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着自己快要憋死了。我哭了,哭得畅快淋漓,是一生中第一次哭泣。
鲁迅说,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适用于阳间的人,也适用于阴间的鬼。我想明白了。
“等一下。”我站起身,奋力奔跑着,要把逝去的东西追回来。
“把她放回去。”
“六爷,别为难小人。”
“我不为难你,我去为她改命。”
鬼差说:“六爷,听小人一句劝。人间,不值得。”
“好兄弟,我也知道人间不值得。但我们总要做些什么,不为别人,为自己。”
鬼差把小女孩的魂魄放回身体,继续守在床头。如果我改命失败,鬼差会马上取走魂魄,不耽搁一分钟。
养父母和在场志愿者痛哭流涕,以为小女孩已经去世。突然她咳嗽一声,让所有人为之一振。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养父母和志愿者互相打气。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乘电梯下楼,行驶到地下负二层,轿厢内只剩我一人。走出电梯,门口立着另一个鬼差。他不是勾魂的鬼差,他是阴阳两界的看门人。
“六爷,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你说什么?”我动怒。
“小人错了,好言难劝好心的六爷。”
这还差不多。我回到电梯,轿厢快速下沉。我抬头看楼层数字的变化,-3,-4,-5……当数字固定在-18的时候,电梯门开了。
这里是阴间,传说中人死后的归宿。
4.
我身处一个巨型大厅。我的面前坐着两排人,前排五,后排四。后排有一张空椅。
“老六,干嘛这么早回来,地藏王菩萨可是给了你80年阳寿。”
“六哥,几千年了,你口口声声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还是参不透生死。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值得吗?”
“六弟,咱们做神仙的,高高在上,那些凡人的生死荣辱,何必挂在心上。”
九个人叽叽喳喳,像极了阳间对足球的爱与恨。
我对他们说,我是来修改生死簿的,我要让那个女孩再活五十年。
“不行!”九个人异口同声。
他们告诉我,小女孩的前世是宋朝朔州的长舌妇,搬弄是非胡搅蛮缠。今世为人,是来赎罪。
去他妈的赎罪。一个是一千年前的农妇,一个是一千年后的失聪小孩。分明就是两个人,凭什么要为一千年前的罪恶买单?
“六弟,不要为这些小事伤脑筋了。六殿阎君长期缺位,天庭颇有微词。既然回来就不要走了,剩下的五十年阳寿也不要了。”
在我面前的,是传说中的十殿阎君,阴间最高统治者。那张空出的椅子属于我。
而我,就是十殿阎君中的六殿阎君——卞城王。
4.
我和9位阎君对峙着,互不相让。
“六弟别闹,生死簿不是你我可以修改的。”
我哈哈大笑:“两千年了,你们暗箱操作,修改了多少人的生死。‘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人间的惨剧就是你们造成的。真以为瞒得过我不成?”
九殿阎君哑了口,他们不知道我还掌握了多少黑材料。
判官把生死簿放在面前——与我关系最好的七殿阎君提醒我:“六哥,我们九个贪赃枉法修改生死簿,但能把账做得干干净净,天庭查不出一点毛病。而你这笔一下去,可就无法平账了。后果你知道,三思啊!”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把大笔一挥,在小女孩的名字下添注了五十年寿命。
我知道,这一笔下去,六殿阎君这个位子,我是坐不久了。不坐就不坐吧,坐了两千年,也烦了。
5.
我的前世,是汉武帝时期的大臣。汉武千古一帝,北驱匈奴,南收闽越。大将军卫青、霍去病取河西走廊,封狼居胥,千古豪迈。
这一切,都需要经济上支持。而我最擅长的,正是理财。我摒弃了向百姓加税的老传统,对当时最重要,老百姓最离不了的两样东西——食盐和铁器,实行国营专卖。以高于成本很多倍的价格卖给百姓。从中赚取的高额利润,上缴朝廷,以应付高昂的战争开支。
这项制度很成功。老百姓没有多缴税,而朝廷也有了足够军饷。武帝在世,我位列三公。
武帝驾崩后,很多人对我反攻倒算,尤其那些儒家,指责我祸国殃民,与民争利。
在新皇主持下,我与当世大儒恒宽进行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辩论。恒宽说朝廷应该轻徭薄赋;恒宽说朝廷应该休养生息;恒宽说朝廷应该仁者爱人。
对对对,都对。
我只说了一句话——既不能多加税逼百姓造反,又要北击匈奴南收闽越。你恒宽给出个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仁者爱人的主意来?
瞎逼逼!
在我死后,恒宽著书立传,将这场论战写成《盐铁论》一书,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