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粮实果熟。地里的庄稼都缀满了沉甸甸金澄澄的粮食，山坡上的果树也挂满了或黄或红的硕大饱满的果子，各种各样的深深浅浅的黄色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山村的每一厘每一寸都仿佛炫耀着丰收的喜悦。
黄昏过后，天边渐渐聚起了大朵大朵的或薄或厚的火烧云，红彤彤的，给整个山村镀上一层淡红色的外衣，静谧安和。家家户户吃了晚饭，三三五五的坐在大门口，或高或低或轻柔或粗犷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乡村小调一样的朴实动听。
“李嫂子，你家的拆迁款下来了没？”，白大婶从李二娘家围墙外的几颗沉甸甸的耷拉着花盘的向日葵盘上掰下一块缀满果实的果盘，边嗑着瓜子边跟李二娘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闲嗑儿。
“下来啦下来啦！”，李二娘一边应着，一边却叹了口气，脸苦的像菜地里长老了的苦瓜，沟壑上都爬满了苦涩。
“还是政府办事靠谱，这次钱下来的多快呀。”白大婶看着李二娘不怎么愉快的表情，放慢了嗑着瓜子的频率，仿佛嘴里的瓜子仁儿也不那么香甜，胡乱的换了个话题。
“是啊是啊，还是政府好。”李二娘附和着，心不在焉的没有说话的欲望。
小山村地处凌河西北，属于偏干旱地区，地里的庄稼都是靠天来决定收成。政府为了解决附近几个村的田地灌溉兴建蓄水工程，新建的水库会流经人口较少的小山村，小山村的村民都需要迁走。在政府的调解下，村民都已签订拆迁协议，拆迁补偿款也都发放下来了。
可是这钱怎么分，到了李二娘这却成了烫手山芋。李二娘和老伴李二爷商量着，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李二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大儿子早二儿子四年结婚，房子是老两口盖的，四间北京平，彩礼要了3万，也是老两口张罗的。这也掏空了老两口本就不殷实的家底，搭上了老两口大半辈子地里刨食攒下的积蓄。大儿子木纳老实，没有什么本事，却也本分能干，大儿媳也算贤惠懂事，就是爱占小便宜和泼辣，倒也无伤大雅。二儿子当了三年兵，退伍的时候给了四万的退伍补贴，这钱就是给二儿媳的彩礼，房子是老两口自己住的，也不算旧，就这样二儿媳也进了门。二儿子勤劳肯干，头脑灵活，挣的不少，二儿媳会说会道，亲邻睦友，孝顺懂事，日子过得很细很节俭。
二儿子结婚后，老两口就和老二一家住在老房子里，表面上也是父慈子孝，婆媳亲睦。结婚一年后，二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更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可是这大儿媳呢，从二儿媳出了月子就像天天长在二儿媳家，早上一睁眼就连夹带抱提了着两个孩子来了，早上在这吃，中午在这吃，晚上还把下班的老大叫来一起吃。不光如此，两个孩子都是三五岁，讨狗嫌的年纪，二儿媳偶尔买些吃的喝的零嘴儿，也都进了大嫂一家的肚子里。老两口也是看在眼里，但又深知老大媳妇的脾气秉性，也不想打破这表面上的平和，只能背后念叨念叨，私底下对二儿媳愈加的关心。二儿媳憋着气也不好发泄，带着孩子就回了娘家，娘家一家还很明事理，劝着哄着闺女以和为贵，别伤了和气。二儿媳也是以娘家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有三百六十天呆在娘家，见的少了，矛盾似乎也少了。
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的到了老二家孩子上幼儿园，政府重修水库的消息和政策开始陆陆续续的传达下来了。测量评估，签字盖章，拆迁款很快就下来了。
李二娘看着天上越来越淡的火烧云，想着那些沉甸甸的红票票，心里仿佛压了个秤砣，也沉甸甸的。仿佛那些红彤彤的票子，是热腾腾的烙铁，把李二娘的心熨烫的生疼。她知道，二儿媳手里有十几万块钱，那是二儿媳做姑娘的时候打工攒的，加上彩礼钱和二儿子这两年挣的。大儿媳花钱不仔细，加上大儿子挣得少，两个孩子负担重，看着吃香喝辣，穿红挂绿，其实并没有余钱。想着大儿媳那丹凤眼的吊眼梢往上一挑，李二娘觉得这夜色怎么这么凉呢。
李二爷磕搭着大烟斗的烟灰，红堂堂的脸上的褶子愁的夹死蚊子。“老婆子，要不就这么办吧。”唉声叹气的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哆哆嗦嗦的往大烟斗里塞廉价的劣质烟丝，用火柴点燃，火星儿随着李二爷的吧嗒吧嗒的吞吐忽明忽暗。仿佛变成一座雕像，和黑漆漆的大山融为一体。
夜色浓了，天上的星星闪啊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格外的耀眼。老两口站起来拍拍屁股，一前一后慢慢往屋里走，李二爷的背愈发的佝偻，李二娘银色的头发越发的显眼。
难得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叫老二接回了媳妇孩子，喊上了老大一家，李二娘特地换了个大桌子，桌子上满满登登的摞满了盘盘碟碟，平时年节都罕见的美味佳肴香味四溢，惹的人食指大动。大家全全活活，整整齐齐的围满了大桌子。
两个儿子家也知道老娘这桌子菜的目的，大家也都闷着头吃饭，只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打打笑笑蹦蹦跳跳，一顿饭也算热热闹闹的吃完了。
“这里是拆迁款，”，李二娘犹犹豫豫的把分成三摞儿的钱轻轻放在收拾好的饭桌上，一摞明显厚的厉害，歪歪扭扭的似乎要倒下来，厚度顶上另外两摞加在一起了。李二娘又伸手扶了扶快倒的钱，慢慢的伸回手。老的少的小的十来双眼睛盯着那高低不等的三摞儿，目光仿佛黏在钱上，各怀心思。
“这一摞，是老大房子的拆迁款，二十四万，给老大。”，李二娘两只手搂过最高那一摞，两只手摸摸索索的分了两次才把全部递到老大手里。老大接过钱，看了看李二娘，又看了看老二，想要说些什么，转眼望见媳妇眼底欣喜若狂却故意压着的表情，还有两个孩子懵懵懂懂的迷茫大眼，咽了口唾沫，张开的嘴唇又闭上。
老二媳妇抿了抿嘴，握着孩子水杯的手微微收紧。抬眼瞥了老二一眼，也没有做声。气氛变的有点微妙，连孩子似乎也察觉到尴尬，也停止了打闹，互相看看，又看看大人，安静的坐在各自妈妈旁边。
“这些，是老房子的拆迁款，我和你爸拿十万，剩下的十二万给老二。”，李二娘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慢慢撒气的气球，最后又鼓足勇气把话说完。目光似乎黏在了桌子上剩下的两摞儿钱上，不敢接老二一家尤其是老二媳妇明晃晃的目光。
“妈…”老二媳妇“噌”的站了起来，手指碰倒了桌子上的茶杯，不顾溅出的茶水烫了手背。脸绷的像拉紧的皮筋，随时都要断开。
“对了，那个三娘家小丫说找你，我吃饭前看着她来的。”，老二也“噌”的站了起来，一把拽住媳妇往外走。
“你别拉我，我还没说完呢。”，老二媳妇说着，被老二拉出屋子，小孙子也跳起来跟着跑出去。过了一会，轰隆隆的摩托声慢慢远去。
桌子上的茶杯里倒出的茶水在桌子上缓缓的淌着，一点一点汇聚到桌子的低洼处，浸湿了两摞儿钱最底下的那几张。
摩托车在乡间的马路上飞驰，风擦着脸呼啸而过。二儿媳紧紧抱着孩子，愈加觉得的这秋天的傍晚格外的凉，仿佛孩子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的摸得到的温暖。
“干啥啊，有这样的吗，也太过分了。”，老二媳妇一边嚷嚷着一边抱着孩子从摩托车上下来，把孩子交给迎出来的娘家妈，气鼓鼓的掀起门帘，三步两步的迈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里的不甘和委屈夹杂着愤怒似乎要点燃。
“乖孙儿，你去后院找嘟嘟一起玩，三姥家的李子都熟了。”，看着小外孙蹦蹦跳跳的走出大门去，娘家妈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雪糕递给闺女和女婿。
“咋的了这是，不是好好的回去吃饭嘛，咋还生气了呢，小妮，你公公婆婆也不容易，你是小辈儿，该让着就让着点。”娘家妈一边回手关冰箱的门，一边轻声半责训半哄劝着闺女。
“妈，……”，二儿媳妇哒哒哒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用手抹了抹眼睛，眼角红红的，手背上湿答答的一片。
“妮，你先别着急，让二明打个电话问问清楚打底咋回事。”娘家妈一边安抚闺女，一边示意女婿。
老二看了看丈母娘，看了看媳妇，欲言又止。“妈，他们就那么分的，我也没办法啊。”。这话又引来媳妇新一轮的叫屈和抽噎。丈母娘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安抚。
老二点了根烟，吧嗒吧嗒的闷头抽着，想着自己老娘前两天和自己说的话。
“你大哥没本事，窝囊，你嫂子又是个厉害的主儿，我和你爸也得再盖个房子啊，我也没办法啊，”，李二娘边说边抹了抹眼泪，袖子上润湿了一片，“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哥好吃的都给你吃，还替你挨打，你惹了祸，被人家堵住了，你哥替你挡了一棍子，把脑袋都打出血了…”，老娘断断续续的回忆着，老二想着大哥笑眯眯憨乎乎的脸，沉默不语。“再说，你要俩口子能挣钱，能攒钱，不像他俩，你就让让你哥吧。”，老二也不记得自己怎样走出老娘的屋子，面对媳妇询问希翼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不管，如果这样就离婚！”。媳妇嚷嚷着，手里的烟烧到了手，老二猛然回了神，迅速的扔了烟，眼巴巴的求助似的看着丈母娘，长长的烟灰飘散开来，一点一点落在丈母娘家干净的地板砖上。
“别动不动就提离婚，这可不能随口瞎说的。”丈母娘该劝的也劝了，也有些词穷。“二明，你先回去，问问你爸妈，到底咋回事，”娘家妈看了看二明，“小妮你和孩子在这呆两天。我先去看看孩子，妮儿，你自己呆会。”
所有的声音随着娘家妈踏踏的脚步声远去，屋子里一片寂静。儿媳妇揉着发干发胀的眼眶，想着该怎么和公婆理论。不知不觉和公婆相处的画面就到了眼前，那两张朴实苍老的笑脸也愈发的清晰慈祥。
“闺女，给你糖葫芦。”，下班的公公捧着糖葫芦献宝似的递给自己，只因为自己自己无意中说想吃糖葫芦，想着公公得绕个大圈，多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买的到。平时一毛钱掰成两半儿花，只要自己说想吃啥，多贵也往回买。
“闺女，来，泡泡脚。”婆婆端着洗脚水给自己按摩洗脚，说是有利于消除孕期水肿。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一大堆，每次自己干点啥，婆婆都边抢边念叨：你带孩子够累了，孩子睡了你也躺会儿歇会儿。
自己喜欢吃的菜，婆婆不让大家吃，都给自己留着。
和老二生个气红个脸，他就会被公婆骂个狗血淋头。
......
晚上，星星都提着灯挨家挨户的打探着什么，却被各家的窗帘挡在外面。娘家妈挨着闺女躺在炕上唠嗑。
“妮儿啊，妈也知道你委屈，的确，你家老爷子老太太这一碗水是端的不平。”黑暗中，看不见娘家妈的脸，只听见孩子在旁边香甜的轻微的打鼾声。
“可是，抛开这次分钱的事，平时对你也是稀罕的，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二明对你好又认干。”，娘家妈的声音好像小时候的摇篮曲，轻柔细腻，媳妇感觉自己渐渐有了睡意，眼皮发沉。
“再说，你大哥大嫂也没有啥歪歪坏心眼儿，这要是弄生了，以后可就不好相处了。”，母亲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孩子的呼吸声均匀绵长。
乡下的一天开始的很早，天刚微微亮，娘家妈就锅碗瓢盆的准备起早饭。小米粥浓稠醇香，苞米饽饽的金黄弹牙，小咸菜的清爽可口，狠狠的熨贴了儿媳妇的空空的委屈的胃，胃里满了，似乎昨天的不顺心就被挤走了。
“二明，吃了吗，快吃点，还热乎着呢。”，娘家妈看着女婿垂头丧气的进了门，麻利的又添了副碗筷。
“吃吧，吃完了咱们回家。”媳妇儿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盛了碗粥递给老二，给孩子夹了点咸菜，又拿起一个苞米饽饽津津有味的嚼着。二明云里雾里的端起碗喝起粥来，这热乎乎的粥似乎也感染了二明的情绪，小饭桌上有欢声笑语起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两口应该是下地收还没有收完的庄稼去了。
“二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进了屋，媳妇把孩子的水杯放在桌子上，拉过二明坐在沙发上，郑重其事的看着老二的眼睛说。
“我想在县里买楼，”媳妇看着有些不明就里的老二接着说，“说实话，这次的事我也知道爸妈有爸妈的理由，哥嫂有哥嫂的难处，说不出来大家都不好看，可是憋在心里又有个疙瘩，一时半会过不去。再说远了香近了臭，大嫂的脾气你也知道，爸妈中间也难做…”，媳妇顿了顿，拿起桌子上的凉水壶倒了杯水，喝了口水，“儿子马上就上幼儿园了，城里的幼儿园肯定比村里的幼儿园教的好。我也打听了，咱攒的钱加上这十二万，再借点也够买个房子了。”
“我们俩都吃点苦，过两年钱也都能还上，然后我们再...”媳妇儿一点一点绘声绘色的描绘着将来的美好生活，仿佛前面金光一片，幸福万里。夫妻俩满是憧憬的眼睛里迸发着灿烂的坚定的光。
两口子商量了商量，决定在附近的县城安家，但是跑断了腿，看破了眼，终于定下了实验小学附近的一套二手房。从娘家朋友手里借了点钱交了全款。房子八成新，有简单的家具，买了点必备的电器用具，两口子收拾收拾就搬进了。
收拾了一天东西的两口子躺在新家的温暖柔软的大床上，婆婆特意给准备的棉被新棉花独有的特殊香味在鼻子间浓郁芬芳，枕头里的荞麦壳软硬高低合适。媳妇儿望着天花板上白白的吊线整齐的吊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落地了，踏实了。
想着明天去周围看看幼儿园，给孩子找一个合适的环境好一点还不那么贵的，自己和二明找份工作，找个辛苦一点但挣的稍微多一点的，日子很快就会好的，日子一定会好的。媳妇儿往上拉了拉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二明轻微的规律的打鼾声，也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