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被炸得支离破碎

2022-08-24 12:00:39

奇幻

我时常出现幻觉。一个穿蓝色丝质睡衣的漂亮女人,喝下半瓶红酒,趴在床上;一个胖硕的身影把一个高个男人,推入湖中……

后来,我发现这些幻觉并不虚幻。它们就像视觉成像一样,是真实的事件折射到我的脑海里。有一天,我自己出现幻觉中,和一个高个年轻男子,我们手牵手站在一辆公汽的后排。公汽突然爆炸,火光冲天,像烟花一样灿烂……

1.

13岁之前,我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活泼得过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奶奶被折腾得没法,骂我本是个匪气的男孩,投错了胎。

妈妈搂着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匪气就匪气,起码看着不弱势,万一哪天我和她爸爸不在,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家姑娘。”

妈妈一语成谶。13岁那一年,青城市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国的“214公共汽车爆炸案。”

2月14日,是情人节,也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讲真,爸爸妈妈非常恩爱,恩爱得让我嫉妒。每年这个时候,我就成了多余,被留在家中,和奶奶斗智斗勇。

而那两个人,乘车去磨华山,租一辆双人脚踏车,绕山骑一圈,中午共进午餐,下午泛舟磨华湖。一直到晚上,才手牵着手回来。

当然,有可能还有其它项目,比如看电影,KTV唱歌,等等。

总之,这一天为他们的“二人世界”而存在,他们要把这个传统坚持到老,以此体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精髓。

为了安抚我,他们常常带回玩具或零食。我咕咚咕咚吞着Q弹的果冻,酸溜溜地说:“隔壁的常阿姨说你们作,老夫老妻,还手牵手!”

爸爸妈妈哈哈大笑。我暗暗发誓:明年,你们休想丢下我!

2011年2月14日一大早,我爬起床。还好,他们还在吃早饭,豆浆油条油饼。我挂在爸爸的脖子上,吵着要同去。

他们被吵的没法,几乎就要答应。我那当过中学老师的奶奶上场了:“小美,谢小美,你的寒假作业做到哪里了?待会儿你的班主任肖老师要过来家访。”

哄谁呢?大过年的,还家访?爸爸站起身,我贴着他的背,双手搂着他的腰,双眼瞪着奶奶。

奶奶递过来她的手机:“你看,你看!”

短信上写着:胡老师,我待会儿过来给您拜年。

胡老师是我奶奶,肖老师是她的学生,也是后辈。上了对口初中,奶奶把我塞进了肖老师带的重点班,两人经常一起密谋,如何提高我的各科成绩。所以,肖老师那双眼睛就像舞台的打光灯,我走到哪,光柱就跟到哪。

家访倒不一定,拜年是真,但少不了要展示寒假作业。肖老师一定会边看便点评,嘚嘚嘚说个不停,充分展现对昔日恩师的涌泉相报。

想想那个场景,我蔫不拉几地松了手。爸爸妈妈憋着笑离场。

那一天果然无趣得很。胡老师和肖老师无视当事人的存在,将我从现象到本质,从智商到情商,分析了个透彻,从初一开始规划到硕士毕业。

晚饭时间,爸爸妈妈没有回来。打电话,手机无法接通。8点钟,仍然不见人影。11点钟,奶奶拨通了110。

一个女声传来:“您的儿子媳妇什么时候出的门?”

奶奶的声音在颤抖:“上午9点多。”

“他们准备去哪里?有没有乘坐67路有轨电车?”

“有,有可能。他们说要去青城大学,回学校去看看。”

那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奶奶,是这样的,今天上午9点48分,有一辆开往青城大学的67路有轨电车爆炸。”

……

2.

从那以后,我的大脑里经常出现幻觉,没有声音的图像,就像一个默片片段。公共汽车开在途中,突然爆炸,大火燃烧,瞬间成为一个空架;一群穿校服的少年聚在一起,殴打一个抱着头的少年;一个小男孩刺穿一个小女孩的耳膜……

特别是临睡前,各种幻象粉墨登场,稍纵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些幻象都是真实的,它们有的已经发生,有的可能在未来发生。

在奶奶的规划下,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学,青城大学,但是,我没有如她的愿,步她和爸妈的后尘,而是填了法律专业。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法官,律师也行。

学校扩招扩建,新修了不少宿舍楼。大三的时候,我们又搬了一次家。几个院系的女生合并住在一栋楼里。我们隔壁住的是化学系的女生。

不多久,我发现隔壁住着一位校花级别的人物。下自习后,楼下有小提琴声传来,拉的是《彩云追月》。我们寝室的四个女生趴着往下看,拉琴的是一个白衣长裤男生。深情款款,我们如醉如痴,却没有打动白月光,最终黯然离去。

某个风静月明的晚上,楼下再现奇观。无数个蜡烛摆成心形形状,一个男生捧着大束玫瑰,冲着楼上喊:“孟梦,我爱你!”

喊道第三声的时候,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男生被浇成落汤鸡,蜡烛噗噗噗地熄灭……

白月光孟梦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学校的各类晚会,她的名字从未落下。有时候是舞蹈,有时候是钢琴,才情横溢,惊艳四方。肤白貌美大长腿。成绩还好,据说已经入选内定保研名单。

走廊里碰到过几次,傲娇得像只大白鹅,昂首挺胸,旁若无人。

大三暑假前夕,经过白月光的宿舍。门大开,孟梦正在打包实习用具。瞬间,我的大脑里出现画面:人来人往的医院,身材虚胖,表情呆滞的孟梦被人搀扶,推开诊疗室的大门。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断续得到消息,实习期间,孟梦铊中毒,不知是误服,还是被投毒,脑部神经和中枢神经严重受损,肌肉萎缩,直至瘫痪在床。

自那以后,我变得神经质。外人以为我背法条背傻了,实际上我是在追踪幻觉。

那年暑假,奶奶带我回了一趟老家。榕江市是一座古朴的江南小镇,青石板路,通往爬满丝藤的小巷人家。榕江横跨南北,流入长江。

奶奶在这里有很多记忆,她学着她的妈妈样子,挎上竹篮,经过一个石桥,到对岸的城郊,去买最新鲜的农家菜。

桌上放着绿豆稀饭和生煎小包。我伸了一个懒腰。幻觉,它又出现了。

一辆黑色的SUV冲上石桥,行驶到中段,石桥突然断裂,SUV兜头俯冲下去……

我跳起来,穿上拖鞋往外跑。隔壁的李奶奶叫道:“小美,你奶奶买菜去了,你怎么穿睡衣往外跑!”

耳边风声呼呼,我拼命地奔跑。前方,奶奶和另外一位太婆有说有笑,正准备走上石桥。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

此时,一辆黑色SUV司机伸出脑袋,骂道:“拦在路中间,找死啊?”SUV绕过我们,冲上石桥,行驶到中段,石桥突然断裂,SUV兜头俯冲下去。

奶奶还没来及呵斥我,我们三人眼睁睁地看着,石桥断裂,人车落水……

大四,我考取了司考证。毕业后,我入职一家律所,成为一名律师助理。

每天忙得像狗,幻觉偶尔还会出现,陌生的人陌生的场景,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它们就像烟火一样炸响,很快被我忘记。

直到有一天,我在烟火中看见了自己,和一个男子,随后是火光冲天的爆炸,如同百度搜索所描绘,十年前的“214公共汽车爆炸案”现场。

3.

东城区公安分局,接待我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警,名叫裴依依。

“十年前的那个案子,已经破了,凶手就是乘客之一,叫什么来着?对,陈一扁,厌世、反社会、变态。你在网上可以查得到。”

我摇头:“不是,他不是凶手,凶手马上又要策划一起公汽爆炸案。”

裴依依愣了一下:“马上?时间,地点,哪条线路?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眨眨眼睛,无言以对。

她合上手里的案卷,站起身:“小姑娘,等你有了确定的线索或证据,再来报案。”

我垂头丧气地走入电梯,就在门要关上的时候,一个手掌插进来,进来一个高个的小鲜肉。眉清目朗,长得不错,我要再看一眼,好巧不巧,正碰上他也在看我。

“谢小美?是吗?”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掏啊掏,掏出一个警官证:“我叫郭胜旗,刑警,刚才接待你的裴警官,是我的同事。”

这是搭讪吗?

“我也认为,那个陈一扁不是凶手。”

看他的年龄,比我大不过2岁,十年前,也没有机会接触过这个案子。但是,能有个人认同我的说法,足以让我有找到知音的兴奋。

楼下的星巴克。我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

“你怎么知道凶手,马上,又要策划一起公汽爆炸案?”这是绕不开的问题。

我该怎么解释?

就算上次幻觉先知,我救下了奶奶和她的闺蜜,她仍然不肯相信我有未卜先知的异能。对了,她是初中物理老师,一位科学工作者,反对一切反自然反科学的认知和行为。

我抬起眼睛,盯着这个初识的警官,他能帮助我吗?

“你为什么认为,陈一扁不是凶手?”

他支支吾吾:“因为,因为……”

我打断他的“因为”,急切地说:“我说我的大脑有海市蜃楼的功能,你信吗?”

他满脸不解。我说:“真实的事件会折射到我的意识,产生类似于幻觉的图像和图像组图。”

他抿嘴,我知道他不信。

“我曾经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喝下半瓶红酒,趴在床上;一个胖硕的身影把一个高个男人,推入湖中;还有一个行李箱装着一个红衣女子,她已经死了……”

他惊愕万分:“你说的是花非花花魁案和行李箱女尸案,那个被推下湖的是失踪九年的秦宏秦队。”

郭胜旗的话,印证了我的幻觉果然是真实的案件。

“所以,你相信,汽车爆炸案会再次发生?”

郭胜旗郑重地点点头。

4.

与以往不同,这次幻觉,我身处其中。

我开始有意识地追踪幻觉,奇怪的是,越是追踪,越是空白。临睡前,我闭着眼,大脑却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混沌中,一辆公汽从始发站出发,行驶两站,我们上了车,经过繁华的榕江路步行街,灯火璀璨,琳琅满目的美食店铺一间接着一间。忽然。“嘭”地一声巨响,公共汽车大爆炸,座椅的碎片,和人体的碎块,四处横飞……

我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初春清晨的阳光射进来。世界还在,我还在,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

上班的公交上,我把昨晚的梦境,通过微信,告诉了郭胜旗。

他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把网上看到的,十年前的爆炸案移植到你的梦中;第二种,你的梦是幻觉的加强版,未来可能会再次发生公汽爆炸案!

我说:应该是第二种,我的梦显示,这次的爆炸是在晚上。

隔了一会儿,他发来留言:你下午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下班的时候,果然看见他站在我上班的写字楼下。一起下楼的何律师凑过来,诡谲地一笑:“男朋友?挺帅的嘛!”

我们一前一后,踏上116公交车。下班高峰期,人很多。他上车后,一路向后挤。一个胖子反身推搡他:“你特么的,挤什么挤?”

郭胜旗掏出证件:“警察,执行公务!”

胖子闭上嘴,众人给他让出一条道,他的眼睛一路搜寻到车尾。

车行到榕江路步行街,灯火璀璨,琳琅满目的美食店铺一间接着一间。我忽然手脚冰凉,摇摇欲坠。此时,一只温热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我抬头,郭胜旗若无其事地指指窗外的店铺:“步行街有一家日料餐厅,味道不错,周末一起去尝尝?”

我苦笑:“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周末。”

一连几天,郭胜旗每天晚上接我回家。讲真,这次与梦境交叠在一起的幻觉如此真实,爆炸迟早会发生,我的生命即将终止于23岁。

周六早上,我被奶奶掀了被窝:“谢小美,你谈男朋友啦?”

“没有。”我把被子抢过来,套在头上。

“人家都上门来啦,你还骗我?”隔着被子,奶奶打我的屁股:“快起来,你个懒虫,快起来,不要让人家等太久。”

擦着眼睛到客厅,果然见郭胜旗坐在沙发上。他今天穿着休闲,黑色防水长风衣,米色长裤,刘海随意耷拉在额角。

奶奶拎起小拖车,说:“我去买菜了啊。”很明显,她是故意开溜的。

“你,你,真的要和,和,我,去吃日料?”我竟然说话结,结,巴?

“你想多了,那天,我看你太紧张,随便一说,转移一下注意力。”

“哦。”我抓起桌上的包子,咬了一口:“我还以为,你可怜我只有23岁的寿命,让我死前吃好喝好,陪我一程。”

郭胜旗瞅着我,半天没说话,一直等到我吃完早点。他说:“你不会死的。”

5.

郭胜旗今天真不是来找我兑现承诺的。他的计划是,按照我爸爸妈妈离家的时间和计划,重走一遍线路。

我抹了一把嘴巴:“九点半了,快点,快点!”

他跟着我,一路跑到公交站。

十年前,67路公交是有轨电车,就是那种有辫子的老式电车。现在,青城市所有的有轨电车全部更换成电动车。67路改为116路,线路没变,起点是我家附近的刘家港,途径榕江路步行街,我工作的写字楼,青城大学,终点是磨华山附近的青城理工大学。

周六的早上,人不太多。我们在刘家港上车,在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郭胜旗说:“9点48分,67路行驶两站路后,在裴家湾爆炸,车上一共有15名乘客,炸死10个,3个重伤,2个轻伤。”

看来他是有备而来。我问道:“为什么认定陈一扁是凶手。”

“当时的联合侦破专班对每个乘客的身份都做了勘验与分析。大部分的乘客都是去拜年,或者外出游玩,只有陈一扁找不到人,证实行程的目的,他是个上访钉子户,为了拆迁还建宅基地的事,组织人员集体上访,多次跑到北京去闹事,他早就在片区派出所挂过号。”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多次在微博上留言,要制造爆炸性的新闻,为底层人士呐喊。”

我摇头:“这个,能说明什么?”

他侧头看了看我:“出事之前,他留下了遗书。”

也许,只是巧合?我没再吭声,因为裴家湾到了。每次经过这里,我都闭着眼,戴着耳机,神游天外。可是现在,郭胜旗让我直面惨案。声音、图像、气味,仿佛就在近旁。

郭胜旗握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温几乎降到了极限。

驶出两站路后,我才缓过劲来,抽出手来,说:“看过《死神来了》吗?”

他没说话。我说:“十年前,爸爸已经答应带我同去,所以我本来早就死了,多活十年,够本了。”

我以为他会像上次那样安慰一下,哪怕假惺惺的也好,谁知那货竟然说:“你最后这一程,我陪你,吃好喝好玩好!”

2011年,有个大学同学归国,留在青城大学任教。2月14日,爸爸妈妈去青城大学,参加同学聚会。2021年的3月底,正是青城大学最美的时刻,随处可见盛开的樱花,白的、粉的,像云朵一样泛滥,风一吹,像雨点一样飘落。

郭胜旗给我照了很多照片,我要把它们精修一下,发到我的微博,永久保存,它们是我短暂生命,留在这个世界的印记。我要告诉大家,我来过,又走了……

中午,我们一起去吃了披萨。郭胜旗皱眉:“这就是饼,馕,烧饼,还是锅盔?我去,还是榴莲口味的?”

我揪下疑似榴莲浓度高的部位,塞入嘴里,吧唧吧唧道:“划重点,你是三陪,陪吃陪喝陪玩,不接受抱怨,不接受反驳。”

他不再说什么,最后还是点了一份蛋炒饭充饥。

下午,我们继续乘坐116到终点,开了两辆单车,沿着磨华山转圈。转到磨华山的北面,人迹渐少,树木葱茏,我仿佛看到了谢林云和龚珍珍,他们共骑一辆双人脚踏车。累了,他们停下来,并肩坐在磨华湖边的青石上。他们发生了争吵,女儿的教育是引爆他们矛盾的导火索。

郭胜旗把单车停好:“看什么呢?”

我指指那块青石:“我爸爸妈妈在吵架。”

“他们在吵什么?”

“妈妈要择校,把我跨区送到市里最好的初中,爸爸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他们炒的很凶,估计家里不方便,特地跑到这里来吵。”

他揽住我的肩膀,没说话。

“我真的看见了,这证明两个问题。第一,我的幻觉是真实的;第二,我早就上了死神的名单,只不过他暂时忘记了。”

郭胜旗转到我的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谢小美,你醒醒,现在是21世纪,神舟12号飞船马上就要进入太空,你还在这里,和我说什么死神?”

下午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在小区门口和郭胜旗道别:“郭警官,今天委屈你,为我当了一天的跟班,实在不好意思,就此拜拜,再也不见!”

那货根本没有把我精心准备的告别言辞当回事:“对了,早上你去刷牙的时候,你奶奶让我和你一起回家吃晚饭。”说着,反客为主地喊门口的保安开门。

餐桌上的菜,果然是迎宾的级别,而且是重量级贵宾。

清蒸基围虾,松鼠桂鱼,莲藕排骨汤,玫瑰鸭,清炒莴苣……全部是我奶奶厨艺的巅峰之作。这,她真把郭胜旗当我男朋友啦?我才认识他几天?我还有多少天的活头?

算了,嘴巴的主要功能还是吃,次要功能才是说话。但是郭胜旗和我奶奶嘴巴的功能,此时主次颠倒。

从纵向看,郭胜旗的祖宗八代,横向看,郭胜旗的学历、职业和家底,奶奶进行了全方位的探寻。从表情上看,达到了80%的满意度。

吃饱喝足,两人都非常满意。这下总该走了吧,可是郭胜旗一本正经地说:“小美,能把你爸爸妈妈的照片给我看看吗?尤其是他们初中、高中、大学的毕业纪念照。”

我出生之前,他们的照片都在奶奶的房间。我拉开奶奶房间的五斗橱,翻出旧照,丢在沙发上。

奶奶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啦啦地响;我在刷抖音,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郭胜旗一页一页地翻着老式的纪念册,偶尔还拿出手机拍下照片。

临走前,他说:“下周不变,你下午等我,我接你回家。”

6.

我得意洋洋,在众人的艳羡中,等待一个帅气的“男朋友”接我回家。

周一至周四,无事。周五下班之前,郭胜旗打电话给我:“辖区里发生恶性斗殴事件,我现在要出警,你稍等我一下。”

六点,同事们收拾物品下班。落地玻璃窗外的灯光次第亮起来,如烟火般灿烂。瞬间,灵光乍现,幻觉中,我的身边站着一个高个的年轻男子。我的天,他就是郭胜旗啊!我醒悟过来。不,不能,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陪我死!

我蹦起来,拔腿就跑。116公汽离终点站有三站路,这一段极少堵车。六点十分的那一趟,开到楼下,大概是六点25分左右。

从今天开始,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拒绝他的接送。这是一趟死亡之旅,不知道是哪一天就是终点。

6点25分,我上了车。

今天的人不太多。我竟然看到了郭胜旗,还有曾经接待我的女警裴依依。

郭胜旗看到我,也是一愣。但是他没有理我,眼睛仍然四处观望。

途径几站,上来几个人,又下去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脚边多了一个小巧的行李箱。我踢了踢,问近旁的人:“这是谁的?”

没有人回答。我心中咯噔一下,站起来:“这是谁的行李箱?”

后面的郭胜旗和裴依依同时大声喊道:“停车,停车!”

司机像没有听到一样,猛踩油门。裴依依冲到到车头,对着司机喊:“停车,开门!”司机疯了一般,向前冲。

郭胜旗抱着行李箱,掏出手枪,对着司机,吼道:“停车,开门!”

看到枪,车厢里发出惊呼。裴依依伸出手,附身去按开门键。车子在红灯前,踉踉跄跄地停下来,郭胜旗抱着箱子,一路狂奔。来不及细想,我也跳下车,跟在他身后,全力奔跑。

此时,正是榕江路步行街最热闹的时候,灯火璀璨,琳琅满目的美食店铺一间接着一间。男追女常见,女追男不常有。有人停下脚步,看热闹。

耳边风声呼呼,隐隐听到郭胜旗的声音:“谢小美,你要去看心理医生!”“谢小美,你要好好活着!”

郭胜旗跑到榕江一桥上,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手提箱向前砸去。

30秒,手提箱在空中炸响,就像过年放的冲天炮,弹出的钢珠四处散落,最后掉入滚滚榕江中。

“这是在爆破吗?”近旁的人,也许会问。城中村改造,拆房子爆破常有。人们最多只是抱怨几句。即便有人看到了这一幕,顶多咂舌几句,视频都来不及拍。一切归于风平浪静。

可是我哭了,吓哭了。郭胜旗靠在桥栏上,喘着气:“谢小美,我说过,你不会死!”

7.

116路司机郝大强被抓捕归案。

十年前,公汽爆炸案中,乘客有15人,10死5伤,还有一个轻伤,就是司机郝大强。

步行街日料店,我缠着郭胜旗讲讲案情。脑中有太多的疑问。比如,他为什么认定陈一扁不是真凶?十年了,郝大强为什么又要故伎重演?那个手提箱是怎么上车的?

我拿起一支椒盐烤虾串,送到他的嘴边,尽可能把马屁拍到极致:“这顿我请。”

他接过去,嚼得嘎嘣脆:“事情已经过去,你现在很安全,知道那么多干嘛?”

我摇头:“我还有生命危险,不是被炸死,是好奇死,凶手就是你!”

他无可奈何:“先回答第二个问题。不对,你应该问的是我是怎么样找到凶手郝大强,然后才是郝大强为什么故伎重演。你的思维太跳跃。”

“你别管我的思维,我现在想知道你的思维。”我知道他在卖关子,又拿起一支椒盐烤虾串,举到他的嘴边。

“按照你的报案,一起已经发生,还有一起没有发生,就当你的说法成立,我寻找两起爆炸的关联点。关联点就是,你和谢林云龚珍珍是一家人。”

“假设第一起爆炸针对的是你的爸爸妈妈,总会有因有果。上周六,我跟着你,还原了一趟他们生前的路线。看到你妈妈的初中毕业照,我证实了原来的猜想。”他刷了一下手机,手机里出现一张毕业照。

前排的老师中,有我的奶奶,奶奶的后面,站着豆蔻年华的龚珍珍,郭胜旗把图像拉到后排,定格在一个眼神阴郁的男生脸上。“他,就是郝大强。”

“我问过你奶奶,她记得这个人,初中时,他曾经给你的妈妈写过情书,你妈妈看都没看,直接交给了你奶奶,你奶奶当着全班人的面,让他读出来,又请家长过来,听说家长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了一顿……”

我叹口气,沉默无声。

“还要听吗?”我点点头。

“第二起爆炸针对的是你,这个原因很好解释,因为你到警局报案,凶手以为你知道了他的存在。我调查了5个幸存者,他们都没有再做案的可能性。就只剩司机郝大强。上周我接送你四次,我们四次上的都是他当班的车。”

我的幻觉不是没有来由,原来我一直都在死神的注视之下。

郭胜旗把一只金枪鱼寿司,放入我的碟中:“所以,你的那个幻觉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引导你找出爆炸案真凶的线索。”

“是吗?”我仍然不肯相信。

“是的,不要再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你们怎么知道郝大强要在周五作案,手提箱是怎么一回事?”

“周四,我们发现郝大强在网上购买了钢珠,我们断定他会在周五的这趟车上下手。我和依依姐从始发站出发,一路检查,但是一无所获。”

“所以,你说恶性斗殴,要出警是骗我的?就是不想让我上这趟车,是吗?”

他笑起来:“也不算骗,我的确是在出警啊。”

“郝大强的目标是我,我没有上车,他根本不会行动。”

“的确是这样,你上车后,他发出了指令,让等在下一站的人将手提箱送上车。那个人上车的时候,人很多,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后来我们查监控,她和郝大强有过简短的交流。郝大强大概让她把箱子放在你的脚边。”

我惊呼:“我记起来,她是个孕妇,我还准备给她让座,她说一站路。”

“是的,这个孕妇并不知情。”

我心有余悸,长叹一口气:“你救了我一命,我该怎么感谢你?”

郭胜旗皱皱眉头:“这句台词不是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他一本正经:“你应该说,你救了我一命,我无以回报,如果你不嫌弃,我愿以身相许。”

我哈哈大笑。

结账的时候,我忽然记起还有个问题,他没有回答。走入夜色中,初夏的风涌动着勃发的气息,如果没有郭胜旗的舍身相救,我也许就看不到,今晚满天的星辰,和灯光璀璨的人间烟火。

“为什么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追查这件旧案的真凶?”

“因为我一直知道,陈一扁不是真凶。”

“为什么?为什么?”好奇真能害死猫!

哈哈哈,这回轮到他大笑:“真的想知道?这个周末,你到我家里来。”

别说是他的家,就是虎穴,我也要去闯。

8.

郭胜旗的家在二环内的一个小区里。中式庭院设计。18层楼的12层。干净整洁的三居室。他的爸爸妈妈隆重地迎接我,那规格,好像是迎接VVIP。

我,我不是来了解案情的吗?怎么就好像成了郭胜旗的女朋友?

郭胜旗一身家常随意打扮,招呼我吃招呼我喝。我撞了撞他的胳膊肘,他装马虎:“干嘛?你要去我的房间,说悄悄话?”

“陈一扁为什么不是真凶?”我咬牙切齿。

他把我拉到他妈妈面前:“王女士,这位谢女士想知道,我为什么认定陈一扁不是真凶?”

王女士愣了愣,“哦”了一声:“我不是和他说过了吗?他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当时啊,我就坐在陈一扁的旁边,他不停地打电话,一个电话是打给女儿的,唠唠叨叨,要女儿好好做寒假作业,期末考得好,带她去北京玩;一会儿给老娘打,怪老娘后来找的老头子好吃懒做,说是要闯过去凑那家伙一顿;一会儿打给什么人,要那个人3·8的时候,再组织一次上访;关键是最后一个电话,有个女人在骂他,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到,他说马上到,马上到……”

“我的耳朵都吵蒙了,实在受不了,我就站起身,走到前面的座位,刚一落座,公汽就爆炸了。”

“这些,你没有和警察讲吗?”

“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警察过来笔录,我大脑是蒙的,不敢想不愿想。等到我的身体恢复,案子已结。我把当时陈一扁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反复地推敲,我觉得他不可能是凶手。胜旗警校毕业,我把这件事和他说了。”

我说:“阿姨,是您救了我。”

王女士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听说了,没想到,我的坚持不仅帮助儿子破了案立了功,还白捡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

我在郭家,吃了一个超级满意的贵宾餐。走出小区的大门,通往车站的马路边。我们并肩而行。

我说:“你妈说,她白捡了一个儿媳妇?”

他不好意思:“观念落后,用词不当,不必当真。”

我挽起他的胳膊,说:“不是白捡的,那是她儿子拿命换来的。”

相关阅读

手机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