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忽然迸发一阵爽朗大笑：“哈——这个电话，我等了十年，你小子终于想通了！”
十年前，变故再一次击中这对恩爱夫妻，秦奶奶患了失忆症，记忆越发模糊。
为了照顾秦奶奶，两人迁到了医疗条件更好的城市，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看着失忆的老伴，艾爷无心再做风筝，而老张因为失去了唯一的顾客，关掉店门，也进了城。
这一别，又是十年光景。
说来奇怪，近两年，秦奶奶像是告别一般，几乎忘记了所有人，而那些独居的苦日子，更是完全不记得。
别人都知道：奶奶忘了全世界，却依然记得爷爷。她住在一众“陌生人”的家中，只有艾爷在她身边，她才会安心。
她的世界倒退回了六十年前，那时夏日闷热，一张石桌前，少年专注折竹枝的模样，清晰可见。
“小张要回来了？”秦奶奶听到话筒传音。
“原来你也记得他。”艾爷有些惊讶。
“怎么会忘呢，我们的风筝翅膀，可都是他提供的。”秦奶奶奇怪地看着艾爷。
“是我想岔了，我检讨。”艾爷笑道，原以为老伴失忆，连同对风筝的记忆也被抹去，原来她都记得，“等小张回来，你想做个什么风筝？蝴蝶？”
“小鸡仔……可以吗？上次失败后，我一直想再做一个。”秦奶奶眼巴巴地望着艾爷。
“哈哈哈，好，都依你。”艾爷轻轻摸摸秦奶奶的白发，秦奶奶喜笑颜开。
即使被分隔两地近二十年，即使记忆也会开天大的玩笑，两人的感情却历经几十年仍然不衰。
艾林看着甜蜜的两人，才明白什么是爱，忽然觉得被奶奶遗忘，一点都不可悲。
能在爱人心中，永远做个小姑娘，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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