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5天,夜晚的火车站人头攒动,和白天一样热闹。
暖暖炒菜店开在火车站不远处,生意一直不错。
此刻店里灯火通明,几个厨师在一块儿玻璃板后忙活,只要有客人开门,蒸汽的热浪就涌进冬夜里。
服务员李悦不打算回家过年了。
回家来去路费超过两千,店里过年不打烊,留下的员工能额外多赚一些。
况且回家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一直生病在床,弟弟在外打工开销比收入还要多。只要她回去,母亲就会唉声叹气抹眼泪抱怨,并且要她再赚不到钱就赶紧嫁人,有了彩礼钱家里至少能宽裕两年。
李悦还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嫁到村里。
村里好几个小姐妹已经早早结婚。还没感受爱情,直接进入亲情,然后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尽心为夫家奉献一生。
李悦相信,自己和她们是不同的。
一年前春天她谈了男朋友,一个美发店老板。
他喜欢穿各色紧身衬衫,皮鞋黝黑发亮,自称二十六岁。但她有次在宾馆偷看过他身份证,已经三十三岁。
美发店老板发誓非她不娶,并且送她一辆电动车,让她在其他女服务员面前赚足了面子。
那时她一度认为,以后结婚了她就是老板娘,两个人勤奋一点,把店开成连锁店,一直连锁到她家乡去。到时候店里挂上他俩结婚照,村里小姐妹去剪头就给她们打折。
就这样,他们甜蜜了好一阵,不过好景不长,有一天她再也联系不到他了——在她为他堕胎后。
她去美发店找他,门口有同样在找他要薪水的洗头妹,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自称是他女朋友的妖艳女孩。
两个正牌女友吵得不可开交时,李悦只觉得这一切是不是搞错了。
她退后几步确认招牌,又回过来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向里张望。
店里一地狼藉。几个假人头模型披头散发滚落在沙发边,笑而不语看着她。
她死死按着疼痛的小腹,怔怔后退一步,只看到玻璃门上倒映着自己煞白的脸。
那天是她18岁生日。
一周后她卖了电动车,给自己补了一个精美的蛋糕,还买了人生第一双高跟鞋。
出了地下商场她走在路上,有人散发给她一本人流医院的广告杂志。
她坐在路边花坛歇脚,随手翻开一页,标题是《为什么年轻女孩会喜欢大叔》。
她认真看了,但没看懂,只记住了四个字——“生存焦虑”。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存焦虑,甚至不大明白什么是焦虑。
她舔着干裂的下唇,看着眼前来来回回陌生的路人,看着这座和她无关甚至刚刚剥夺完她爱情的城市——她茫然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沧桑的女人。
2.
姚敏揉了揉肿胀的眼睛,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火车票又看了一眼,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七个小时前她从马路对面的火车站匆匆走出,现在连路口的交警都还是之前那两个。
世界风平浪静,没人知道她刚刚遭遇海啸。
她努力镇静自己,推开一家餐厅门走了进去。
此刻她口袋里有两张回家的车票,其中一张写着孙哲名字的票将被作废。
她和孙哲恋爱已经五年。和其他异地恋一样,总有一个人要付出更多来维护关系。
这五年里她抽屉中堆满了来回的票根,但孙哲只去过她的城市一次,蜻蜓点水般留下一袋水果作为他莫大付出的见证。
29岁的孙哲不能理解29岁的姚敏为什么忽然着急结婚,或者说他装作不懂。
姚敏一家知识分子,放任她恋爱五年,眼看她即将30岁,于是发出最后通牒:再不确定婚期就过年回家相亲。
她想带孙哲回家过年。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给父母看,还是证明给自己看。
之前她提起过,对方支支吾吾,推脱说年后再说。
她气不过,等公司放假直接坐火车杀了过来。
这场马拉松爱情的结局是一枚头彩——撞见自己男友和另一个男人厮混在床。
以前她以为孙哲性格软弱。她和别人起了争执,他在一旁屁不敢放一个,事后告诉她“忍一时风平浪静”。
直到这一刻,这个南方小男人挡在另一个小男人前面,昂首无畏像个英雄,如果她忘了来意,简直要被他这一神态打动。
她悲哀地懂了,他不是无法保护她,只是从来不爱她。
15个小时的车程使她口干舌燥疲惫至极。
她无心恋战,绕过两个你护我我护你随时准备就义的真爱,走到桌子旁,用她给他买得水壶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走出房门。
她知道形婚的存在,但不知自己会这样走运。这一刻没有50个话筒怼准她的脸进行采访,真是娱乐媒体的损失。
她这样一边哭泣一边自嘲,行尸走肉般回到车站。
倒霉透顶的是,低血糖忽然发作。
内心的无力混杂着身体的无力,她简直像一只被抽尽了血的跳蚤,下一秒仿佛会随时伏倒死去。
已经晚上9点,饭馆里客人还是很多,带着行李,热络聊天,互相说起为老家亲友带了什么。
姚敏压制着心中海啸,像周围每个成年人那样维持着体面不让自己失态。
一个女服务员给她端来盖浇饭,她一抬眼,看到对方手背上一道道新鲜的刀疤。
“李悦,你男朋友好久回来嘛,回来一定要给你买辆轿车……”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厨师说完,惹得其他服务员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被嘲弄的女服务员面无表情,转头去收拾碗筷了。
3.
冯玫在火车站剪票已经八年。
和莫凯结婚七年。
儿子四岁。
离婚一个月。
法院判决给她10万。
这些枯燥的数字堆砌起她以往全部的生活。
一小时前前夫给她发来照片,他砸了他俩所有带相框的结婚照。
她剪票时想,真他妈好,今年再也不用为了去谁家过年吵架了。
4.
赶在2018年末,蒋蕾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宝宝,取名星星。
400公里外的姥爷还没见过孙女,所以她刚出月子就买了车票,和老公一起带着星星回娘家去过年。
她很期待父亲见到星星时的场面。
母亲在她童年时悄然离开,父亲没有再娶,靠开出租车维持生计。
他善良,老实,在她面前永远是乐呵呵的样子。
有一次他遇到醉酒不付钱的客人,被打得耳朵流血,在派出所因为对方看似诚恳的道歉,他就轻易原谅了。
蒋蕾知道后怒不可遏。她质问父亲,但他仍然是乐呵呵地傻笑,并不解释也不回应。
她痛恨他的善良,厌恶他的老实;她对他深感鄙夷。
他们并不是和睦的父女关系。她轻看他,他回避她。
虽然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她对他善良性格的愤恨,是因为对他无法自保的痛心。但她的表达方式是那样的尖锐和伤人。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懂得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她想和他和解,想弥补对过去种种的内疚。
火车行驶到三分之一,卧铺车厢已经熄灯。人们陷入熟睡,等着一觉醒来时和家人重逢。
蒋蕾的手机忽然振动。
她从黑暗中坐起,接起手机听了一阵,低声回答:“嗯,我知道了……嗯,我快到了。”
电话那头的亲戚说,父亲在五分钟前于医院病逝。
列车员的声音远远传来:“……马上到站了,回家过年了,要下车的提前准备一下……”
这一刹那她恍惚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去往什么陌生的地方。
5.
火车到站了。
姚敏提着旅行箱走下火车,这才发现黑夜中正在飘着小雪。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经历破碎和消亡。
不可避免,无以回圜,最终变成一场雪屑,飞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