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宽利用了运动员和裁判员的双重身份,在书中对我大加鞭挞。于是世世代代的人都认为我——桑弘羊,是个与民争利,不顾百姓死活的小人和奸臣。
在我死后,正赶上神仙体系初建。那些万民景仰的伟光正君子做了天庭的神仙,而我这种毁誉参半之人,被引进了地府建制,做了阎君。
在任职的两千年里,我看尽了阳间枉死的冤魂,也听够了地府凄厉的哀嚎。岳飞向我诉苦,方孝孺向我哭泣,袁崇焕向我质问。我不知如何面对那些受伤的灵魂。
我向地藏王菩萨求助。菩萨开天恩,赐我80年阳寿。让我看一看人间的花红柳绿,姹紫嫣红。
然而我悲哀的发现,人间的冤魂和怨恨,并不比阴间少半分。
6.
天庭对我私改生死簿之事大为光火——正人君子一旦做了神仙,火气会暴涨。多亏地藏王菩萨向我求情,只褫夺了我的六殿阎君之位,剩余的50年阳寿,依旧有效。
重返人间,我已是普普通通之人。看不见鬼差,无法预知生死。不过也好,看不到冤魂听不到哀叹,我假装这个世界很干净。
小女孩救活了,所有报纸杂志网络都在疯传这个医学奇迹。人们说小女孩的悲惨身世感动了上苍。
屁!那些高高在上,由正人君子充任的神仙,才不会搭理普通人的死活。
那天我被一群人掳走,带到赵老板面前。与上次超豪华娱乐会所不同,这次见面是在一个废弃仓库。
我预料自己会吃苦头。
赵老板对我拳打脚踢:“放着十亿家产你不要,却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臭丫头改命。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白痴?”
我的确有病,的确白痴,否则怎么会放着好好的阎君不做,来做个凡人!50年后还要承受六道轮回之痛。
赵老板打累了。瘫坐地上,失魂落魄。我问他,你的独子呢?
“死了。法师续命只是治标,修改生死簿才是治本。”
赵老板临走前甩下一沓钱。“拿去养伤。”
果然是房地产开发商做派,把我当钉子户了!
一个人影向我走来。抬头望去,一个白衣少年,双眸似水,飘逸出尘。
少年将我扶起,走出破败的仓库,一同沐浴在月光下。
今晚是残月,如眉似弓。
7.
少年说,是他主导了这一切。
他为赵老板的独子续命,又告诉赵老板,只有我能改命。甚至连那个小女孩的身世,也是他施法术,故意展现给我看的。
少年说,女朋友死了你无动于衷,赵老板舍财救子你也不动心。唯有那个睁着大眼睛叫叔叔的小女孩,才是你的软肋。
少年说,他的目的,就是逼我修改生死簿,从而褫夺我的六殿阎君之位。
我问少年,你是谁,为什么处心积虑针对我。少年说,两千年前他和我同朝为官。
他说他叫恒宽。那个与我当庭辩论,书写大作《盐铁论》的恒宽。
我惊骇。每一个转世投胎的魂魄,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将前世记忆彻底删除。只有神仙体系的内部人,才能免喝孟婆汤,带着记忆下凡。难道他是天庭派来的?
少年说他不是神仙,也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不过每一世都带着记忆,每一世都在修行。而这,要拜我所赐。
我糊涂了。
少年说,恒宽死后,悲哀的发现桑弘羊做了六殿阎君。恒宽与桑弘羊,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阳间取得胜利,却在阴间栽了跟头。他不服。
少年说,同是武帝属臣,不过早死几年,凭什么你桑弘羊做了阎君,而我堂堂一代大儒,却打入轮回,世代受苦?他不忿。
就凭这股不服不忿的执念,竟然冲破孟婆汤的药力,一腔怨愤保留在记忆中,世代不忘。
少年说,从第二世开始,他就刻苦修行,就想有朝一日将我拉下阎君之位。而在这一世他有了希望,因为我投胎到一户姓巫的家庭。
少年讲完他的复仇故事,心有戚戚焉。他说他累了,两千年生生死死,只有今晚最轻松。
少年问我恨不恨,我说不恨。六殿阎君这个位子,需要面冷心硬之人来坐。我坐了两千年,苦极了。
我和少年站在月光下,抬头并举一轮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