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县老爷遭贼了!
平宁县近日出了个女贼,满县城的富户几乎被偷了个遍。今天张员外家少了一百两金子,明天刘员外家丢了两斛珍珠,后天平安客栈老板娘没了一个簪子……女贼进了百姓家里如入无人之境,珠宝首饰、真金白银任君取用。
并且有传闻隐隐暗示鸡公山上杀人如麻的匪徒回来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县城真真是枉担了“平宁”二字。
只是没想到那女贼如此胆大妄为,竟偷到县老爷头上去了。
听县令府的管事说从笔墨纸砚到玉佩发冠,那小贼什么都偷。若抓不住这贼,再有半载,县令从京城带来的家当怕不是都得见底。
当今的县老爷是个好人,查案判刑从不偏袒,私下上街见了乞丐也会施舍些散碎钱币,。
天可怜见的,那女贼居然盯上县老爷了。
1.今日偷县令
“笔洗,你给我换墨条了?”
县令府书房围着书桌点了五六盏蜡烛,县令大人穿了一身青色道袍端坐在书桌前,右手执笔高高抬起,左手按着公文,眉头紧皱。县令大人平日用的墨里掺了香料,磨墨时会带出若有似无的香气,平时不显山漏水,今日忽的没了这股香气让县令大人不太习惯。
那个叫笔洗的小厮边磨墨边道:“少爷,您的墨条连带着狼毫笔都被女贼偷了,昨天用完的是最后一块,我写了信送去京城要墨条和狼毫笔,现在还没送来呢。”
县令的外祖家是世代经商的,与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不同,他们家主营文房四宝,是给皇帝造笔的商人,是带着股文人气质的皇商。老头子宠女儿,爱屋及乌也宠外孙,从县令开蒙时便开了一条的产线专供外孙家的笔墨纸砚,他们家孙辈的人越来越多,这条生产线就变成了县令及其表兄弟姐妹专用。
县令自小就睡不安稳,襁褓中时就曾整夜哭闹,从小到大一直用这安神的药物。县令喝到四五岁启蒙时,老头子实在心疼外孙苦读之外还得受苦汤子折磨,就让制墨的匠人调制出一款有安神之效的墨条。
那遭了瘟的女贼一下全把少爷的墨条拿走了。
县令听闻也不恼,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案头工作,边写字边想:“这墨汁真臭。”
能不臭吗?这墨条是最差的品类,拿京城家里的账房先生那里都只有被嫌弃的份儿。这县城以务农为主,满县城找不出二十个读书人,没人读书自然没什么人卖笔墨之类商品,能买得到墨条已是幸运之至。
县令实在受不了劣质墨条的气味,把笔一扔就往卧室走去:“笔洗,走,去睡觉。”
卧室并不大,入门三间屋子,一张枣木千工床摆在东侧里间,棕红色床身在昏黄灯光照映下散着幽幽光亮。
“笔洗,你挡我光了。”县令借着临窗塌边的灯架上的光亮看书,灯架上的蜡烛罩了一盏茜红色轻纱,映得县令面色红润可爱。
笔洗在一旁忙上忙下地整理床铺,听闻此话赶紧闪开。
“还挡着呢。”
笔洗看着地上县令笔直纤长的影子,再看看灯笼,道:“少爷,我没挡着您啊。”
“挡了。”
懂了,少爷嫌他碍事了:“少爷,那……小的先告退?”
“走吧。”
笔洗拿着县令换下的道袍,道:“明日还要去李老太爷家祝寿,您早点歇息。”
笔洗离开一刻左右,县令窗口闪过一个人影,窗子随即被人轻巧撬开。
“不知女侠今日来偷些什么?”
女贼刚翻窗进屋还未站稳就听见这声询问,平静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欣喜。
年轻的县令的大人穿一身白色寝衣端端正正坐在床边,赤着脚踩在脚踏上。屋内并未点灯,只有微弱的月光射进来,层层叠叠的床帐遮挡下让人看不清县令的面容。
女贼半年前来到县令府偷东西时被县令逮了正着,谁知这女贼非但不怕,还时不时来偷东西,今日偷一方帕子,明日偷一个荷包,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偷了把玩两天就送回来。
女贼并不惊慌,转身看向床榻的方向,一脚踩在身侧的圆凳上增长声势,眉毛一扬看着县令的眼睛道:“今日偷县令。”
女贼上前拽住县令的衣领,抱住县令盈盈一握的腰从窗户飞了出去。
“嚯~”倏地双脚离地,县令下意识地惊呼一声。
2.姑娘不如叫“小玉”
县令府,卧室屋顶。
“县令大人,高处的月亮是不是比你那破亭子里的月亮好看?”
上月初五女贼潜入县令府,偷拿了县令的墨条,正准备离开见县令站在亭子里念“月有阴晴圆缺”,女贼跟家里长辈学过这句诗,张口接上:“人有悲欢离合”,说完赶紧跑了,边跑边喊:“小相公,我近日事多繁忙,下月今日带你看更好看的月亮。”
做贼做到她这地步也算是入了化境了……
柳叶似的弯月挂在夜幕并不抢眼,星辰漫天闪着微弱的光,像家里铺子卖的宝石,熠熠生辉,县令大人看着月亮道:“美~”
女贼一阵得意。
“你可知今日这月亮叫什么?”
“叫什么?”读书人怪异,一花一草都要给人家按上性格脾性、诨号雅号的。
“今日月亮纤细如美人弯眉,叫做……”县令大人把尾音拖长,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道,“蛾眉月。”
话音一落,县令的手就到了女贼眼前,女贼瞬时把眼前的手按死在屋脊上。
“女侠饶命,小生只是想给女侠送个礼。”县令立时疼得龇牙咧嘴,“没想偷袭。”
女贼带着狐疑缓缓放开县令的手,县令:“送你一支眉笔。”
“我不会画眉。”
“姑娘不会,我给姑娘画。”县令灵巧地一晃手,眉笔还在自己手里,说着就拿着眉笔在女贼眉毛上比划。
女贼没读过多少书,但家里有个读了五车书的长辈,日子长了也知道三两句诗词、七八个轶事。她记得长辈给自己讲过“张敞画眉”的典故,那是称赞夫妻和睦的典型。长辈说要给女贼找个会画画的小相公,到时候让女贼的夫君给他们的小美人儿画眉。
所以,画眉是丈夫的工作,县令他……
“我回去学吧。”女贼抢过眉笔放进夜行衣里,在县令一动不动的目光中低头看脚尖,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县令尴尬地甩甩并不存在的宽袖,干咳几声问:“姑娘,你们做飞贼的就这么穷?”
女贼不解:“这话怎么说?”
县令:“姑娘七八日就来一趟,半年了,来来去去就穿这么一件夜行衣。你不会只有这么一件衣服吧?”言及此处,县令思绪飘然而出戏谑地问:“白天也穿夜行衣?”
大白天一个蒙面黑女子走街串巷,那黑衣女子若去买菜,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摊子问:“这白菜怎么卖?”
只怕那老板能吓得把摊子一并送给这位“女侠”——盗匪猖獗变成遍地劫匪,若真到这个地步,他这个县令更难做。
“哎~”女贼揣好眉笔,一巴掌推在县令脑袋上,引得县令一阵娇呼。
“我们做贼的白天补觉。”不穿着夜行衣四处晃荡。
月色如水,婵娟晶莹。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县令一只手撑在屋脊上,左腿微屈,右腿伸直坐姿随意,不复卧室中正襟危坐的模样。
“罗袜?”女贼看向县令的脚,嘲笑道:“你光着……”光着脚呢,哪来的袜子?
光着脚呢……
县令大人皮薄肉嫩,原本泛着粉色的脚趾微微泛白。虽然是夏天,但昼夜温差大,寒从脚底起,县令底子不好,自然受不住。
女贼自己疯跑疯跳摔打惯了,县令大人这种绫罗绸缎裹着长大的小少爷可不能受凉,思及此,女贼抱起县令的腰飞了出去。
“姑娘,在下姓海,海瑜,字瑕。”有了上次飞天遁地的经验,县令这次连惊呼都没有,借着女贼短暂的歉意套小姑娘的名字:“不知道姑娘您叫什么?”
“我叫张娴,温良娴雅的娴。”
“不知姑娘可有字?”
“没有,”读书人的话都这么多吗?
“姑娘不如叫‘小玉’?”读书人取的名字也难听得紧。
小玉姑娘带着县令从窗户跃进卧室,把县令放到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扔在床上,正好落在铺好的被子上发出一声闷响:“还你。”
县令借着月光拿起玉佩,跑到窗前冲着刚刚飞出去的小玉姑娘喊:“你喜欢吗?喜欢的话送你了。”
“玩腻了。”
“我的墨条过几天就到了,跟着来的还有好几大箱纸和好几盒笔,你记得来拿。”
“好,这月十五我来拿,顺便带你去屋顶看满月~”
繁星漫天,两个人扯着嗓子喊,喊完睡觉,县令的嘴角一晚上都没下来。
3.姑娘,好久不见
今日是李老太爷的生辰,李老太爷——李丞相的李。
当今丞相李孝儒在二十年前重创鸡公山,由此走上了官运亨通的一生,平步青云直至一人之下的丞相。
一人得道,鸡犬尚可随行上天,何况这人的父亲。李老太爷重病后回家乡平宁县养老,心里盼着叶落时归根。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平宁县地处偏僻,八百年不来一个大官,常日里不过一个温吞县令坐镇县衙,连知州都鲜少来此,对不善交际、无心功名之人自然是个逍遥去处,对心有大沟壑的人却不是特别友好。
世人都有贪心不足的毛病,都在心里隐隐期盼着能更上一层楼,现下来了“丞相老爹”自然是要使尽手段奉承。这些人都借着李老太爷生辰前来贺寿,礼金单子写了数十尺长,前院几乎被送礼的人挤爆。
县令海瑜的父亲与李丞相同朝为官,县令靠着父亲的关系从小在李丞相家里的私塾里读书,吃了不少李老太爷房里的枣泥糕,所以也提着十刀“外公特供宣纸”来贺寿。
不知道老头子什么毛病,以往县令就是跟着父亲去丞相府跟李丞相商议朝政都会被拉进老太爷房里吃点心,今天巴巴地给他祝寿,他一句“身体微恙”就把县令打发去前院吃酒了。
前院被简单粗暴地一分为二,西面坐各类官吏和大小书生,东面坐生意人,把县令往中间一放,李老太爷自己躲在后院逍遥快活。
来祝寿的都是人精,一看老太爷有意躲着,他们便利用这一场合交际应酬,毕竟能来的都不是善茬,觥筹交错间县令被误伤,不消两刻钟就被这些人灌得迷迷糊糊。
城西胭脂铺老板是个伶俐人,见县令双颊升起红晕,便私下里撺掇笔洗带县令下去醒酒,顺带提醒:“厨房附近的垂柳亭无人可稍作休整。”
世风日下,老头子早年丧偶,独居的府邸没有女主人,竟要一个胭脂铺老板张罗客人醒酒?
县令喝了两杯浓茶,坐在亭子里看看花草垂柳,清醒不少。李老太爷爱清静,却对他们这些晚辈爱护有加,每次见了都要摩挲着他们的背脊问两句吃得可好?睡得可香?今日闭门不见实在奇怪。他休息片刻就起身往老太爷住处去,还未出亭子就看见远处层层叠叠柳枝间有个姑娘,那姑娘穿了一身鹅黄齐胸襦裙,一头乌发轻巧盘起,正在踮着脚折柳枝。
小玉儿!!!
这姑娘是小玉儿!她来干吗?乔装打扮作丫鬟偷老头子放在马棚的棺材?
乍一见到女贼出现在李府,想想她晚上做的“营生”,吓得县令出了一脑门子冷汗,仅剩的一点酒意也随着冷汗一起蒸发升上九霄,他的腿脚不听使唤地迎上那姑娘。
鹅黄衣衫的姑娘甚是机敏,听到身后动静立刻回头,只见县令穿一身青色长袍缓缓走来,步伐稳健得有些刻意,往上看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迷离之态,才知县令醉了在强装清醒。
“姑娘,好久不见。”
县令稳住身体,躬身行礼,其一举一动之刻意僵硬暴露他并不十分清醒。
“我与公子初次见面,何来‘好久’的说法?”女贼眼神闪躲,不由自主地看向先前放在脚边的托盘,托盘上搁了一个药盅,那药盅不知什么材质,在阳光的照射下莹润如玉煞是好看。
天下或许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这女孩子紧张时乱瞟的神情跟他第一次抓到女贼翻他书桌的模样如出一辙,这人确是那个叫小玉儿的女贼。
县令向来晓得见机行事,见女贼不肯跟他相认心里疯狂吐槽“老子跟你认识大半年了,赏花赏月赏字画,飞檐走壁上房顶干了个遍,我家都快被你搬空了,你告诉我认错人了?!”但面上依然不显,念头一闪道:“在下刚吃了酒,想来眼花错认也是有的,看姑娘穿着应该是府里的侍女,不知道能带我去李老太爷的屋子吗?”他又做作地摸摸头,“在下喝多了,不太认路。”
近距离看女贼,县令发现她画了眉毛,虽不像其他姑娘的娟秀灵巧,却胜在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生美感。
“嗯~”县令深吸一口气,心道,“加了玫瑰香露的眉笔果然好闻。”
“好,我正好要去给老太爷送药,您这边请。”
这丫头真敢去!?
她真是府里的丫鬟,不是溜进来偷东西的?
4.李老太爷死了!
“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县令在堂下正中行礼贺寿,腰板挺得笔直,脊背舒展,微微欠身行躬身礼,虽在处于低位依然一派潇洒气度。
“县令这人除了善于掉书袋,行礼也是把好手。”想想花园里行的礼和县令眼前的模样,女贼如是想到。
“来来来,坐下。”李老太爷伸出枯枝似的右手招呼县令,用一把破风箱一样的喉咙说,“怎么样,你什么日子回京城述职?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你自小就在睡眠上有困难,别为了这些琐事劳碌。”
老头子平日里没事,除了自家后院那颗老槐树的长势就是整天琢磨孙子辈的孩子,县令小时候在李丞相家的私塾读书,每日来了就跟着李家的几个孩子跟李老头儿腻歪,李家的孩子都生龙活虎的,只有县令天天顶着一个黑眼圈打哈欠,老头子便把海家小子有睡不好的毛病记下了。
“晚辈这月十八启程,出行一应事物已经打理好了,这些琐事都有笔洗帮忙操持,我并没有费多少神。近日交了个朋友,那位朋友有趣得很,跟这位朋友看一刻钟月亮就能安稳一夜。”县令面上看着李老头儿,全身注意力却全在余光里的女贼,“所以这些日子反而比以往睡得安稳。”
女贼一身鹅黄色色襦裙,袖口和领口处细细碎碎点缀着轻纱堆就的小花,头上简单梳了一个双丫髻。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站在李老头儿身后,仔细看着李老头儿的一举一动,把老头子看得像是一个易碎水晶杯,娴雅文静,跟先前拎着一百多斤的大男人上屋顶的女贼判若两人。
这样看来倒真的像是大户人家的娇俏小姐。
“咱们爷俩倒是有缘,我今日也重逢了数十年前的老友,”李老太爷半睁着浑浊眼眸看向庭院中的桃花,迷离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悲戚。
“哎~”李老太爷忽地晃过神来,发出浸满暮年人虚弱的一声叹息,“娴儿,我有些头疼,来,给我按按头。”
“您今日还未吃药,我们先把药吃了吧?”女贼用着商量的语气劝导李老太爷喝药,手里捧着的药盅已经递进身侧小丫鬟手里,丝毫不给老太爷说不的余地。
“我天天喝这苦汤子,今日是我的生辰……免一天好不好?”
老太爷身体确实不如以往,一句话说完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县令生怕他把五脏六腑咳出来:“我小时候哭闹着不喝药,您告诉我治病的药一顿都不落,这样才有效。您怎么越老越像小孩?来,您快喝药,喝完给您杏脯吃。”说着,县令就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拿出三块果脯递给李老太爷,并趁机把荷包塞进了女贼手里。
“对,该吃的一顿都不能落……”
“一顿都不能落……”
“不能落啊……”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刺激到了这病恹恹的老头儿,老头子喝一口药嘟哝一声“不能落……”
“少爷,我打听了,那个黄衣姑娘是后院花匠的孙女。”
县令在李老太爷府里应付完上来巴结的苍蝇蚊子们,又提着心思跟变得奇奇怪怪的李老太爷聊天,不断思考着他每句话后面意思,还分出一部分心思放在女贼身上。县令并非走马观碑心思灵巧的神人,再加上醉酒,他出了李府心思顿时畅快不少,长舒一口气,道:“笔洗,咱们走着回府,散散酒气,”
现下笔洗和县令就在街上乱逛,左边看看烧饼铺,右边看看咸菜摊,好不惬意。
“花匠的孙女?”他的重音在“花匠”。
丞相这种级别的府邸花匠是不能登堂入室的,更遑论让他们的女眷近身侍候主人,并且这女眷还能隐隐反驳主人的命令。
“对,您说这个花匠是谁?”他们刚刚经过一个说书摊子,说书先生把一出三顾茅庐讲得出神入化,两人听了两耳朵,笔洗向来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跟谁随谁,之前还是一副门房小厮狗腿模样,现下言语间竟挂了几分说书口吻,“这花匠于七八个月前进府,左肩扛小包袱,右手牵小孙女,上来就敲李府大门,李府前门小厮见他穿得跟个糟老头子似的,以为是冲着‘丞相亲爹’的名号来打秋风的,就赶他走。”
李丞相的家乡在平宁县,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李老太爷刚搬来时有不少打着祖上有亲的名义来打秋风的,这位小厮吃住李家的又天生一副小气死心眼,跟了李府就把自己当成了李府一份子,他平日里最厌烦这些来吃白食的——多大的家业能经得起这些虫蚁之辈啃蛀?
“您猜怎么着?”笔洗学说书先生故作悬念停顿片刻,见自家少爷一副“你再犯戏瘾我就锤死你”的表情马上竹筒倒豆子,清脆响亮地一点不落的交代完全:“他带来的小孙女看着娇娇柔柔的,其实一拳能打昏一个半大小伙子,这事儿惊动了李老太爷。这位糟老头子是李老太爷的旧友,听说李老太爷回来了,带着小孙女翻了个鸡公山来探亲的。老太爷舍不得这位故交好友离开,想起他年轻时一手修理花木的好技艺,便让他在府里教授下人打理花园了。”
得,还是来打秋风的。
“那他的孙女呢?”
“府里的下人都叫她娴姐姐,先前只跟着爷爷在花园里玩,后来李老太爷见她机灵可爱,想想自己远在京城的孙子孙女不禁深感寂寞,便让着小丫头近前伺候汤药。”
县令在集市转了大半天,听了笔洗的话“李老太爷、女贼爷爷、女贼、城里失窃的富户”不停地在脑子里转,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团浆糊,回了府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女贼追到他梦里,拿着一把刀抵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来报仇了。”吓得县令猛地惊醒,听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消息——
李老太爷死了!
5.我信你,所以信他
县令赶到李府时天已经蒙蒙亮,李丞相家到丞相这辈是第五代单传,除了远在京城的李丞相没人有资格插手李老太爷的身后事,李府的下人怕出乱子就请来县令镇场子。
到底是穿惯了官袍的人,县令一到就召集整个李府的人扯白布、买麻绳、请出停在马棚的棺材板……终于在天刚大亮之前堪堪准备好一应事物。因为没有孝子贤孙在旁,县令又换上一身素色衣衫站在灵堂前接待了一天的客人——跟昨日白天来贺寿的同一拨。
婚丧嫁娶最是折磨人,县令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有了相应事宜前院待客有父亲哥哥,后院采买有母亲,他自己杵着做活菩萨就好,现在连一个盘子找不到都要报到他这儿来,一天下来累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现在只想回屋睡觉。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半个月。
“少爷,老张头儿和张姑娘求见。”县令刚洗完澡,正穿着一身银丝牡丹暗纹寝衣擦头发笔洗就闯了进来。
“张姑娘?”李府哪来的张姑娘?“哪位张姑娘?”
“回少爷,是府里花匠老张头儿和他的孙女张娴姑娘。”笔洗跟谁学谁,跟着县令处理了一天的鸡零狗碎,现下也学会了县令在人前沉着简洁的说话方式。
小玉儿……和她爷爷?
见家长?!
忙得脑袋冒烟的县令听见张老伯和小玉儿求见,浆糊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完了,要见家长了。”慌乱一瞬,低头自嘲庸人自扰,自作多情。他随手从笔洗给他拿来的衣服里挑出一件外衫穿上,随后端坐在屋内太师椅上:“快请他们进来。”
“见过县令。”
县令眼看着一个身高九尺,身穿粗布短打的“壮士”带着一个女孩从灯火朦胧处走进来,那位“壮士”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方步,沉静的面容之外散发着压迫气场。
想来,这位壮士便是“老张头儿”了。
“老张头儿”的称呼听起来暮气沉沉的,加上这位老伯跟李老太爷是“老友”,想想那个棺材瓤子李老太爷,县令觉得他被小玉儿背进来都不意外,毕竟他的小玉儿有这个实力。
怪不得小玉儿比一般女子豪迈些,在这样一位长辈身边就算是女李逵也被衬托得娇小玲珑起来。
“张爷爷,请坐。”县令歉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湿发,“刚洗完澡,怕爷爷您有急事就急匆匆地跟您见面了,您见谅。”
县令心里另有打算,张口就称“爷爷”,以便把自己跟女贼钉在同一辈分上。
“海县令,您叫我老张头儿就好。”张老伯带着女贼坐下,边把县令提前摆在座位上的糕点往女贼那边挪,边跟眼前的县令大人寒暄。
他打眼看去,只见他们的县令大人穿着一身豆青色常服,腰间系了一根乳白绦子长长地坠在膝盖处。想来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县令面色红润异常,加上半干的披发,不像判案断狱的朝廷命官,倒更像锦绣丛中长大的富家少爷。
“您与李老太爷是旧时挚友,家父与李丞相同为好友。这样算来,我矮您两辈,按理该叫您一声爷爷。”
县令铁齿铜言,张老伯也懒得跟他争辩,便抛了排辈分这无关紧要的,捡着重要的事跟他说了:“多亏了您今日在,李兄的后事才没闹了笑话。”说毕,张老伯便作势要跪拜县令。
一旁吃糕点的女贼见状马上跟着爷爷叩拜,县令见此立刻上前搀扶爷孙二位,道:“我所做不过尽了为人晚辈的分内事,您二位不必如此。”
三人就此纠缠在一处,县令无意间摸到一个硬物,此物被一层粗布包裹触感粗粝,匆匆一触倒像是父亲房里卧榻之上裹着软布的香木枕。县令心内奇异:大家都是皮肉之躯,为何这位“老张头儿”……
张老伯也并未真的要拜,两厢客套下又坐回了椅子上:“想必您也知道了,昨日京里来信,圣上夺情不允李丞相回乡守孝。我听李兄念叨,您这月要回京述职,想来是不能操办李兄后事终了。我虽不才,年轻时也跟着李兄见过大世面,若有府里掌事帮着想来是能操办下来的。”精神老头儿朝北方虚空拱了拱手,道:“圣人讲‘天地君亲师’,天地之外圣上最尊贵,您进京面见圣上述职要紧。”
说着,张老伯缓缓揭起右臂衣袖漏出一节木头,不,是一节木头手臂:“小老儿身体残缺,便是进了阴曹也是不得入轮回的,我活到这把岁数不怕这些,只是我这小孙女……”
那张沟壑密布的脸颊上流过一滴泪,这张脸的主人抓着身侧女孩的手微微抖着,观着见怜:“我这小孙女出生就没了爹娘,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我这残破之躯既要帮着操办李老太爷后事,必是顾不得这苦命的女孩儿。请您把她带走,多少照拂几个月。”
今日是农历二十七,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一弦弯月挂在天上并不抢眼,漫天星辰不要钱似的被撒在绸缎一样的墨蓝色天幕上。
李老太爷灵堂屋顶上一个瘦削身影一闪而过,隐入层层楼阁内。
“老头子说话颠三倒四,你怎的信了他的狗屁话要带我上京城?”女贼着一身夜行衣隐在灵堂灯光昏暗处站得笔直。
跪在灵前的县令招手示意女贼过来,待女贼站定,县令缓缓开口:“李丞相请的夫子极严厉,一句文章被错就要打我们板子,所以我最不爱去李府。在李家私塾读了两三年书后,李老太爷就上京跟李丞相一起住了,他住在私塾隔壁的松柏院,老头儿和善可亲,我们最爱跟他一起玩……”
县令每日如此,白日里披麻戴孝地跟各色人等应酬,晚上回去沐浴焚香后来灵堂守孝。若有人来,他便开口跟人家讲李老太爷的身前事,若他自己一人,便呆呆地坐着,他自小就不易入睡,现在整宿整宿睡不着也是有的。
“他告诉我要用心看事,张爷爷提这样的要求虽然奇怪,前后逻辑也不慎通顺,但我相信他没有恶意。”
“可……”我是贼。
县令看向女贼,一双眼清明透亮,嘴角翘起久违的弧度:“我信你,所以信他。”
6.我志短才疏,只想做到‘为生民立命’一则
县令出行,包袱千斤。
县令大人文能提笔对殿试,文能拍惊堂木断案,文能吟诗聊风月;武……武连骑马都不能,出行必坐马车。
笔洗早在一个月前就收拾出了七八辆马车的行李,因为县令大人操办李老太爷丧礼受了风寒,笔洗小爷又置办了一辆马车装药材、棉被、金疮药。加上海大人给他亲亲小儿子准备的护卫大队,一行人走得浩浩荡荡,活像大姑娘带着十里红妆嫁俏郎君。
再看一旁的女贼,她穿一身黑红劲装,身后背了一个包袱在队伍最前方骑马,及腰的长马尾在风中飞扬,以其飒爽英姿不像被深夜托孤的可怜小孙女,反而像是海大人派来护卫大队队长。
马车侧边护帘被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掀开,车内传出声音:“笔洗,去告诉张姑娘,在前面村庄停下,咱们进村!”
他们要进的村名为安和村,是距平宁县五百里的一个小村庄。
安和村位处浉河水畔,一村子的百姓靠水吃水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顾得住整个村子吃喝。直到三年前一场百年难遇的洪水冲了村子,百十来户死伤大半,洪水带着小儿尸体汹涌向前无人可挡,幸存者扒着粗壮的树枝哭哑了嗓子。
是当时初为人父母官的县令逆着洪水前来,洪水退后,村里的老人给孙辈讲故事几乎把县令夸成金刚神仙下凡尘。
因为共同患过难,这个村子的百姓对县令来讲也意义非凡,因此每每经过这个村子都要进村探望一番。
女贼日常就是被老张头儿逼着练武,小时候常常是扎马步一扎一上午,没什么玩伴,自然也没什么娱乐消遣。这个小姑娘也不爱那些有的没的,所以从小没读过书,也没看过戏,自然不晓得戏文里官民相拥的盛大场景——自从午时进了村子他们就没消停过。
先是县令指挥手下卸了自己四五辆马车,把那些用油纸包了里外三四层的物什分发给各家各户,后来是跟着村长在村里吃了一两个时辰的流水席。庄户人家实诚,一个个堆着笑往他们碗里塞吃食,撑得女贼在临时落脚的刘大嫂家院子里转圈圈。
“可惜,可惜。”县令摇着扇子装出一副暴殄天物的表情在堂屋门口连声感叹可惜。
这小子一副街头算命瞎子故作高深的样子,女贼如是想,却憋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可惜什么?”
“可惜刘大嫂家没有石磨,要不然还能借我们张女侠摧枯拉朽的功力磨两袋白面。”县令一收扇子径直走向女贼,轻轻往她头上一敲,“没得浪费了你这一圈圈来回转的力气。”
他在骂她是拉磨的驴子……
女贼反手环住县令的腰飞身上屋顶,而后比县令的惊呼先一步落地,道:“上面待着把你。”
老娘今天教一教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女侠可是误会我什么了?”县令双脚站在屋脊两侧站不稳、坐不下,“小生我深夜与人有约,深感月黑风高不敢一人前往,想着女侠武功高强,想拜托您护我一程。我想着求人办事必要说些好话,我本意是夸姑娘武功高强。”
说道最后,县令的声音已经带了颤音:“没想得罪姑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时候啊,人在屋脊上也不得不说软话。
本以为县令在这村里藏着一个相好,女贼抱着一把剑黑着脸护着县令赴“农家小娘子”的约。谁知刚到地方一个十五六岁还没女贼高的小男孩从草丛蹦了出来。
原来这孩子是县令在那场洪水中亲自救出来的,他爹娘都死在了那场水灾里,这孩子靠着县令断断续续的接济和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县令每次来都会跟这孩子见一面。
“说吧,这么急吼吼的叫我来做什么?”县令摇着折扇板着脸“问责”,做出一副严厉兄长的样子。
那小男孩也不怕县令大尾巴狼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他布满补丁的粗布短打上衣袖口中掏出一个红绸:“海大人,您瞧。”
红绸被层层揭开,现出一块玉牌,玉牌刻了寻常的松柏图案,长三寸,宽一寸,质地温润,是一块寻常玉饰。
“你从哪儿弄来的?”县令甫一见这玉牌马上收起扇子,内外如一地严厉了起来。玉饰虽然普通,却也不是着小子能买得起的物事。
“我……”男孩见县令大人真的严厉起来,提前准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无数念头从脑子里掠过,却只是“我”个不停。
这是他偷的。
天刚蒙蒙亮县令就将男孩扭送进了衙门并交代当地县令“秉公办理”,临走时对男孩道:“我拼着毁了母亲给的玉牌救下你不是让你做贼的。”
送男孩进衙门回村的路上县令明显失落很多,一句话都没有,女贼习惯了县令贫嘴贱舌,这人忽然安静下来还有些不习惯,她试着开口道:“他能想着还你玉牌,说明他不是个坏孩子,讲义气。过了三年才去偷,说明他可能一开始是想着用自己的钱还的,”你们这些大少爷身上随便一个物件就价值不菲,他一个孤儿怎么买的起?
“侠以武犯禁,历代话本野史里的大侠们都义薄云天。”县令难得正经起来,“可你想想,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侠都出身何时?乱世。我们身处清明盛世,要那些义字第一以犯禁为荣的游侠儿作甚?”
读书人向来喜欢上纲上线,县令一番话惹得女贼无名火起,顾忌着县令柔弱不能自理的身体,女贼把这把火烧回五脏六腑,:“那劫富济贫的侠盗就错了?前朝盖得千万广厦以庇天下寒士的狭匪就活该被千刀万剐?他们拿着一腔安民救苦的心就是为了你这句‘游侠儿’?”一番话说下来,女贼心内的火掠过嘴巴直上眼眶,烧得她眼眶通红,不得不以满眶眼泪来灭火。
“义气没错,是这孩子错了,他错的是为了义气触犯法律。”县令察觉出自己话语间有些严厉,轻轻拭去面前女孩脸上的泪珠,放缓语气道:“我们读书人最高目标便是横渠先生所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我志短才疏,只想做到‘为生民立命’一则。生民立命之根本是律法,在我们这样的盛世,律法是百姓生活的根本,不容任何人触犯。”
“好好好,你是护卫天下清明的英雄,我是扰乱人间小贼。还请县令大人快把我这个偷了一整个平宁县城的贼抓起来。”女贼平日温和娇憨,嘴巴也笨,并不会主动与人产生冲突,即便县令屡屡嘴贱冒犯,她顶了天不过扔他上屋顶,从未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找着茬儿跟人吵架。
县令见状语气软和了下来,弯腰把自己的脸对上低头拭泪的女贼脸,灿然一笑,问:“你偷了谁家的什么东西?”
“张员外家的一百两金子,明天刘员外家的两斛珍珠,还有平安客栈老板娘的金簪子。”女贼揪着县令的领子强行让其直起身来,眼睛鼻头微微发红,嘴角还挂着一滴泪珠。
被揪了领子的县令知道女贼平复下来了,整整自己被弄皱的衣衫绕着女贼踱步,把玩着扇子问:“城西救济乞丐的粥棚从何而来?城东养育被弃婴儿的育幼院从何而来?平安客栈老板娘的娘家妹妹头上戴的簪子是谁的?育幼院里的孩子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从我的吧?”
“我……”
县令大人不知道做了什么孽,离了平宁县还要审案子,还是一天之内审两个案子,两个案子的主犯都只会“我”个不停,苦哉难也……
“我虽不知你为何与县里富贵人家来往密切,但看看他们一个个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回家见了老婆大气都不敢出,想来是你们合作善事吧?”那些少了银两的掌柜夫人们天天在县衙门外敲鼓,县令自然要查,查来查去竟是这么个事儿,他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只好晾着。
女贼不说话,县令补充道:“你们是用贴着少了一笔的‘张’字的灯笼联系你的吧?”
所以女贼在半年前被在书房前挂着这样灯笼的县令诓去了县令府……
“只是你太心善,好容易有个不怕老婆的胭脂铺老板,你还帮着老板娘往娘家搬东西。”县令摇着扇子翩然而去,留下女贼一人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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