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收到家书是激动不已的，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家书真的可抵万两黄金。她展开信看到的却是陌生的字迹，白纸黑字令她触目惊心。来信的人是她堂弟，信上说日本人见她爹白图南很有文人风骨，准备给他安个会长享享清福，白图南骄傲一生绝不做日本人的傀儡，他不仅拒绝了日本人，还义愤填膺的给那几个人日本人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从先秦爱国之道说到匹夫有护国之责，幸好那几个日本人压根听不懂白图南唧唧歪歪什么，否则真会一枪嘣了他，最后，对牛弹琴的白图南被看押了起来，日本人放话说白图南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白芷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白图南哪怕受辱致死绝不会向日本人低头的，而日本兵折磨人的手段她是听说过的，她无法见到她爹陷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可她压根不认识什么人，她怎么救她爹啊。
半夏跟着她一起着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白芷都被她弄晕了，“要是少帅能帮你就好了。”
“可以试试。”白芷忽然觉得有了一线希望。半夏目光呆滞跟看怪物一样看着白芷，觉得这女人估计吓傻了，怎么跟着她一起胡言乱语了呢。
其实，她也不确定周景行会不会帮她。但当她穿着青绿色钩花旗袍走到周府大门时已经别无退路，她清了清嗓子同周府外头的护卫兵说她是棠棠。
周景行听说她的到访有些差异，但还是抽出时间见了白芷一面，听完白芷的来意后，周景行沉默了许久，“这并非难事，如果你愿意当周太太的话，白老爷我自然是会救的。”
白芷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蹙起眉头，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周景行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轻扯了一下嘴角，“我恰好需要一个周太太，很多事情太太的身份出场会比我合适。”
窗外的海棠花娇艳动人，层层叠叠，灼灼灿灿。周景行体贴的给了她两天时间好好考虑。一日后，白芷答应了了周景行，她清楚这场婚姻，纯属交易，可她必须嫁给少帅。
6
当她凤冠霞披走向周景行时，她内心是别扭的，可是现实容不得她矫情。她很希望面前唤她“棠棠”的人是季沅安，可是季沅安身在何方她都一无所知。
金色的流苏空空的垂着，晚风吹得窗帘飘飘荡荡，玻璃灯罩下影影倬倬。周景行的手很温厚，许是常年拿枪惯了，生着一层茧。不怒自威的少帅赶走了闹洞房的妇人，低低喊了好几声她的小名。不过她知道，醉醺醺的周景行是喊的另一个女人。
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相处，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周景行一诺千金，让她的父亲白图南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那她也会安安分分做好他的夫人，恪守本分、探听消息。
这日，季沅安驻扎在长元。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周身的兄弟们在热议少帅周景行的婚事，他们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后来说的什么，季沅安已经听不大清了，他脑子里挂念的是白芷，那次忽然轰炸，不知道白芷是否逃过一劫，她那么聪慧应该不会受伤吧。
现下他们已经失去了联系，青鸟无信，锦书无音，不晓得何年何月能再相逢。这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她一个姑娘家着实不安全。缺月挂疏桐，冷风吹的枝干呼呼作响，季沅安用树枝在沙地一遍又一遍地写“沅有芷兮澧有兰。”弟兄看到了哈哈大笑，“也只有沅安有这样地兴致，还能读读《九歌》。”
戏台上演的是游龙戏凤，看台下的人静默不言。
近来，白芷有些不习惯。周景行这人总喜欢莫名其妙地叫她“棠棠”，她晓得他喊的是沈念棠，所以沉默不语。奈何周景行非要逼得她应几声才肯善罢甘休，否则周景行就一直叫，吵得她新闻稿都写不下去。
他总是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在夜里把牛奶端在她窗前，督促她喝完，虽然常常失眠的她变得夜夜好梦，可她还是觉得周景行奇奇怪怪，不够可爱。
她同那些太太们打麻将时故意营造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刻意示弱输给她们，想要太太们降低防御心，闲谈之间说漏嘴，她也好向周景行证明她的能力。
可是，周景行这人总是出现的不是时候，冷不丁站在她身后指点她应该出哪个子。害得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赢了一回又一回，旁的太太还无不羡慕地称赞“少帅对夫人真好。”
抗日形势逐渐转好，部分地方甚至大有势如破竹之态。周景行忽然说要去长元走一趟，他邀请白芷同他一起去，顺便赏赏爱晚亭的景，瞅瞅鹿江的水。白芷没有拒绝，任何一个周景行需要她的场所她从不拒绝，更何况是慰问部队这样的事情，万一她在千万人之中瞥见季沅安了呢。
她很想很想季沅安，可是这一回却不像之前那样望眼欲穿。她已经嫁给了周景行，不再是季沅安心中的好姑娘，若是重逢她又以何面目见他。人这一生多的是无可奈何，这无可奈何中却也是自作自受的苦果。
白芷陪着周景行去了好几个军营，她都没看见季沅安。周景行忙完了他的军事，难得有闲情逸致陪着白芷去了白麓山。
面对着巍峨的白麓山，周景行眸色深深，深邃难测，与以往完全不同，“棠棠，你听说过一句词么？”
白芷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什么？”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稼轩词，她八岁那年就已烂熟于胸，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撒谎，“没听过。”
周景行也不纠结，侧身从部下手中接过一袋热乎的纸盒“那就尝尝糖油粑粑吧。”夕阳西下，风停树静，白麓山上的虫蚁都悠哉游哉着躺下来安睡了。
因为少帅携妻慰问部队，当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全是周景行与白芷相视而笑那一幕。这一回，季沅安没有错过这条新闻。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骤然间所有的光都暗了下来，他只觉得心如刀割。他这半生听的是子弹划过耳边，脚踩的是皑皑白骨，骨血里刻的是国仇家恨。
家国心念之，卿卿心念之，二者不可兼得。他择家国而后卿卿，毕竟他和他的棠棠山高水远，来日方长。孰料，他的棠棠转眼就成了他人的如花美眷。
季沅安在硌人的木凳上坐了很久，久到天已经亮了，部下仓惶跑到他身侧，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副参谋长，日本人又轰炸了。”他拿起腰间的枪，毫不拖泥带水地赶往前线。
7
1944年6月，日军大肆进攻慕阳。慕阳炮火连天，季沅安见着越来越少的兄弟明白这是一场苦战。
从刚开始的信心百倍到最后的孤立无援，他见着铮铮白骨，痛心疾首，往日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要么尸骨无存，要么子弹穿膛生死未卜，慕阳城到处都是哭喊声，方安军长日夜未眠。
青山处处埋忠骨，马革何须裹尸还。这场旷日持久的抗日之战已经七年了，不知何时是个头。他们所面对的是四面受敌，突围无望，援军未到，物资短缺。没有金戈铁马也浴血奋战，凭借的就是一腔热血，在这场敌我悬殊的会战中，他们激情满满，他们奋不顾身，他们前赴后继，虽死犹生。
季沅安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兄弟倒下，他疲惫不已，内心悲凉地杀敌，最后他也支撑不住，腿中了三发子弹，当即昏迷。
再次醒来时，眉清目秀的护士告诉他，他的腿怕很难站立了，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将在轮椅上度过。他静静地点了点了，静默不语。旁边的护士安慰道，“可你仍旧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昏迷时喊了无数声“棠棠”，这个年纪不大的护士也不嫌他烦，只是不断地解释，她是穆秋眠，不是棠棠。
这场激烈的战争震惊中外，我军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重创日军。几个月后，白芷也在广播里听到关于慕阳会战的相关报道。当然她也意外在广播里听到了季沅安的名字，听闻他受了重伤后，她的心猛然向下一沉，立马冲向楼下，准备去找季沅安。
周景行刚从外头谈完事回来，近来局势不大稳定，他每天早出晚归。当他看到白芷鞋也不穿，踩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当即不悦，“棠棠，把鞋子穿上。”
“我要去慕阳！”白芷的声音有些颤抖，周景行扶住了她，直直看向她，“你要去找他？”很多她从不曾开口说过的事情，他已然知晓。
钟声敲过，白芷恍若未闻。
“我后日去和庆，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周景行定定道。
“我要去慕阳，我要去慕阳！”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周景行第二日派飞机将她送去了慕阳，临别前，他拢了拢她的头发，“棠棠，家里的海棠还没开呢。”
白芷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了季沅安所在的慈安医院。只是她去的不巧，季沅安刚好在给穆秋眠讲故事，穆秋眠缠了他许久，他开始慢丝条里的跟她说《哈姆雷特》，他的声音很温和，温和到白芷不忍打扰。白芷在病房前静默不语，站了许久，悄悄离开了。
第二回，白芷提了一大筐季沅安最爱的柑橘去医院看望他，这一回她压根没在病房看见季沅安的影子。她将柑橘放在简陋的桌子上，去无意瞥见了窗外那叫人不忍打扰的一幕。穆秋眠推着季沅安的轮椅，陪他一起晒太阳，两人说说笑笑，笑容刺眼。
她就像个局外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慕阳，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医院。她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周太太”，而他，当然也会另娶她人。世事无常，他们都在许多个情非得已的时候与初心越来越远，偏离了彼此的轨道。
许是女人敏锐，穆秋眠在五日后找到了她，穆秋眠告诉她，季沅安在病中喊了无数次“棠棠。”穆秋眠说她要走了，她准备跟着医院的护士们一块上前线，前线药品短缺、医护人员也不够。她说季沅安的腿如果好浩照料，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的，白芷缓缓点了点头。
白芷又一次推开了那破破烂烂的木门，病床上的季沅安似乎是刚醒，脑子一片混沌，根本就没看清来人，“秋眠，今天就别让我讲故事了，我想去晒太阳。”
白芷身子一僵。大概是许久都没等到那个欢呼雀跃的声音，季沅安拧眉看了一眼，“棠棠？”似是不敢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