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告示栏。
大大小小的告示淹没了一片不起眼的黄纸：
“我，孙悟空，花果山藏银万两，另有宝物如意金箍棒一根、藕丝步云履一对、锁子黄金甲一副、凤翅紫金冠一顶。现被困五行山，盼得酒水、干粮、衣物，送至五行山土地庙。若得相助，五百年后必有重谢。”
人来人往，没人留意小小黄纸。
三更，夜色沉沉。一位青衣姑娘出现在告示栏前，思忖良久，撕走了黄纸。
1
不知哪年哪月，横空出世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不知怎么跟玉帝怼上了，把天宫搅得天翻地覆。
玉帝请来如来佛祖，把那泼猴压在五行山下，至今三月有余。
三个月来，日晒雨淋，缺饮少食。凡他手能够着的地方，寸草不生，连草根和土里的蚯蚓都被挖来吃了。近日骄阳似火，十日没下过半滴雨，晒得他喉咙冒烟、满嘴血泡。
“大圣，喝水。”
五行山土地公，摘荷叶从后山舀了山泉，颤颤巍巍捧过来，已洒了大半。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袄，烂草鞋，歪树枝当拐杖，这土地公也是混得潦倒。
就这么两口水，悟空在嘴里含了半天，才万分不舍地一点点咽了。
“委屈大圣了。这边穷山恶水，我庙里鲜有供奉，实在没吃的。饿了吧，我去摘点野果？”
“您手脚不灵便，别折腾。我齐天大圣，一身铜筋铁骨，怎么会饿？”好巧不巧，肚子偏偏这时候“咕噜咕噜”几声巨响。
“咳咳！大圣莫忧，我已经贴告示了。或许不日便有大圣的旧识来接济。”
悟空觉得丢猴丢到花果山了。想他堂堂齐天大圣，居然沦落到卖惨求助。
偏土地公又补了一句：“不过，大圣自天宫一闹，名声可不好。人心不古，念旧情的人想来不多。”
也就是说，豁出老脸卖惨都没人买账？哪儿有地缝，我想钻一钻……
“大圣，您头上有蚂蚁，我帮你捏了。”
土地公正专心捏蚂蚁，忽然晴空霹雳一声爆喝：“奸贼！”一个大麻袋从天而降，把土地公罩了个正着。
一片青影飞扑上来，摁住麻袋就是一顿胖揍，边揍边喊：“猴子快跑！”
见悟空不动，那青影丢下麻袋里的土地公，转身来拉悟空，“逃啊！”
嘿哟嘿哟拔不动……
“这位姑娘，感谢好意。我被压制此地，山上有‘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帖，我法力全无，跑不了。”这姑娘看起来娇娇柔柔，力气却大得紧，悟空手臂上的毛都快被她捋掉了。
土地公也从麻袋里挣扎出来了，红着脖子喘着粗气道：“姑娘啊，大圣是如来佛祖镇在这儿的，不到五百年出不来。你打我这老头子做什么？我这把老骨头哟……”
姑娘僵住，看看悟空，看看土地公，红晕染上眉梢。
半晌，她默默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前阵子衙门告示上说，警惕诈骗，这纸上写的跟衙门告示上的诈骗套路一模一样……猴子不可能干这种事，这纸上似对猴子家底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琢磨，猴子该是被骗进了传销组织，被控制了。我连夜赶到这五行山，从土地庙一路找到这里，刚好看见老公公您戳他脑袋，我就……”
“大圣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姑娘脸更红了，“告示栏没贴……大闹什么天宫？您为什么叫猴子大圣？”
2
几日后，姑娘背着包裹又来了，“这地方山清水秀，我搬过来住，可好？”
不等悟空、土地公回答，就蹦蹦跳跳去拣树枝、薅茅草，在附近搭了个小茅棚，顺便还给悟空搭了个遮阳棚。
忙活了老半天才弄完，姑娘成就感满满，拍拍一身泥巴杂草，“后山有泉眼对吧？我去洗个澡。”
看着姑娘娉娉婷婷远去，土地公按捺不住熊熊八卦之心，“嗳，大圣，您的老相好？”
“屁！有点面善，想不起来。另外，我怀疑她不是姑娘。”
“男的？人妖？暹罗来的？”
大圣翻个大白眼，“是不是人妖我不清楚，我猜是妖。那六字帖搞得我火眼金睛都不灵了。如果是妖，她洗澡时应该会现原形。土地公，您去瞅瞅。”
“使不得，怎么能偷看姑娘洗澡？！”
“是人是妖不一定呢。她要在这儿长住，不搞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您放心？”
土地公思想斗争片刻，拄着拐杖大义凛然地去了。
后山响起两声尖叫，惊起雀鸟无数。
片刻，走来一具洁白的骷髅，左手搭着一大片软嫩嫩的湿润人皮，右手抓着湿哒哒的青色衣裳，围着块麻布浴巾，肩上扛着晕过去的土地公。
它吭哧吭哧走到悟空跟前，把土地公往旁边草丛一抛，“为老不尊！”
说罢，傲娇地一甩头，回小茅棚，把人皮和衣裳晾到棚顶晒太阳。
悟空恍然大悟，“原来是只白骨精，那还真是‘人妖’。”
“什么精什么妖，人家叫周舟舟。”骷髅耳朵挺灵，头也不回地纠正。
“粥粥粥？你这么爱喝粥？”好名字，要是真有碗粥就好了。悟空的肚子又适时“咕噜咕噜”雷鸣般响起。
“‘寘彼周行’的周，‘二子乘舟’的舟舟！”骷髅莫名其妙生气了。
她一声不吭，扭身进茅棚，翻出一口锅、一袋米，去后山接了水，拣几块石头搭个灶，生火熬起粥来。
米香直往悟空鼻子里钻。他闭上眼，贪婪地嗅着，大口大口吞着口水，“真香啊……好久没吃过热食了，要是粥里再加点肉骨头就完美了。”
想着想着，米香里真的多了点浓郁诱人的味道——香浓大骨汤的味道！
悟空猛地睁眼，却见骷髅正舒舒服服地跷着脚，脚丫子泡在熬粥的锅里，氤氲蒸汽熏得她修长的小腿上根根白骨晶莹剔透。
真是骨头粥！
看见悟空脸上五颜六色的精彩表情，舟舟满意地抽回脚丫子，把黏在脚趾骨上的几粒米弹回锅里，拿麻布浴巾擦干脚。
她端着锅，款款起身，袅袅娜娜走至悟空跟前，“饿了吧？你点的骨头粥，请慢用。呦，土地公您醒了！喝点粥呗！”
3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五行山下的小茅棚，被风吹倒过，被雪压垮过，夏天漏雨，春天长蘑菇。被风吹倒了就扶起来，被雪压垮了就再搭过，漏雨就拿锅接水，长蘑菇了正好摘来煮汤。
悟空头顶的遮阳棚亦是如此。
自舟舟出现后，悟空再没饿过肚子。春天有香椿炒鸟蛋；夏天有石螺野荠菜汤；秋天最丰盛，山板栗、野蓝莓、野山桃、山柿子，有时舟舟还会出山去田里捡农户收割漏下的碎谷、红薯、花生；冬天靠秋天的存货，偶尔去山泉边凿个冰洞，捞几尾鱼解馋。
闲时，悟空给舟舟讲故事，讲花果山，讲闯东海，讲闹天宫。舟舟就坐在一边听，边听边缝补衣服，或编草帽，或编草鞋，边听边笑。
晚上，一起看星星。舟舟拿锅装满水，摆在悟空面前，水里有星空倒影。自己舒服躺下，抓几丛茅草当枕头。
“猴子，你出去之后想干什么？”
“回花果山取银子，把我那几件宝物从玉帝佬儿那儿赎回来，再把闹天宫欠的赔偿款还了。”
“然后呢？”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房子，圈个园子，养老。”房子要好看又坚固，园子要花团锦簇带池塘，跟你一人一张摇椅，并排躺着看春雨、夏荷、秋叶、冬雪。
“那我呢？你的告示写了‘若得相助，五百年后必有重谢’，我可是留着证据的。”
“你嘛，赏你几个铜板买衣服呗，你这身青衣裳破成这样，啧，丑。”给你买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彩珠绣鞋，你那么白，穿着一定好看。再做个点翠八抬大花轿，抬你进门。
舟舟摸摸衣服上的补丁，“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呀。”我整个猴都给你了，然后就白头偕老了呗，傻骨头。
“哼！”舟舟气鼓鼓地回茅棚，锅都忘了收。
4
转眼，五百年。
舟舟和土地公各拉一只猴胳膊，拔萝卜一样拔，“怎么拔不动？明明今天满五百年啊！”
此时天上一道白光，仙乐飘飘，天地间白莲纷飞，观音从天而降。
舟舟吓得兔子一样窜去土地庙里躲了起来，土地公站在悟空旁边恭敬听训。
“孙悟空，这五百年过得可好？”
“托您的福，好极了。想来您也过得不错，这出场仪仗愈发唬人了。”
“吾奉命前来，有重任委派与你。”
“且慢，说好五百年放我出来的！”
“明日有一和尚途经此地，他会救你出来。这位和尚是大唐皇帝的御弟，也是皇帝的出家替僧。大唐皇帝常年给佛祖捐献大笔供奉。为回报善人，佛祖决定助他历难得道。你须得护送他一路西行至天竺国取经，不得怠慢。”
“嗬，你们收了人好处，倒要我这个不相干的来出力。我若是说不呢？”
“那便再压你五百年，压到你顺从为止。”
悟空张嘴就要骂，忽地看到不远处那间歪歪斜斜的小茅棚，话到嘴边成了个“好”字。
“金箍棒先还你，取经路上用得着。事成之后，其它宝物一并归还，你跟天庭的恩怨一笔勾销，且另有奖赏。”
悟空撇撇嘴，“那谢谢您嘞。”
是夜，舟舟给悟空收拾行囊，满满装了一麻袋，“这包桃子干，这包柿子干，板栗有点少，你省着点吃。这两双草鞋，原本打算给你出山后穿的……你挑平坦的路走，别净往石缝旮旯里钻。浴巾给你吧，草帽要戴上，锅也带着——”
“嘁，我又不是去春游。男子汉大丈夫，带这么些东西笑话死人。”傻骨头，我都带走了，你吃什么用什么？你可得乖乖等我回来。
“不管，就是要带。”
第二日，天蒙蒙亮，舟舟还在茅棚里呼呼大睡。
和尚来了，揭了山顶六字真言帖，带走了悟空。
鼓鼓囊囊的麻袋留在茅棚边，只少了两双草鞋。茅棚里的舟舟，紧紧闭着眼，泪水止不住地淌，打湿了茅草枕头。
5
一路向西。
八戒背地里跟沙僧议论，那猴子莫不是脑袋有毛病？怀里揣双草鞋，宝贝得揣了什么珍宝似的；脚上穿双草鞋，走平坦大道就穿上，跋山涉水走泥路沙地就脱下来捧着。是不是傻？
这日行至深山密林，林静蝉噪，山幽鸟鸣，树影幢幢，越走越阴森。
一行人闷头赶路，远远走来个女子，纤纤柔柔，一身带补丁的青衣。
八戒色眯眯道：“想不到林中竟有如此姿色。”
正神游天外的悟空闻言，举目一望，大喝：“停下，妖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