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主殿,三尊齐聚。
一夜之间从阶下囚成为座上宾,暴露身份的花千骨如坐针毡,在殿上来回走动的世尊摩严带给她的压力格外沉重,摩严活像是头被困兽笼脾气暴躁的猛虎,只要得了自由空隙,随时会扑上将她撕成碎片。
「花千骨,妳真的是蜀山掌门?」摩严语气不善,平素严厉的面孔更显吓人。若花千骨是蜀山掌门,守护蜀山秘宝本是掌门责任,他自然没有理由再让花千骨上缴六界全书,但想到长留多年隐密就这样摊在外人眼下,成为无法遮盖的污点,摩严真是恨不得能将花千骨千刀万剐,以慰门派先灵。
摩严犀利的眼神令花千骨心生怯意,细声答道:「是、是啊,清虚道长临终之前……将、将蜀山剑法、六界全书,还有掌门宫羽一并嘱托给我,请我暂代掌门一职……」
「胡闹!」摩严厉斥:「身为蜀山掌门却又是长留弟子,成何体统?」
「我……」不经意同摩严眼神对视,吓得花千骨赶紧低头。
「花千骨,妳不能再留在长留了,赶紧下山去吧!」摩严大手一挥,就此拍板定案。
「尊上!」花千骨求助地望向长留掌门,白子画置若罔闻。
「哎、师兄师兄师兄──」儒尊笙箫默一反慵懒姿态,起身劝说摩严收回成命:「蜀山清虚道长恐怕也是临危所托,各派之间嘛应当守望互助,我觉得咱们长留有责任帮这个忙。」
摩严虽觉笙箫默所言在理,却仍放不下门户之别:「可是、若是让外人知道这蜀山掌门是我长留外门弟子,那不是乱了辈分了吗?」
「蜀山长留乃是同气连枝啊!蜀山现在因为保护拴天链遭受灭顶之灾,那花千骨也是临危受命啊!她不应当承担这个责任吧?所以啊、我们还是暂且收留花千骨。」笙箫默折扇轻摇,怜悯地看着堂下坐立难安的小孩。
长留秘闻固然让人难堪,但花千骨不过是转述所知,就遭师兄责罚五十杖,伤都还没好,如今师兄又急着要赶人下山,行事太不厚道了!偏偏花千骨资质平凡却身负蜀山掌门宫羽及蜀山秘宝,倘若孤身下山出了什么意外,对这孩子、对蜀山,他们长留都难辞其咎。想到这里,笙箫默继续安抚摩严:「你放心,我会通知蜀山那边的。晚两天也不迟,啊?」
无话可驳的摩严把箭头转向未曾开口的掌门师弟:「子画!花千骨是走是留,你说!」
花千骨闻声抬头,满怀期盼地等着白子画的决定。
「蜀山掌门还是长留弟子,妳只能选择其一。」白子画终于开了尊口,碎玉般的嗓音再次让花千骨感到心凉:「另外,我希望妳赶紧回蜀山。」
***
午后,轻水回到寝殿,见到趴在床榻上的人影不禁大喜:「千骨?三尊放妳回来了?太好了!一定是孟大哥求情奏效了!」
「孟大哥?」脑袋放空的花千骨有气无力地转头,看着轻水坐到床畔。
「妳不知道吧,昨天孟大哥为妳去向世尊求情,被责打了十五杖呢!幸好孟大哥伤势没有大碍,妳也回来了。」轻水为孟玄朗的伤势心疼不已,口气随即转为气愤:「还有那个霓漫天!什么蓬莱掌门之女?平日看着对妳还挺不错的,紧要关头却见死不救!昨日我们求她救妳,她不肯帮忙就算了,居然还叫我们别轻举妄动,说是为妳好,现在妳回来了,明天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花千骨心知肚明,她是因为身上的蜀山掌门宫羽被尊上发现才获得释放,和什么人去求情无关。若是求情有用,漫天也不需要瞒着世尊偷进仙牢了。此刻听轻水言语贬低霓漫天,不由得心生厌烦,但又无法将霓漫天对她的帮助宣之于口,尤其听到孟玄朗被世尊打了十五杖,她更怕脾气暴躁的世尊知道以后,又要责罚漫天……
花千骨蓦地一怔,尊上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过漫天的名字,是她当时慌张过度,才让掌门宫羽露了馅,那、漫天偷进仙牢给自己送药的事情,尊上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见花千骨久久不语,轻水紧张起来:「怎么了千骨?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轻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花千骨勉强地扯出一丝微笑。
「这样啊,那妳休息吧。多休息才能好得快,等会儿我去看看孟大哥,晚上再带饭菜回来给妳。」轻水笑瞇瞇地为花千骨拉好薄被。
「嗯,我没事,妳快去吧。」花千骨强撑笑容送走轻水。
糖宝得落十一再三叮咛,未曾将霓漫天私探花千骨的举动泄露给轻水知晓,轻水在数落霓漫天时,牠也只是安静聆听。
直到轻水出了房门,糖宝才催动法术,将与身形差不多大小的青瓷小瓶抱到花千骨的枕头旁,别扭说道:「娘亲,这是擦伤口的药。凶丫头其实、其实……真的对妳挺好的。」
指尖滑过形制相同的眼熟药瓶,花千骨眼底的笑意真实许多:「我知道。」
***
越两日,又是落十一教授的御剑术课程。
趁着被发配角落练习基本功之便,花千骨坐在大石头上苦恼,「怎么办?尊上让我回蜀山,可是我舍不得大家……」
花千骨此时突然庆幸一直学不会御剑是件好事了,她不会御剑飞行,无法自己离开漂浮在东海空中的长留山,世尊总不能派人硬把她扔下山吧?这几日都没有动静,或许,就像儒尊所言,在等蜀山派人来接呢?
「千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练习啊?」孟玄朗又是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花千骨眼前,看来那十五杖的伤势似乎已经痊愈。
见花千骨整个人无精打采,孟玄朗连忙找话题想要鼓舞她:「千骨,妳不是已经可以操纵木剑,让木剑飞离地面了吗?咱们赶紧去练习一下,说不定很快就可以飞了呢!」
提不起劲练习的花千骨也不想开口说话,只用摇头回答。真的学会御剑飞行,她就没理由拖延下山了。
「妳是不是还在为被当成奸细的事难过?」孟玄朗将花千骨的沉默当成默认,语气夸张地开解她:「没事儿,这事儿不早就过去了吗?千骨,我觉得这三尊啊在大山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脑子肯定胡涂了!」
落十一巡视至此,发现两人不但偷懒没有好好练习基本功,孟玄朗甚至再度出言不逊,立刻板起脸制止:「你们两个在干嘛?还不练习御剑去!」
落十一的突然现身让两人成了惊弓之鸟,花千骨也顾不得放任情绪继续低落,当即跳下大石、抱起木剑,招呼孟玄朗一块迅速逃离落十一的视线。
两人全速跑回其他弟子聚集的练习场时,正好遇到轻水御剑飞行返来,飘逸如仙的姿态看得花千骨满脸羡慕。
「怎么样、我飞得好吧?」轻水下了飞剑,立刻走到花千骨和孟玄朗面前,脸上有着掩不住的自得。为了能够飞得好看,她可是下了不少苦心练习的。
花千骨赞同地用力点头,眼中流露出欣羡。所谓学不会御剑飞行就不用下山的想法,只是苦中作乐的自我解嘲罢了,她心底还是向往能够如轻水这般自由自在的御剑飞行。
「要想学会御剑啊,首先要体会一次飞的感觉。」轻水一副前辈口吻,眼珠转了转,随即拉起花千骨的手往外走去,「走!我带妳去飞一圈!」
「轻水!」孟玄朗觉得不妥想要阻止,轻水却是回他灿烂一笑。
「太危险了!这样不可以!快点下来!」落十一回到练习场时,轻水刚好带着花千骨起飞,听到落十一的劝止,更是加快速度,头也不回就往林中飞去。
眼看花千骨跌跌撞撞被轻水拉上飞剑,霓漫天霎时眉头紧蹙。她还记得前世轻水为了展现自己的御剑术而带着花千骨御剑飞行,却不知如何从高处将人给摔下,幸得白子画出手相救,花千骨才能平安落地保住小命。
这回,再度看着花千骨在轻水身后摇晃不定,令霓漫天心生不祥预感。
练习场周遭林木蓊郁,枝叶繁茂,平日飞行练习多为绕行树林外围,轻水为了让花千骨体验「飞的感觉」,刻意选在林间穿梭飞行。
「怎么样?刺激吧!」几次完美闪过林间突出枝桠,轻水笑得畅快,得意自己御剑术功力大进,决定飞得更高更远,带花千骨观览长留风光。
轻水一心沉浸在展示自己御剑飞行的技巧,浑然无觉身后的花千骨早已立足不稳,被她的飞剑带得随风摇摆,身形摇摇欲坠。
轻水御剑再次穿越树冠空隙之时,一簇茂密枝桠正向着花千骨飞速接近,吃了满嘴风的花千骨说不出话,惊恐地拉扯着轻水想要提醒她,但轻水根本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握了握花千骨的手,笑道:「别怕!上面的风景更好。」
花千骨尝试调整几次身形都避不开前方的障碍物,即将撞上茂密枝桠的瞬间,不禁害怕地甩脱轻水的手,本能护住自己头脸。
失去与轻水的联系,毫无凭依的花千骨瞬间从飞剑上跌落。
「啊──」
变生肘腋,轻水眼睁睁看着花千骨落下,手足冰凉,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做不出任何补救反应。
「哎呀、不好!」
「千骨掉下来了!」
「危险!」
尖叫声划破长空,练习场中的弟子纷纷抬头仰望,七嘴八舌为花千骨担忧的声音虽多,却无人采取行动,就连身负教导之责的落十一都愣在当场无所作为。
唯有霓漫天不加思索,剑随意动,足尖一点,人如离弦之箭猛然冲上半空。
朔风望着霓漫天焦急远扬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还有撞击枝叶的刷刷声响,花千骨双眼紧闭,尽可能地蜷起身躯,无助地等待坠落,不多时却落入一个温暖怀抱,彷佛是溺水之人遇到救命浮木,花千骨摸索着抱紧这个接住她的人,出其不意的拥抱令霓漫天心神骤乱,本是急速上升的飞剑倏地失控下坠,吓得花千骨更是使劲攀住身旁救星不敢放手。
未曾料想花千骨如此激动地投怀送抱,惊吓过后,霓漫天左手搂住花千骨腰际,右手捏着飞行法诀,重新稳住飞剑之后,语气很是无奈:「小笨蛋!妳抱得太紧了!」
飞剑灵活转了一圈之后再次拔升,凛风掠过,寒意侵身。
花千骨本能地搂住最近的热源汲取温暖,霓漫天抽空低头看了一眼缩在身前发抖的小可怜,放缓飞剑速度,笑言;「放心,不会让妳掉下去的。」
始终环在腰间的坚定臂膀让花千骨安心无比,萦绕鼻尖的好闻青草香缓和了恐惧情绪,她壮起胆子抬头睁眼,霓漫天充满自信的秀美侧脸映入眼帘,花千骨霎时心跳如擂。
──漫天又救了她一次!
飞剑在空中持续盘旋,直到完全抵销先前的下坠冲力,霓漫天才携着花千骨翩然落地,论姿态飘逸、技巧高明,比起轻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平安着陆,身上的人形牛皮糖却一动也不动,目光崇拜地痴痴望着自己,霓漫天愉悦勾起嘴角,用剑柄轻点花千骨的额头:「怎么?落地了还不舍得放手?想要再飞一次?」
「啊?啊!」花千骨如梦初醒,发现自己落地后还搂着霓漫天腰际不放,表现得似乎太胆小了点,立刻面红耳赤地松了手,但又忍不住偷觑霓漫天,悄悄牵住她的衣袖,眸中闪着明晃晃的期待,算是默认了霓漫天先前的玩笑。
花千骨的小动作取悦了霓漫天,令霓漫天的笑容更加明媚。
眼看两人安然无恙地回到地面上,互动间又透出一丝亲昵,练习场中部份弟子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原因是花千骨自从被三尊释放之后,和霓漫天的日常接触就少了。
暗地里有人不乏恶意地揣测,性情高傲的霓漫天先前之所以跟花千骨交往,是为了用花千骨的平庸衬托出自己的优秀,但花千骨被关押仙牢时,霓漫天却袖手旁观,让花千骨看透了她自私薄情,不愿继续和她做朋友,被戳穿真面目的霓漫天,自然也没脸硬往花千骨身边凑。不相信?没看和花千骨交好的轻水和孟玄朗都选择无视霓漫天吗?
今日这一幕御剑救美,霓漫天不仅顺利化解花千骨的危机,同时也用行动粉碎了暗中流传多日的人品谣言。
意外发生之初,别人还在犹豫考虑,霓漫天已经果断采取行动,抢在这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漂亮救下花千骨,若真是心有芥蒂,霓漫天还能这么及时援救花千骨么?
毕竟在意外发生的当下,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机变去接应花千骨,撇开有心无力者不谈,想伸出援手前,还得掂量自己够不够本事,别刚御剑飞起,人就已经摔到地上,英雄救美不成,反倒丢了面子。
有些人因为先前误信风传而面露羞惭之色,有些人则是直白地对霓漫天表现出敬佩欣赏之意。
「你们吵吵闹闹地在做什么?」白子画御剑落地,微微皱眉。
「拜见尊上!」场中弟子向白子画见礼后,瞬间寂静无声。
白子画目光在霓漫天与花千骨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开口:「都起来吧。」
他从远处目睹整件事发经过,不意霓漫天竟能在他之前救下花千骨,对霓漫天及时援助同门的行为很是满意,倒是花千骨几乎毫无自保能力的反应让他眉头再度皱起。
「谢尊上。」众人齐齐回应后又没了声响。
知道自己闯祸的轻水终于回过神,怯怯从高处飞下,见到花千骨安然无恙让她的负疚感减轻几分,转而迟疑着该现在向白子画请罪,还是等白子画离开再去跟落十一认错。
此时,一名身穿蓝袍的年轻男子快步上前,朝花千骨屈膝见礼:「蜀山弟子云隐,拜见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