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中细雨纷纷。刚开的杏花苞,找不到绿叶遮雨,只好在黑黝黝的枝干上等天晴。
白日里,玲珑妙居显得有些冷清。店堂当中,一大桌伙计围坐着嗑瓜子,柜台前,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向掌柜问讯。
“说吧,什么事?”掌柜十指纤纤,把算盘拨拉得山响。
“奴家唤作珊瑚,只因家乡遭逢旱灾,奴家与姐姐出门逃难,谁知半路遇到贼人,与她走散了。奴家孤零零一个人,不意到了此地,听闻掌柜宅心仁厚,奴家斗胆前来,想在您这里讨生活,慢慢打听姐姐下落。”
少女大概是初次出远门,身上连个包裹也没有,身后是她在店堂里留下的一串泥脚印。
是鬼是妖,掌柜实在看不出来。然而,她那双幽深似海的眼睛,兼具纯净与蛊惑,少有人能抗拒。留下她,做妙居招牌,也不是不行。
掌柜停下手,口气温和下来:“你会做什么活计?”
珊瑚想想,她竟是什么也不会,一切都是姐姐照顾。
未等她回话,掌柜已唤来歌舞领班:“罢了。先带她去吃饭,再换身像样衣裳调教调教。”
珊瑚手脚并用走了三天三夜,才寻到山上这座客栈,她确实很饿。小二端来两碗面,她吃得却不痛快,因她竹筷用得不利索,越想握好,越是丑态百出。
这也难怪,去年冬至过后,教她用筷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竹筷上,连竹筷都有了诗情画意。
从前,珊瑚总觉冬至无聊,如今,她却千遍万遍地念冬至。
其实去岁冬至,原本毫无新意。鲛人族如往常一般,冒险去人间大快朵颐,为冬眠储存体力。
冬至饭结束后,返程的珊瑚没有抓牢手帕,帕子顺着冬日寒冷的水漂起来,煞是讨厌。
珊瑚向帕子追着游去。那块帕子却像一条水里的鱼,一直游到一座临江阁楼前,兴奋地转了个圈,才停下。
她拿起帕子正欲返身,却听到有个书生郎焦急地拍着栏杆:“喂,都到这里了,怎么不上来?这些日子,为何要躲着我?”
珊瑚在水里回眸一望,只见尚且明媚的日光下,书生身上落了一身金色光彩,秀美灵动的眉目间,带一点错愕地向老天抱怨道:“怎么不是她?”
“你说我不是谁?”珊瑚大而黑的眼睛斜睨着。
书生讪讪而笑:“不冷吗?快上来。”
珊瑚抓住他的手,上了岸。她虽然尾鳍天生残疾,触到陆地后生出的腿却是完好的。襦裙底下,光洁的双脚上,十个圆圆的脚指头羞红了。
书生看着她的手帕。他送的帕子,有他的灵气,一听他的召唤,自然挣开束缚,向他游来。只是,帕子带来的人却不对。但这女子是鲛人,他也不能怠慢砗磲的族人。
他问:“你饿不饿?”
珊瑚吃了三只烤羊,还有砗磲塞给她的羊腿,她已经什么也吃不下。可是,这书生手里仿佛有根线,牵着她的魂儿。
她说:“有好吃的吗?”
那书生手持筷子,为她搛菜。他的手,他持筷子的姿势,轻而慢。不像鲛人族,见了食物,顷刻如狼似虎。
冬至那天,她本来惧冷惧干燥。可他从旁耐心指点她如何用筷,珊瑚如遭逢海中暖流,快乐得不知所措。
她很快就知道了。
他那些柔软的目光,不过是在她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他不时瞟向窗外的水面,并不是为掩盖见到她的窃喜。他是在等人。等的人没有来,她却来了。他请她吃饭,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在幻想,等着等着,也许等的人就来了。
只是,他没有如愿。她亦如是。
二
入夜了。漫天星辉,映着山腰的玲珑妙居。
门前的迎客铃急促作响,店门前,出现一众妖怪。为首的人顺手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掌柜的,一间上好客房。”
掌柜抬眼,只见海公子的眉,画得比上回还精致,隔老远都能闻到呛人的脂粉气,身后的喽啰抬着一个缠满老藤的琉璃箱。
这海公子,本是北冥大荒山的一只蟒,这几百年,他专注于挑起海妖内战,成为北冥界巧取豪夺、乘人之危的行家里手,不仅如此,他还想说动蛰伏已久的饕餮为他助力,把个北冥搅得生灵不安。
因是女娲娘娘的远亲,天庭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但凡有人状告他,天庭也只是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来搪塞告状人。
虽有如此身份,但他已经欠了妙居半年的老账,掌柜自然不乐。她扫一眼小喽啰抬的琉璃箱,然后继续低头拨算盘。周围的人不禁为老板娘捏把汗。
海公子依旧笑吟吟的,只是,他的目中游出两团黑气,缓缓向她飘去。众人察觉异样,大厅的乐音与人声竟齐齐停滞。
掌柜出了一身冷汗。这海公子称霸一方,颇有势力,他要杀谁,谁敢出头。若不是近来银两紧缺,周转不开,掌柜才不会一时冲动,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此刻的安静有些漫长。
众人正等待着,忽听得有人斩断煎熬,俏生生开口说道:“贵客走了一天的路,辛苦了。不如让小的领贵客去上房看看。”
话音一落,那团黑气飘然散去。只见海公子身边,正是铅华妆成、眉梢带魅的珊瑚。她示意乐队重新奏乐,厅堂里很快恢复方才的喧嚷。
海公子笑着拈起珊瑚的一缕头发:“你是砗磲的妹妹?消息倒很灵通,比我还早来一步。”
珊瑚笑道:“所以,我不是个草包。我知道海公子想拉拢饕餮,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海公子点点头,命喽啰抬着琉璃箱,一同随珊瑚上了楼。
珊瑚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要把砗磲献给饕餮?”
海公子不答,他只是把手里那枝红艳艳的花靠近琉璃箱外的老藤,藤条窸窣有声,花朵瞬间焦黑干枯,许是吸收了灵气,那尖利毒刺竟向外长出寸许。
“你想救她?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
珊瑚不晓得这是什么植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谁说要救她?我可是来帮你的。”
“哦?你想做什么交易?”
“砗磲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砗磲是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只要让砗磲跟他见一面,让那个人知道她的决心,让他知难而退,转而投入我的怀抱。”
“那我能得到什么?”
“你要的,不过是饕餮信任你。但我姐姐一旦真的得宠于饕餮,你就不怕她让饕餮灭你大荒山?”
珊瑚看海公子若有所思,继续说道:“想让砗磲真正地听命于你,为你做事,其实不难。只要你跟我做交易,我们鲛人族自来跟海底之妖走得近,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
“海底之妖?真有此妖?”海公子颇为惊喜。
一直以来,海底之妖只是一个传说。
神仙妖怪,都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但她的传说极其诱人:无论你要做的买卖多么不着边际,只要肯拿自己的全部寿命作交换,海底之妖就一定助你梦想成真。
只是,全部寿命呢。梦想成真又如何?届时,谁来享用这真?世上没有这样的傻子。
海公子看着珊瑚,忽然恶狠狠地捧着她的头颅,令她不得动弹,然后吐着红色的信子,将一团黑气徐徐注入她口中:“好孩子,言而有信是美德。将来,你若是想要食言,我可会让你丑陋不堪。”
事情已经超出珊瑚的掌控,她恐惧,但不反悔。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会?我还要让他爱上我呢。”
她看着琉璃箱,心里说,不要,才不要救砗磲。
惊蛰的那个晚上,砗磲抛弃了她。她一路流浪,后来听说鲛人族与海公子争斗多时,几乎全军覆没。她想回到族中,出一分力,但族人不接纳她:“二公主,族中有难的时候,你逃了。如今,你且去寻你的活路。”
她有家不可归,都是砗磲的错。
更何况,海公子带砗磲来的路上,她见那个书生紧紧相随,数次寻找时机,想要救砗磲。
那怎么能行?他还未曾看清珊瑚的好,就仓促爱上砗磲,不是很可惜吗?
三
琉璃箱里,是沉睡的砗磲。族长砗磲,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稳踏实地睡过了。
如果她醒着,一定懊恼,这些年,鲛人族足够安分,怎么还是躲不过横祸?
出事的那天是冬至。
族长砗磲带领族人吃完冬至饭,匆匆赶回北冥。那时,大伙方游回海中,砗磲松了一口气,却有个男鲛游过来,急切道:“族长,我妻子不见了。”
砗磲心中一惊,近来世道不太平,难道会有血光之灾?
但她面上平静:“别怕,我同你去寻。”她吩咐其他族人先回去,自己同男鲛返身寻找。
砗磲和男鲛竭尽全力找到那女鲛时,天光已经不再那么慷慨,只在水面上铺着一条不规整的血红的路。
海水中开出一朵奇幻的血花。女鲛曼妙的身躯向海底坠去,男鲛拼力游过去,抱着她,懊悔地嘶吼哭泣,渐渐吟唱起悲痛的挽歌。
砗磲想说,别唱,你会把危险引来。但她没这么做。她没有保护好族人,让族人遭受残害,她没有理由阻止死者的情人安慰亡魂。
歌声响彻深海,天光在此时聚敛最后的光明,四面一片昏暗。巨浪翻腾着,一只巨蟒自深水中潜来。
砗磲心中一沉,手执鱼叉,迎面而上,狠狠地与巨蟒缠斗。可是,她很快落了下风。
没办法,冬眠之前的困倦来了。
终于,手中的鱼叉被他打落,巨蟒粗大的身躯缠绕着她,鲜红的信子舔着她的脸颊:“从秋天等到现在,终于找到你们了,真是不容易。你们鲛人,美则美矣,只可惜,不懂人情。我看你们鲛人族可怜,本来没打你们的主意,可你呢,坏了我的好事,救走了鸿兮。那可是鸿兮殿下,若我把他的命握在手里,莫说北冥,只怕半个天庭都是我的了。这种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你,怎么补偿我?”
该下地狱的,还在恃强凌弱,该登天界的,却忍受无尽折磨。
但鲛人族到了冬眠的时候,族人没有力气应对外战,她不可逞强:“海公子,我们鲛人族就要冬眠了。你若在此时杀了我们,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岂不徒增笑柄?不如我们以惊蛰为期,到时候,我们鲛人族与你一战,岂不公平?若我输了,凭你处置。”
海公子也不是毫无禁忌。见到她的第一眼,他才知道,饕餮密室中的美人画像,竟然果有其人。那丑陋的饕餮在画前徘徊垂涎,连他也觉得玷污了画像。
但海公子没有妇人之仁。他想的是,她马上就要冬眠,如果贸然献上,睡美人怎能发挥效用?不如等她在惊蛰后醒来,以鲛人族的未来为要挟,不怕她不就范。
海公子妖娆地摇了摇尾巴:“嗯,那就祝你做个好梦。惊蛰再见。”
说罢,海公子便不见踪影。留给砗磲的,是悲愤和耻辱。
鲛族人回到海底,围着埋起来的尸身,唱了不久的挽歌,很快陷入沉睡。珊瑚因为遇上一位公子,没有跟上姐姐一行。独自游回的她并不知道族中发生大事,沉沉睡去了。
一直到惊蛰那天,珊瑚做了一个梦。梦见背上生出一对翅膀,她在海天之间飞翔。温暖湿润的海风吹在脸颊上,那个会用筷子的人立在海面上对她仰首微笑。珊瑚飞到他的近前,他问:“砗磲在哪儿?”
为什么找砗磲?不是找珊瑚?
珊瑚一怒,她的翅膀瞬间消失,她跌落海水中,竟不能如从前一般从容呼吸,在濒死的感觉中,珊瑚惊醒了。闻到海水的腥味,她才稍稍安定了些,啃了一口水草后,她向姐姐的寝宫游去。
珊瑚一路见到许多族人,他们匆匆赶着去砗磲处问安。族人对她敷衍行礼,她也不介意。
鲛人世界,愈美丽,愈凶狠。而珊瑚生来残疾,因此,她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一条凶残的人鱼。那时她以为,她会永远活在姐姐的庇护下,永远安逸下去。
四
砗磲的寝宫设在一条沉船上。珊瑚进去的时候,姐姐端坐在巨大的扇贝上,表情凝重。
“姐姐。”
砗磲回过神,招手示意珊瑚靠近些。她鲜艳的指甲滑过珊瑚的脸颊:“你可真是,辜负了你的美貌。”
珊瑚并不放在心上,她无所谓地回过头,捉了一只章鱼,就在姐姐脚边玩耍。
砗磲却抹去眼泪,闭上眼睛,像是在攒积力量。良久,她睁开眸子,像是下定决心:“来人。把她,处决掉。”
“姐姐,你怎么了?又要处决谁?”
砗磲手扶宝座,目视前方,向众族人宣布:“珊瑚天生有疾,族中铁律,五百岁生辰便是死期。”
珊瑚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好似惊蛰雷声。两旁的鲛人将她拉出寝宫。惊惶中,她边退边喊:“姐姐,姐姐,我是珊瑚啊,你救我啊……”
“姐姐,姐姐……”声音回荡在寝宫里,回荡在海水中,渐渐不见。
族人带珊瑚来到海面,对月祷祝一番,便将腥臭的海螺举到珊瑚唇边:“祝你来生自由。”
珊瑚颤颤接过毒汁,准备一饮而尽,毫无防备地,一个巨大的浪头突然袭来,浓烈的黑暗在刹那间泼洒,大海像一只狂怒无边的猛兽,月亮被吞没了。
无尽的黑暗里,海水包围着她,像是非要把她溶化。她挣扎许久,终于上了岸。
砗磲,我恨你。什么风头都是你的,而我生来残疾,是海里的笑话。她恨恨地将砗磲送的所有物件扔到水里,唯剩那块手帕,再也舍不得。
这手帕是霜降那天,她从姐姐身上抽走的。
“姐姐,这帕子是谁送你的?”
海草遮住姐姐的脸,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她说:“捡的。你若喜欢,拿去吧。”
帕子没什么特别,不过一方白布。只是气息有别于海水,散发着陆地的青草香。她觉得姐姐真好。这些年,她族人对她颇有微词,但姐姐总是维护她。
可惜,冬至那天,她遇上了手帕的主人。
那书生劝她进菜,她就进菜,最后撑得走不动路,熬到水里要回家。书生终于问:“这手帕,你从何处得来?”
她心里狠狠地失落了。江上的风吹得她晕头转向,她还记得忍住困倦,留下柔媚一笑。
五
珊瑚的笑靥里有砗磲的影子。
砗磲不可亲近,那就在珊瑚脸上找砗磲。书生仔细找了半天,找累了。都说临渊羡鱼,退而结网。可这网,把自己困住了。
鸿兮第一次见到砗磲,是在载天山。
从前,鲛人族为了结交势力,曾把族中的出色女子送到各色神仙枕边。
虽说鲛人娇美,但性烈性纯,又要冬眠,并不能在海水以外的地方熬得住,在别处病逝的较多。后来,鲛人觉得残酷,便断了此念。
载天山神的妾室中,侥幸留住一位女鲛人。五百年来,鲛人族长每每来探望,她总是冷若冰霜,族长们渐渐来得少了,但鲛人族仍受她恩惠。
族长之位传到砗磲这里,鲛人族已岌岌可危,砗磲为了维系生存,只好卑躬屈膝,频来致意。那一回,砗磲去载天山,是为参加鲛妃的生辰。
这位鲛妃恨透了族人,将她抛在这样干燥的地方,不问死活。但她对砗磲态度还好,还向她拜托,待自己身死,将尸骨葬到海底。
那生辰宴十分盛大,前来拜会的神仙妖怪在山中来往穿梭,像是人间一折又一折的戏。
砗磲不惯走路,又是如此热闹,很令她不适。但来都来了,只好献上生辰之礼。
砗磲向女鲛跪拜,说要起舞助兴。女鲛难得地笑了,载天山神很是开怀:“好好。快快舞来。”
砗磲缓缓走到中央,随乐而起。
在场神仙都晓得,鲛人之歌之舞,若无情思,绝不随意而起,实在可遇不可求。众人默默击节赞叹,妙哉妙哉,果然名不虚传。
砗磲忧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占尽芳华。
这鲛妃,只是长了珊瑚一百岁,却不能像珊瑚一样,在恰当年纪,任性而为。鲛妃恨自己的族人,也无可厚非。若她还在族中,虽寒碜,却畅怀。
鲛妃的身体已经不若往昔。将来若她去了,鲛人族失去载天山的扶持,处境会更加艰难。鲛人族,真要毁在她砗磲手上?想及此,砗磲的歌声愈来愈悲,响彻云霄,竟然感动天庭,以至大雨倾盆。
那鲛妃笑得梨花带泪,前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