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庭院深深】
天子近臣
文/阿星
1
若问大梁皇帝灵翊最怕的人是谁?那就非太傅卿宁莫属了。灵翊怕他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成为当朝太傅的,古往今来,也就卿宁一人。
身为卿家长子,他自幼就聪慧过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京中妇孺皆知其名,十四岁殿试拔筹,十七岁入阁侍读,二十岁入门下省领侍中一职,行宰相之权。
这样的殊荣背后,是他少年老成的性子,除了那张脸还配得上他的年纪,性情和习惯都和那群已至耄耋之年的阁老们没两样。
对他,灵翊是又恨又怕。卿宁平日里不仅要管朝上政务,还要管他的起居作息,奏章批复得不好会骂他,课业完成得不好会骂他,甚至哪天晚起晚睡了也要将他数落一通。
有一次,灵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怒气冲冲地道:“朕是天子,你凭什么骂朕?”
卿宁抬了抬眼,语气依旧波澜不兴:“怎么,陛下要处置臣?”
灵翊瞥了瞥四周,压低了声音:“要骂你也私底下骂,别当着外人啊。”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竟微微笑了起来,心情大好。瞧了瞧周围宫人都别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他便伸出手,揉了揉灵翊的头,轻声道:“好,听你的,下次注意。”
可说得好听,下一次他气急了,又会冷冷地问:灵翊,你脑子哪儿去了?你怎么会这么笨?你对得起大梁的臣民么?你……
没完没了,灵翊觉得受够了。
2
当太后告诉他,卿家打算给卿宁讲一门婚事时,灵翊嘿嘿笑了起来:“这敢情好,终于有人来管管他了!正好卿太尉请母后帮着选,选个凶悍的,镇住他。”
太尉是卿宁的父亲卿灏,也是卿氏的族长,当初先帝的托孤大臣。当年宁王作乱时,正是他力挽狂澜才稳住了朝局,灵翊最敬重的就是他了。太后睨了他一眼,道:“卿宁娶妻可不是小事,他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与哪家结亲不仅关乎卿氏一门荣辱,更关乎我大梁的朝局,所以太尉才让哀家来选定,哪能让你拿来玩笑……”
说着说着,太后却又数落起他来了,平日贪玩偷懒,不把朝事放在心上,吊儿郎当的,全不似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等太后数落完,大半天都过去了,灵翊受不住,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出了寿康宫,他仍觉得胸堵气闷,径直去了上林苑,骑马射猎至晚方归。等他刚回寝宫,就见内监慌忙来禀,说侍中大人正在里头等着陛下。言罢,那内监又瞧了瞧四周,低声对他道:“大人好像很生气呢。”
灵翊一听顿时就浑身缩了缩,下一瞬又瞪圆了眼睛假装不屑道:“他生气又怎样,朕还怕他啊?”
“陛下……”卿宁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灵翊一抬头,就见他立在廊前的宫灯下,烛光笼在他的头顶,可他的眉眼却仍是冷冷的,在夜色里有种遥不可及的清孤。
灵翊心虚地想低头,却听得他淡淡地道:“过来。”
堂堂大梁的天子,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过去,跟着他进了殿内。案上堆了厚厚一叠奏章,卿宁冲他抬了抬下巴,他就明白了,立马坐好,拿起一份份地批阅。卿宁就坐在另一端,手里捧了本书,凝神看着。
“听说……卿家要给你讨媳妇了。你都二十多了还未娶妻,太尉急坏了吧。”他不知死活地开口。
“都批完了?”卿宁眼皮都未抬,只伸了手,长指叩了叩那摞折子。
对面那人心虚地垂了头,一会儿,又贼心不死地问:“你心仪什么样的?要不你跟朕说,朕在太后那儿帮你提提?”
书终于被放下,卿宁直直盯着他,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想知道?”
九五之尊立即两眼放光地点头,侍中大人的笑意便更盛了,素日里清冷的面容,也终于在这一刻柔软了些。
“要听话的,又勤奋,性子软一点,不会让臣操心,不会惹臣生气。”
灵翊瘪了瘪嘴:“果然是帝师当久了,挑媳妇也跟挑学生一般。”
“可不是么,”卿宁却看了看他,淡淡地道,“臣当初就是学生没挑好,如今寿数都要短上一大截。”
皇帝陛下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再言语,专心批阅奏折去了。
这一晚,灵翊没能睡着,辗转半晚后索性披着薄衾坐在殿外。月光柔柔地落了满身,他支着额,轻叹一声,问身后的内监。
“你说,侍中大人这些年一直不肯娶妻,这次怎么就愿意了呢?”
那内监哪知道卿宁的心思,又不敢不答,便随口道:“总不能一直不娶吧,以后的卿家也不能没有主母啊。”
“是啊,”他喃喃道,“总是要娶的,总会有一个人,成为他的妻……”
太后为给卿宁选出一门好亲事,叫人呈了京中各家小姐的画像上来,病中也打起精神亲自甄选。灵翊去请安时,瞧她还在盯着画册不罢手。
“母后还在病中,别太操劳了。”
“你也一起瞧瞧,这几个如何?”太后向他招手,将选出的几幅递来。
他一看,果然,全是太后母家里,他的那几位表姐。
“这个还行。”他指了指其中最丑的一个。
“是么……”太后迟疑着道,“你看得上的话,若卿宁不中意,就接进宫来吧,也该给你选选妃了。”
他却神色极淡:“选妃?母后还真把儿臣当儿子养啊……”
太后眉角一跳,立即沉脸对着下面的宫人吩咐:“都退下!”
这才转头看着灵翊。
3
灵翊是遗腹子,先帝驾崩时,她还在当时尚是皇后的太后腹中。当时宁王势大,独揽朝政,而大梁历来忌惮女主登基,若皇后诞下的是位公主,自然是兄终弟及,她唯有诞下皇子,才能保住皇位。
不久,凤仪宫传出消息,皇后诞下了皇子。也是从那天起,灵翊的女儿身,变成了大梁最大的秘密,除了太后与她自己,就只有自小服侍她的贴身宫婢知道。
“翊儿,你恨母后么……”太后低声问。
恨过么……灵翊低头。
怎么没恨过呢?还记得小时候她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下头是黑压压的臣子,政见不合时就吵作一团逼她定夺。她年纪小,心里怕,刚想哭,珠帘后就传来了母后严厉的声音。
“不准哭!”
不能哭,她是皇帝。
年少时学骑射,被摔下马背,母后来看她,她刚拉着母亲的衣袍想喊疼,就见那衣角被抽了出去。
“男孩子自然是要经摔打的,这点小痛都受不住,今后如何施威于天下?”
十几岁时,看着进宫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一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裳,梳着好看的发式,她却要在日渐隆起胸前束上一匝匝白绫。她也只不过是让宫女偷偷寻了支民间女子时兴的珠花来瞧瞧,翌日那宫女就被杖毙在寿康宫了。
是的,她是皇帝,是大梁最尊贵的天子。可有谁知道,她连最微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甚至偷偷羡慕那些宫墙外,平民家的女儿。她恨她的母后,可恨又有什么用呢?若当初不谎称她是皇子,宁王即位,她的性命都堪忧。
这些年,母后又何尝不艰难?
慢慢地,她也认了命,也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灵翊从康寿宫出来,脑子里想的还是离开时太后说的话。夜幕已降,宫人在前掌着灯,她不愿乘舆,就那样一步步走着。正失神间,却见周身的宫人都停了下来,她抬眼,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披着月华立在夜色中。
他挺拔的背脊像一支青竹,仿佛世间任何的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折。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连月色都夺不去他的半分光芒,让她一颗心再也由不得自己,纵隔了千万人,也想向他而去。就在这一刻,她鼻头一酸便将头偏了过去。他却缓缓走近,终于立在她身前。她闷声道:“今日的奏折朕会批完的,侍中大人何必亲自来催促。”
她没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只觉得指间一暖,就见他将一只手炉放到她手里,却不发一言,只转身往回走。
她跟在他身后,也一路沉默。
眼见乾元殿就在前头,他终于出了声:“折子我都替你看了,今日早些休息,不许半夜又爬起来。”
“宋云仪,”她却低声开口,“母后选定的人,是她。”
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抿唇立着。天上有薄薄的雪花飘了下来,良久后,他伸出手去,替她拂了拂肩头的落雪。
“你记得她吧,去年上元宫宴上奏琴的那个。世家小姐里,再没有谁的容貌才情能比她更好了……”她盯着他,声音低了下去,“你满意吗,卿宁?”
他淡淡地转过头去,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呢?”
仿佛怕她没听清,顿了一下,他又开口:“你满意吗?”
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问,怔愣住了。
“太后选的时候也问过陛下吧,那么这结果也是陛下之意。既是陛下之意,臣自然愿意领受。”他声音低了下去,眼中的情绪晦涩难懂,“陛下的任何旨意,臣都愿领。”
她低着头,心中涌动的情绪似要冲破胸膛,却不能让他窥破半分。偏他又在耳边继续低声问:“陛下希望臣娶她么,陛下说愿,臣便娶。”
她倏地抬头,直直看着他:“若我说不呢?”
他正欲开口,却见她惶然笑了起来,转过头去道:“可朕怎么会不愿呢?朕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那一刻,灵翊只庆幸这是夜里,夜色遮去了她所有的脆弱和失态,才能让那些她藏了十多年的东西,得以继续藏下去。
4
太后的病越来越难以遮掩了,太医说,恐怕是撑不到明年了。其实前段日子,太后就经常昏迷不醒,只是瞒着外头罢了。从登基起,灵翊能一路稳坐帝位到如今,靠的就是她的过人手段。她若不在了,灵翊是绝难压住朝中的波澜的。
“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苦了你了,母后没了,你的安稳日子也没了。”太后虚弱地看着她道,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不过,别担心,母后会帮你安排好一切的,派去找灵蘅的人也有了消息……”
灵蘅是当初戾太子的遗孙,多年流落民间,宁王殁后,他就成了皇族里与她关系最近的亲属了。
她垂着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中哽着,只偏了头。看到半掩的窗外暗云低垂,她开口时声音也低了下去:“母后,我觉得好累,这样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太后双目盯着她,带着能洞悉一切的敏锐,却多了一丝罕见的疼惜,叹息着道:“儿啊,一切皆是命,你同他不可能。他不娶那宋云仪,也要娶别的姑娘。就算找到灵蘅,你传位于他,恢复了女儿身,也进不了卿家的门。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自苦……”
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任何言语。她想起多年前,那时在文华殿上,卿宁是侍读,却比老太傅还严厉,每次她有问题答不上来,老太傅还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就让她快要哭了。她又不敢跟母后哭诉,只暗暗道,等他日自己亲政了,第一个就将他逐出京去。
那时,她每日寅时就要起来。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可每次她出殿时,就能看到他等在阶前。有那么一两次,他衣上甚至都沾着晨露。
去文华殿的那一段路,她坐在肩舆里,他走在一旁。那是他唯一温柔的时候,他总是会对着仍睡眼惺忪的她小声道:“没事,再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夜里,他也会守着她,要看着她完成老太傅留下的课业。两人隔了一张漆案相对而坐,他明明自己在看书,却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她略略停笔偷下懒,他就移开书,目光扫了过来。可有时候他又好像也不是那样耳聪目明,有那么好几次,她偷偷拿眼瞄他,然后在纸上画他的样子,直到她画完藏进袖子里,也没见他发觉。
只有一次,她画完后正欲藏起来,就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手,干净修长,掌心向上。而他另一手执着书卷缓缓下移,露出一双微挑的凤眼,那里头蕴了几分清浅的笑意,又带几分难以觉察的宠溺:“给我瞧瞧……”
她悻悻地递过去,他以手支颌,唇角上扬着,语气却是嫌弃:“陛下分明是故意的,臣哪里这样丑。”说着,他便倾过身来,停在她面前。离得那样近,他的鼻息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也如带蛊惑:“陛下再好好瞅瞅?”
那一刻,她觉得仿佛有谁拿着银针一下扎进了她心里,骤然一疼。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根扎进她心头的银针,是将他的名字刻进了她的心底。让那两个字成了咒语,只要一念起,心底就会浮起细细密密的酸楚与疼痛,永难治愈。
5
灵翊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西斜。她躺在庭中那树香樟下的竹椅上,拿一本书覆在面上,以遮住从叶缝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是宫人将她叫醒的,说侍中大人在殿外要面圣,拦不住。
话音未落,廊下就响起了脚步声。
“你们都下去吧。”她低声吩咐左右,再缓缓将面上的书拿下来。
他已站到了身前,长身玉立,不发一语。阳光从他的头顶、肩上洒下来,他好看的眉眼在这一刻如带着万丈光芒。她讨厌这光芒,它曾将她照亮,也曾将她灼伤。
“你这几日都在躲我?”他冷冷地开口。
“难道,”她看着他,自嘲一般道,“连见谁不见谁,朕都不能做主了么?”
他眉峰皱起,直直盯着她:“出了什么事?”
“就要迎娶新妇了,侍中大人要忙的事还多着呢,朕的事,就不劳大人操心了。”说着,她起了身,并不看他。
他神色极淡,辨不出喜怒:“不劳臣操心,臣也操心这么多年了。陛下的事,哪件臣又没有操心过……”
“是呢,能者多劳,”她冷笑起来,“朕无能,要不朕效仿尧舜退位让贤,把这天下全都托付给大人?”
似乎很难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蓦然惊痛的表情来不及遮掩,就那么看着她,张了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是她忘了么,这么多年他守在她身边,日夜操劳,如兄如父。他不过长了她七岁,却像比她老了半生,然而这一切,竟换来这样一句话。
仿佛是用尽了全力,他终于开口:“陛下是……忌惮臣了么?”
而她居然没有反驳,他面上所剩的血色终于一分分退尽。她却根本没有看他,离去前只漠然道:“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不是么?”
许多年后,卿宁都还能忆起这一幕,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离,如同他心中那一点点散去的余温。庭中就剩了他一人,朗朗晴日却没一丝温暖,他独身默立,良久,蹲下了身去,将竹椅旁她遗落在地的书拾了起来。
他拍了拍书上的尘灰,然后将它放到竹椅上,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闻。
“自然是你的天下,”他唇边爬上一丝苦笑,“否则我为何要为它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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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宁是在那日后开始称病在家,朝中自然一下子乱了。大家虽猜不透所为何事,但大约明白这结唯有陛下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