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到外婆桥

2020-02-18 14:14:01

真事

1

清明节这天,天色稍显阴晦,细雨连绵不绝地落在视线前方两座挨着的旧坟上,上面的碑文尚已模糊不清,那里葬着承载了我所有童年快乐的外公外婆,时光荏苒,不管再过来多少次,却始终都看不到他们过得好不好。

那时候,每逢重阳,或者年初一,这个院子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母亲那一辈打麻将,我们这群外孙、外孙女窜前跑后,玩得满头汗,外婆担心我们出事,除了做饭,其它时间就在找我们,跟着我们转,可把她忙坏了。我是其中最大的,并且还是男孩,所以她总是嘱咐我好好看着他们,然后我拍拍胸脯,向她打包票说,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在外婆面前,我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所有的宠爱都来得理直气壮,零花钱,漫画书,每天去镇上看火车,买好吃的,等等,不一而足,让我沉浸在其他所有人都无法享受的舐犊之爱中。后来我理解到,外婆的爱,就像夏日里一碧如洗天空里的云絮,像棉花糖,慈爱,慰藉,让人甜到腻歪。

可那天还是出事了,得知消息后,所有人都很震惊之余,内心那份悲痛席卷了身体的每个神经元,外婆和母亲吓得腿都发软了,赶紧往事发地点跑。

出事的是我的外公,外婆一生的伴侣,母亲的爸爸。

死因很简单,酒精中毒,再加上糖尿病发作。那时外公正在上厕所,时不时有作呕的声音传出来,之后很久便再也没了动静,有人发现不对劲,用脚把门踹开,发现他已经死在里面了,大小便失禁,周围全是粪便,还有一小堆蚂蚁和蚊蝇聚集在上面,模样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外婆当时就昏了过去,母亲也哭得不成样子,上去抱着外公使劲儿摇,在她的心里,始终不敢相信平时精神矍铄的父亲,昨天还打电话让她过来玩,并再三叮嘱一定得把外孙带着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她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我远远地看着外婆和母亲在给外公擦身子,穿上寿衣,继而入殓进棺,整个过程,我都趴在门梃上,忽闪着眼睛,只是觉得热闹,却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那以后,这里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积云,左邻右舍也都搬到马路边儿上盖了新房,就很少听到有笑声了。唯独外婆一直守在这儿,直到去世。

而我,在时光的白驹过隙里,再也没有等到她承诺给我的摇篮。

2

我总会刻意来这边看看,多少年了,那些岁月打磨下来的东西,仿佛也在岁月中逐渐消失,变色。近旁的桑葚树业已枯槁,那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而今风吹雨落,早已不复当年的葱郁。倦鸟归巢,吵闹着打招呼似的,然后栖息到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里去了。

夕阳也欲坠还挂,打过来一片残红,在那浸染光晕的院落里,我仿佛看到外婆仍旧忙进忙出,给我们拿好吃的,问我们冷不冷,饿不饿。路过堂屋,也会盯着外公的照片发呆,许久,回过神来,发现眼角已经模糊不清。

每一次,她发完呆,就会很快跑到房里,把门关起来,任由泪水哗啦往下掉,其实是想外公了吧;

每一次,她在整理屋子的时候,看到外公喝过酒的杯子,用过的碗筷,女儿刚买的还没来得及穿的衬衣,就停下了手头的事,嘴里念叨着什么,其实是想外公了吧;

每一次,外婆到集市买菜,总记着外公喜欢吃牛肉拌香菜,买很多,回来才意识到人早已经不在了,就自嘲地拍着额头说,瞧我这老糊涂!其实是想外公了吧。

以及,每一次她会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独自坐在桑葚树下,透过摇晃的枝叶,看月明星稀,看黑色天幕里模糊地暗影,那里犹似有某个人在冲她笑,回应她日夜里挥之不去的想念,看着看着就倒在树干上睡着了,我想,在这样孤寂地时刻,应该是最想外公的吧。

3

外婆死于一场事故,掉在村里凌晨的码头里断了气,五官塞满了泥巴。听说那时,她刚从一个寺庙念完经回来,因为白内障,不小心走进了淤水池,没人救,给淹死了。

打我记事起的印象中,除却父母给予的爱,外婆的关怀成了此生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一个参照。再往前,外公去世的日子,可能还小,不知道生离死别带来的情绪决堤。如今记怀起这两种一刚一柔的亲情,总如群鲸索源,内心顽固地空缺一大块儿来。可能时日太长,能回忆起来的事件总归寥寥,但那份爱在我这儿所搅动的力量始终没能减少,就好比太阳下山后的暗夜,总明晓和感怀着那片金色暖流。

外婆是讲故事的高手,众多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有一个,时隔好多年,我仍记得。

那一年,我六年级,因为得了奖状被告准可以去任何一个亲戚家玩段时间,像是以往,私自跑去亲戚家玩,回来必是一顿好打。

外公刚出事,爸妈担心外婆想不开,把她接到家里照料了半个月,寸步不敢离身。外婆来的时候,带了一只猫过来,这只猫之前很黏人,来我家后,变得桀骜难训,碰到任何其它动物,总会伸出爪子,幽着一双眼瞪过去,颇具挑衅。外婆和它共处了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反常,说,外公走了,它活着总觉得缺点什么,要去生些事端,免得心里难受。

我去镇里上初中的前一天,外婆带我去看火车,这只猫远远的跟着,在列车加速离站的那刻,它像疯了一样往轨道上跑,我和外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声凄厉的猫叫,在拉响的汽笛中划破天际,划过我敏锐的耳畔,外婆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在爸妈悉心照顾下,外婆的心绪稍稍得到控制,我把奖状拿到她面前炫耀,娇气的说,我得奖状了,我要外婆买好吃的给我吃,我要去外婆家玩。

外婆笑着揽过我,夸我聪明,从手绢里拿出两块钱塞到我手中。那时,一块钱于我而言,数目就庞大到我都不敢带出门,怕抢,更遑论两块的钞票。母亲斥责我不懂事。外婆说,外孙以后一定有出息,我当然得疼着点儿,指望享他的福呢!母亲听到这句话,心宽了许多。外婆当下就去收拾东西,对母亲说,我该回去了,把你爸一人儿丢家里,会怪我的。

这一年的暑假,我去外婆家玩了一个多星期,但吃住都在大伯家,因为看到外公挂在堂屋的遗像,我就会被吓得脊背生凉。我就是在这段时光的插科打诨里,听到了那个我此生都很难忘记的童话故事。

而那只猫,外婆再也没有带回来。

4

此去经年,一切确也相安无事,外婆养了几只鸡,过年去还吃了鸡蛋呢。此前,那只猫自己跑回来过,外婆说,它在外面找回家的路找了好几天,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蹲在外公的坟前,像一尊永恒的雕像。看到外婆时,都没有回头,又蹲了会儿,才回到家,没曾想,这次回来,是来给外婆告别的。

外公周年祭时,外婆杀了一只鸡,公的,母鸡留着下蛋,舍不得,其它都是菜园种的菜,买了些肉。人不多,都是自家人,吃得也其乐融融。

事情的转折发生于一场暴雨。开春已有一段时间了,又到了返寒时节,雨水特别多,那一夜的瓢泼大雨之后,外婆养的鸡被大水冲走了,一个不剩,包括五只刚孵化的鸡苗。自那以后,外婆又变得精神恍惚了,眼睛看东西老有一层雾,却还要发了疯的找丢失的鸡。

屋后有一条水渠,村里所有积水,都会在这里汇集,然后流向远处稻田的某口方塘。外婆沿着这条水渠往返了无数次,看到让她生疑的东西,就会拿着网兜在里面捞很久。有一次还真捞到了一只鸡的尸体,但身体都被虫子吃空了,外婆也明白,它们确实是被洪水冲走了。

那段时间的外婆,瘦得跟秧地里的稻穗一般,精神也有些失常。曾经住满了人的泥瓦房,搬空之后,变得空落,阴暗潮湿,里面除了一口棺材,一张铺了好几层稻草的床,和一处供香的神龛外,再无其他。

我去到外婆家,她像个咿呀学语的鹦鹉,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起那个童话故事,还说要给我买一个同样的摇篮,我满怀期待,直到她一头栽进了水里,再也没有醒来,我才幡然大悟,我永远等不到外婆兑现她说过的话了。

那年我虽然已经十几岁了,但一直都记得她说过要送我一个跟童话里的女孩一样具有某种特立独行气息的摇篮,这摇篮,让小女孩那么容易的在梦中遇到她的狼外婆,让她睡得香甜,安适如常。就好比,外婆到最后都还保存着外公的东西,不肯扔掉,兴许,她能在里面找到已故之人的另一种存在。后来我理解到,她是想过早的给我留一丝怀念她的媒介,只是,这其中起伏,她也始料未及。

鸡被冲走的事件发生之后,外婆再也没有养过其它什么东西,怕糟践生命,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时常把她几个外孙和外孙女认错。后来,不知道她是怎样想到自己的人生是被诅咒的命,罪孽极重,决心吃斋念佛,每天只要思想驱使,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到几公里以外的城隍庙念诵经书,平常我见到她,嘴里都是神神叨叨的,让人惧怕。

正是因为这个,再加上眼睛不好,所以,这一难,外婆终究难以逃脱。

外婆跟我讲的那个难忘的童话故事,后来我取名为《一个神奇的摇篮》,虽然我不记得外婆讲这个故事时的表情和语调,不记得她是穿的粗布衬衣,还是如外公去世时一般穿的正统军绿,总之,这个故事的框架,在我逐渐长起来的脑细胞里,清晰得像是黑暗甬道里的灯,让我铭记它和她的存在。

5

一个小女孩从狼窝里获救,救她的是个猎人,猎人把她带回去,不管喂什么给她,她都不吃不喝,只喜欢喝狼的奶。

一天,猎人用一种罕见的木材打造了一个摇篮,女孩在上面睡了几天,状况才得以改观,按时吃饭睡觉,健康成长。小女孩长到五岁时,会说话了,仍旧睡在那个摇篮里,在睡着的时候,她总会做一个梦,嘴里喊着狼外婆。

后来猎人才发现,那个木材之所以罕见,是因为有这种树的地方,就有狼群,才令人求而不得。而让人惊奇的是,猎人错杀了那只哺育小女孩的老狼,狼外婆的由来,是因为摇篮上有这只老狼的气息,让小女孩踏实,亲切,一睡觉,就能梦到“外婆”跟她讲故事抚慰她入睡。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猎人感到对不起那只被自己射死的狼,小女孩叫它外婆,他每次哄她睡觉,就会念着这句话,好让小女孩借助摇篮的气息,去与狼外婆相见。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一直陪伴我成长。待我长大到理解了什么是死亡,内心开始储蓄各种情愫,终究明白了她的苦处,听懂了故事的反面,原来预言着一段生离死别的结局。

自她离开人世至今,我也会像小女孩那样,总会有某个记忆把我带回到外婆对我的疼爱中。

譬如,那年我被水牛撞了,哭得满脸山水画,趴在地上谁抱都不起来,嘴里喊着外婆;

譬如,插秧的季节,我在稻田里玩得浑身脏兮兮的,外婆总会瞒着爸妈把我带到水塘去洗,抱着我浮在水面上,双腿使劲打着水花;

譬如,那几年流行社戏,她总会用自行车把我推着,她不会骑,即使推着我都走不稳,好几次差点摔着。整个看戏的时间里,我不停的买这个买那个吃。

譬如,她的眼睛快完全看不到时,包括我在内的一家人去看她,她总是会问,我的乖外孙来了么,我买了好吃的,他来了吗,然后我就会叫一声,证明我一直在她面前。

搬到新家前,外婆去世有好几年了,她看不到我上大学,没来得及住进我们的新房,更见不到我娶妻生子,她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天使,在目睹了阖家幸福现世安稳后,又折身离开。我一直都知道,她和外公在云层深处俯瞰我们,因为在那个梦里,我清楚地看到了外婆摇着摇篮,摇啊摇,我就睡着了,她起身往外走,身体突然腾空,奔向了某个人的身畔,那个人,就是外公。

这之后,每次回到老家,抬头看到读小学贴上去的奖状,上面岁月的痕迹告诉我,来日的回报,从来都敌不过亘古的白云苍狗。我的耳边依旧萦绕着一个声音,外孙以后一定有出息,我当然得疼着点,指望享他的福呢。语气里是为了哄一个孩子开心,而不得不呈现出来的轻松愉悦,是啊,那时外公去世,一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人,永远的离开了她,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当年的我,真是一个糊涂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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