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枫站在崖畔,高山仰止,云海不息。当第一滴不解风情的雨丝擦过他绢袂飘飘的白衣时,他的眼眸里霎然滚出一行清泪。
但他知道,他感激这雨,终于在伫立十天后,他感受了到同槲寨一般味道的清风与雨露,仿佛这偷来的后半生又有了意义。
“若是让我选,我宁可那日从未下过山。”
1.惊心
残月的清晖尚未归家,天际边便急切地蔓上了一抹红艳的光晕。初晓鸡鸣,瑞安师兄抖擞着精神拍了拍睡在一旁的顾枫。
可这一掌下去,这隆起的被褥竟然直直地陷了下去。瑞安师兄的瞳孔蓦然放大,不自觉地热气从身体四面扑来,额间的汗珠子一粒粒地滚到了顾枫的被褥上……
“这可如何是好?顾枫师弟又偷偷下山了?”
瑞安师兄慌乱了起来,他深知每一次遇到如此情况,必然是顾枫又潜夜下山。
瑞安师兄已被连累受罚多次,但他倒不是怕抄经,只是经过上一次——从未动气的方丈居然爆发了雷霆之怒后——瑞安本料想这家伙定会改过自新。
“这一次,恐怕不好受了。”
2.酒后
一袭浅蓝的袍子在枝头晨露下升腾出雾气,顾枫一夜于芙蓉楼留恋美酒后,便摸着朦胧夜色上山,不料醉倒在这山腰林间。
听着醉人的清风,凌乱发丝似乎也迷醉了,他得意地饮下残余的芙蓉醉。
“清风相伴,好酒自来,人生何求?”
“嘿呀,小兄弟,与我共饮,岂不美哉?”
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陡然打破这清晨的宁静,顾枫眉目一蹙,不情愿的怒气泛滥开来。
他翻将起身,坐于枝头。但见树下只有一个脸颊泛红的醉老头,正捧着同样的芙蓉醉,嘴角尚回味似的上扬着。
“嘿,老头儿,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山头撒野?”
老头的嘴角蓦然下放,微微睁开眼睛,“你这臭小子,昨晚不知是谁,硬扯着我答应替我找儿子,要让我请你喝酒才能去寻。怎么,一夜之间便把承诺抛到九霄云外了?”
“哦,是吗……我可不记得了……我没说过什么找儿子的话啊。”
老头翻起身来,纵身一跃便上了枝头,一手狠狠地压住顾枫的胸口,道:“小子,你这个少林弟子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吃了老夫的酒,不替老夫办事,小心你的小命!”
“是是是。”顾枫谄媚地笑着,“老头儿……哦不,大侠!我我……记性差得很……我记得!昨晚上我答应您找儿子,您慷慨解囊,赠我美酒,如此盛情,我怎会忘了呢?”
顾枫的眼里满是对老头松开手的渴求,他的胸口确实疼得厉害。老头瞟了一眼他,另一只手片刻见把了把顾枫的脉,便松开了。
顾枫不自觉地大声咳嗽着,粗粗的喘着气。
“走吧,带我找儿子。”老头跃下枝头,灰黑丝绒的袍子衬得他分外消瘦。
顾枫也跃下,碎步跑到他跟前道,“大侠,我跟您实话实说,我真不认识您什么儿子。昨晚只是胡诌,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归山吧。这时候了,方丈要是发现我又下山了,他非揍扁瑞安师兄不可!”
“我不管,你们少林弟子难道还打诳语不成?你不是想回去吗?那好,信不信我这就押你到方丈面前对质,就告你个出尔反尔,出言不逊!”
顾枫意识到后果,只好作罢,跟随老头又下山去了。
3.梦回
夜市阑珊,朗月当空。芙蓉楼里人声鼎沸,蜜制食谱配上私酿的芙蓉酒,酒香在菜香夹着脂粉香的交错中四溢开来。
顾枫讪讪地坐于老头对面,目光扫射着觥筹交错间的芙蓉楼。
老头正喝得酣畅淋漓,见顾枫不言,道:“怎么?如此美酒佳肴,你反而没了胃口?”
“大侠……”老头突然撇了他一眼,“嗯?我姓沐,叫沐先生。”
“是,沐先生。咱们已经寻了您儿子五日了,依旧毫无结果。您说说,我这再不回去,方丈非把瑞安师兄罚禁闭到明年了!”
“嗯?你们出家人可不最喜欢修身养性了吗?正好,罚禁闭还正中下怀咯!不过你这师兄为何得受这么重的罚?”说着,沐先生一杯酒又欢唱下肚。
沐先生突然这么一问,顾枫有些自责又恐惧起来,“您有所不知,瑞安师兄与我同住,他就身负监督职责,可这……他罚禁闭,我可就更惨了……”
“哈哈哈……”沐先生一口酒尚在嘴边,一听这话不禁大笑起来,“你这浑小子,自己犯错还连累旁人。不过你这愧疚的样子倒真有点像她……”
沐先生发觉失言,转而继续饮酒。顾枫发觉蹊跷,便直言道:“他?谁?您说我像谁?”
“哦,没什么,我说你像我一个老朋友。”沐先生放下酒杯,眼角的笑意漠然下来,“小子,你还是想想怎么替我找儿子吧!”
“先生啊!您这儿子太难找了。您说说,您要是有他的画像,或者胎记什么的尚好寻找,可您偏偏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在这少林寺附近,可此地如此之大,如何才能确认呢?总不能一个个滴血认亲吧?”
顾枫急切起来,但一见沐先生漠然之状,便发觉自己失言,“先生,这样,您说说为何会把儿子弄丢可好,这一带我算熟悉,说不定我有办法呢。”
顾枫恳切地望着沐先生,沐先生轻咳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道:“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你可以不必太认真的故事。”
“好。”
“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有一对男女,女子是那里最美的姑娘。他们是青梅竹马,那个地方常年下雨,潮湿不已,而且几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爱说话。”
“那里生长着一种通灵性的奇药,能治天下奇难杂症。每过一百年,灵药都会选择一位守护者,前提是那个人终生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感情而流泪。在那个地方,年满十岁的孩子必须闭关学医,六年后进行守护者比试……”
“哎,不是灵药选守护者吗?怎么还比试呢?”顾枫不禁好奇起来。
沐先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淡淡继续说,“那是因为人太多了,功力必须得达到一定深度,才有资格被灵药选择,成为守护者。懂了么臭小子?”
“是是是,我不该打断您,您请继续说。”
“咳。你也应该想到了,这对男女都进入了守护者行列,那一年仅有他们二人通过了考验。但他们二人需得下山历练一翻,磨磨功力,三年后方可回去再行比试。”
说到此处,沐先生突然停下来,抿了一口酒,又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三年期间有两条禁令,一是不许杀人。二是不许与外族人生儿育女。违背这两条都将有性命之虞。”
顾枫此刻又想开口,沐先生一个白眼,吓得他顺势做出吃酒的模样。
“下山并非原初所想那般顺利,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起初,他们开了一间药铺,当地很多百姓的疑难杂症都给治好了,因此受到了爱戴。”
“可就在春风得意之时,一位吃过他们药的病人离奇死了,三天内接二连三有人死去,并且生前食用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他们的药。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查出原因,便被官府抓了起来。”
“你一定好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吧?”顾枫频频点头,示意沐先生赶紧讲下去。
“他们也一样百思不得其解,但当被抓进监牢后他们恍然大悟。”
“当时很多看病的人不仅有平民百姓也有许多为一睹女子芳容而装病前来的世家大族,不论他们以怎样的手段试图打动她,她也从未对他们动过心。”
说到此处,沐先生眼眸里的光荡漾开来,他揉揉眼,又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偏偏那日设下陷阱让他们身陷囹圄的,正是一位春风得意的皇亲贵胄,他采用一切卑鄙手段迫使女子顺从,甚至连用迷药这种下三滥手段都用上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个族群世代用医,对这些早已有免疫力,根本毫无用处。”
“于是那贼人不惜代价,派人寻来了断肠蛇,正常人被此物咬一口,顿时毙命,但若免疫之人被咬一口,会尝尽肝肠寸断之苦。”
“他将他们二人分别关在对面,每日让女孩亲眼目睹心爱之人受肝肠寸断之苦,可恨的是,那贼人威胁男子,若是自尽,便立刻杀了女子,并把她的尸体抛到大街上,当众五马分尸。”
“啪——”顾枫恨得牙痒痒,狠狠地在桌上砸了一拳,咬牙切齿道:“真不是东西!后来呢……”
沐先生饮下一杯酒,似乎再也醉不了似的。
“后来女子从了。她不得不从,为了救他,她牺牲了一个女孩子最视若珍宝的东西。那贼人把她软禁在府里,时刻告诫她要伺候好他,否则就让男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屈服了。美丽本身是一件人人渴求的东西,没曾想到了这,美丽却变成了一种错误,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这样活着,比死了还不如。奈何一年之后女子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大夫的本心让她没有办法杀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便妥协了。”
“所以她把孩子生下来了,然后您找儿子……莫非……您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贼人?……”
顾枫带着疑惑又憎恨的眼神凝视沐先生,拳头握得蔓上了青筋。
他死死盯着他,或许由于自己也是弃婴的缘故,他竟然期望着眼前这个人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