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我站在海滩边上,沙砾摩挲着我的鞋底。月光透过乌云层斑驳的照下,照在海面上,成为她的鳞。
夜很黑,与海连成一片,远处是一片黑暗吞噬着海。
我能听见远处传来哀伤的悲鸣,我知道这是上帝为三年前死去的她的祈祷。
我本是惧怕大海的,因为大海深处有许多未知,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怀揣着恐惧但却憧憬。
我闭上眼,我想体会她的绝望与无助,我想问她海底是否美丽,我似乎能在浪打声中听见她的哭泣。
手臂缓缓抬起,指在深海的某一处,我说:“就是从那里,沉下去的吧……?”
她在三年前的今天永远地沉睡在这片海底。
上苍窥视黑夜,为悲情的故事怜惜;怆然的眼里,跌落的泪珠,洗劫了黑夜的静寂,勾起了过往的云。
——
高三不像电视剧与小说中这般轻松,我们每天经历着各大学科的默写突击轰炸。
要说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人,最能被人看得起的,也就只有优渥一点的家境。我也不像其他男生般活泼好动,我喜欢观察身边的人。
实际上,班中一共只有三十多个人。因为是理科班,女生稍微少一点,引起我注意的也只有一个。
她叫余清。说来也很巧,她同我从高一开始就是同一个班,并且一直都是前后座位。
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在高二文理分班时考出了理科总分第一名。
她身材高挑,面容很秀气,白白净净的,每天都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校服,整个人很干净,每天都扎着高马尾,很有学生的样子。
至于我为什么会注意她,大概是她很爱笑,她总是淡淡地笑着,她会轻轻地叫人的名字,很干净。
她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担任了班长一职,做事总是踏踏实实,因此我们总喜欢找她帮忙,总爱一直叫她班长。
“夏同学,该交作业了。”她转过头道。
我才想起,昨天语文老师额外布置的默写还没完成,只好一边歉意地笑了笑,一边快速从课桌中抽出一本不知道是写什么的本子,说:“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了,现在补上。”
她抿了抿唇,轻轻地说:“没关系,我可以晚点交。”
她的确是等我写完了才交,但听说她因为晚交了作业,老师又正好在气头上,在办公室被劈头盖脸着骂了一顿。
那知情者告诉我后,还用着手肘捅了捅我,坏笑道:“唉,夏野,你说她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知道她可能其实对所有人都这样,但毕竟与我两年前后桌的关系,可能会稍稍包庇一点。
对此我也很内疚,想找她道个歉。
但是直到上课铃打响后她也没有进过教室。
她总是在体育课的时候请假,次数之多到体育老师都不理会了。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她身体很差,有一次她在课上胃痛到直不起腰,脸色惨白。
体育课下课后,我去买了一瓶牛奶,特地让小卖部的阿姨用热水温了一下,那阿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孩子,给女朋友买的吧?”
我微微一怔,笑了笑没有说话。后来我想想,倒也是有够令人怀疑的了,六月的热天,一个浑身是汗的男生竟买了瓶热牛奶。
回到教室后,她在宿舍休息够了,已经来班中看书了,我将牛奶放在她的桌上,说:
“早上的事我听说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她抬起苍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丝笑,说:“没事,应该的。”
她很瘦,脸自然也很小。我想起似乎她的家境也不是很好,父母离异,跟着收入微薄的母亲。
实际上不是我八卦,我只是道听途说。
——
正是六月初,热辣的太阳像是在审判一桩冤案,但高考冲刺阶段,谁还有余力哭爹喊娘地叫着热?全班人都伏着头刷题。
上课铃打响,这节是班会课,班主任走进教室,看着一个个学生的头顶,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手,说:
“来,同学们,都抬抬头。”
我们听话抬头,她接着说:“大家也知道高考在即,学业十分繁重。”
她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继续说:“所以,学校决定下周,组织全部高三同学去散散心。
我们要去的地方靠近海滩,学校本意就是想让学生们看看海放松下心情。”
这句话一出,全班唏嘘。
“这学校经费这么足啊?去海边?”
老师故作神秘:“其实啊,郭主任亲戚在那边开了个酒店,这刚开生意也不怎么样。正好主任就想到了我们,就免费让我们去住一晚。”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闲置着也是浪费,倒不如让我们做一把宣传,反正这届高三统共没有多少人。
这时,全班欢呼,拍手的拍手,敲桌子的敲桌子,好不欢乐。
我看向余清的背影,她低着头,不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周一
大巴如期而至,尽管只住一个晚上,还是有学生们带了一个大行李箱。
其实也没有多远,两个小时就到了。
酒店算不上奢华,是很简单的样式,但看起来很大气。
学校安排每两个人分一间房,与我分到一起的正是我同桌小江。
刚到酒店,已经是中午了,便一道去饭厅吃饭。
到底是免费的,所以饭菜也不是很好。
有说有笑地吃完,大家都已按捺不住心情,嚷嚷着要去看海。毕竟都是高三生了,校长也只是说了一句“注意安全”,便随我们去了。
近是真的很近,一群高三生,像极了大部队,说笑着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
刚开始是感受到脚下有种小颗粒磨砺着鞋底。后慢慢地便见到了一片黄色的沙地,沙砾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细小。
走过沙子与水泥地的连接处,便是海滩了,由于是工作日,海滩上除了我们并无多少人。
高三的学生血气方刚,不一会便打闹在了一起,整个海滩,能听见他们对海的呐喊。
我走近海,海的温柔的气息柔软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脚,夹杂着鱼腥味的海风吹来,我感受着海的气息,如同醉酒一般。
我扶了扶眼镜,像是有引力一般,看向右侧,余清站在边上,她的眼睛望着海的远方,如果当时我再看仔细点,或许能看到她眼里的空洞。
她就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海浪将她的鞋吞噬,她也不躲。
我终是忍不住提醒了她:“余清。”
她慢慢地转头看向我,我指了指她的鞋,她低头看了看,笑了笑向后退了几步。
“谢谢。”
——
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疯够了回去,已经六点多了。
吃完晚饭,大家都已精疲力尽,有的早早睡了,有的还在互相串房打牌玩大冒险。
小江在回房后,灯都没来得及关,一躺在床上便发出了鼾声。
我关了灯,衣服也没有脱,脑袋枕着手,听着他的鼾声,一下下地打着节拍。
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仍旧没有什么睡意,天色渐渐黑下来,我回头看了看同桌,帮他盖上了被子,轻轻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我只好去了海滩,慢悠悠地荡过去,却看到本该空无一人的海滩上,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白裙,任凭海浪拍打。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
是余清。
我正惊讶着她也在这,但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好巧,夏野。”
我走过去,与她并排,问:“你怎么也在这?”
她没在看我,看向海面,海天连接到一起,像深渊一般的蓝黑色。
“睡不着,来散散。”
说完,她又低头一笑,说:“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一个女生大晚上来这,也不害怕。”
我扶了扶眼镜,说:“大部分的人怕黑,少部分的人喜爱黑暗。”
她说:“原本同样是小道,走的人多了,变成了路,走的人少了,就是小径。我无法以世俗的眼光看待一个人,但那些少数人总会被认为是怪物。”
潮湿的海风,闻起来咸咸的,她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深呼吸了好几次。
我们就这么并肩站着。
许久,她终是开口。
她说:“我知道,其实我在你们眼中很奇怪,本该充斥着活力的年纪,为什么总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
我看着她撩起刘海,沉默不语。
“我的父母离异,我跟了我妈妈,但她觉得我是累赘,养着我只是她的义务。我父亲不久后又结婚了,几个月后我就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不想和我们过了,他也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们,每个月打一千块钱生活费算是尽自己父亲的职了。
我学会了怎样讨好父母,怎样将假笑操练的游刃有余,却还是留不住家。我常常想,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人爱我。”
看着她仍在微微地笑,像极了一副嵌在她脸上的面具。我想出言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安慰,或许这时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吧。
她自顾自地继续道:“夏野,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
“会去天堂,会投胎,会转世。”
她笑:“原来你相信这个,其实,如果有天堂的话,那我应该会去它的对立面。
我死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我的孩子把我的骨灰撒在海里。”
海风吹的眼睛生疼,我揉了揉眼睛,她回头对我说:“你困了就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
手表是夜光的,我抬起看了看,已经八点半了,我始终不放心一个女生独自一人待着,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她顿了一下,最后说:“好。”
——
我们一路无话,我看着她走进了老师规划的女生房区,对我道了晚安,才转身回房。
我洗漱完,躺在了床上,随着小江一起一伏的鼾声,进入了睡眠。
——
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我觉得没有多久,便被一阵大力摇摆晃醒。
伴随着急切的声音,我迷迷糊糊醒来。
“别睡了别睡了,快找人!”
晃醒我的正是小江,被他的叫声我吓得一激灵。
“找什么?”
“找人啊!人没了!”
“你倒是说找谁啊?”
“班长啊,她房里的一个女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进房里,就去告诉校长了,现在整个酒店的人都在找啊!”
听到余清不见了,我一下清醒了,赶紧随着他出门。
果然,酒店的灯全部打开了,所有人都没有在房中,全部在跑上跑下地找着人。
“每个房间都找了吗?哎,把所有门都打开找啊!”主任一边打开一扇杂物房的门,一边指着手让我们去找。
我问:“余清没有回来吗?我明明和她一起回来的啊。”
他说:“什么啊,她压根就没回来过啊!”
电梯叮叮当当响了很多次,仍是没有一个人找到。
不知怎地,我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片海滩,我也顾不得穿件外套,径直跑了出去。
小江见到我突然跑了出去,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随着我跑,一边大吼道:“在里面能找出花来啊!去外面找啊!”
我用尽全力跑,跑到了那片海滩。
我眯了眯眼,能看到一个背影站在栈桥,海风很冷,她看起来摇摇欲坠,快要跌下去。
她依旧是那身白裙子,背影很纤瘦,很冷清,很孤独。
“班长!你干什么!下来啊!”
小江带着几乎所有人一路狂奔而来,杂乱地嚷着。
没人知道她想看什么,除了我。
我的嘴唇一张一翕,最后也只是叫了她一声。
“余清。”
她终于回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麻木地笑了笑。
她大声说:“别过来。”
她就这样,带着笑,用剪刀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地一挑。
它像竖起的水龙头,喷涌得有那么高,高到与天连为一起。
整个世界似乎哀钟敲响,我的耳边只能听见刺耳的钟声,只是夹杂着人间的恐惧之声。
她很冷静,甚至在淡淡地笑,似乎刚刚只是撕碎了一张纸。
夜很黑,她的眼也很黑。她静静地看着手腕上喷涌而出的液体,像是在看流水。
她突然踉跄了一下,似乎立马要掉进海中。
一大群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着向前奔去。
她突然将剪刀对准心脏,大叫道:“不要过来!”
所有人停下脚步。
“班长,你冷静一点!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
她笑着摇了摇头。
黑暗而遥远的角落,轻微的哭声蜿蜒,被细雨融化在空气里,轮廓被洗刷,只留薄薄的一层,像死人的皮肤。
海浪犹如恶鬼般想要吞噬她,强迫她投入她的怀抱。她一身白裙,像是恶鬼的新娘。
蓦地,世界完全静止,只有她毅然决然地转身,跳下。
她像只蝴蝶般翩然飞入了浩瀚无边的大海里。
“班长!”
“余清!”
像是放了快镜头,所有人像野兽般撕心裂肺地叫着冲向栈桥。
但那又如何,再疯狂地叫,她也不会回头。
她就这样迅速地被大海拥入怀中,占为己有。
——
6月21日/高考结束
“女高中生自杀。”
“某一高校高三女学生跳海自杀。”
“女高中生跳海至今未找到。”
“……”
新闻在高考之后再也压抑不住了,铺天盖地地袭来。
——
暴雨倾盆,我垂下了撑着黑伞的手,任凭它掉落。
我站在海滩上,望着黑的海,一动不动,就像她三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