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天下

2018-12-11 12:04:33

古风

1

又是一年数九寒天,鑫都簌簌飘落纯白雪粒,天地银装素裹也掩不了一场生死大战后的残垣断壁,烽烟几许。

红裘银链锁子甲,巾帼不让须眉前。

琉焰立于血迹斑斑的城头,本该妩媚风情的眸子里浸着寒光,似淬毒的刃。抬手间,雁翎刀出鞘,银芒如电,一闪而逝。伫立在鑫都整整五年的西北蛮旗应声倾塌,溅起残雪飘零,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启禀将军,战场清扫完毕,我军死三千,伤千余,歼敌二万。”副将抱拳而立,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此时却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等得太久了,泱泱大魏等的太久了……

森寒刀刃在虚空中划出一抹凌利的弧度,琉焰收刀入鞘,狠狠闭上眼,再用力睁开。

风雪茫茫,旌旗猎猎。

她垂眸目光穿过遮天雪幕,俯视着城下军阵。四面边声,金鸣鼓震,大雪尽染弓刀,战意直冲云霄。清一色的玄铁甲衣,铺陈在皓白大地上,仿若一头蛰伏的凶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叫天地流血风云变色。

“众将士听令,即日起,用尔等手中长缨,驱逐西北蛮夷,复我大魏疆土。”

琉焰霍然高举雁翎刀,清冷的声音震碎飞雪响彻天际,带着不死不休一往无前的决绝狠戾。

她仰首凝望着这柄伴她多年的战刀,蟒皮刀鞘天生流云波纹,推刀出鞘寸许,刃闪寒芒如星火流光。刀身光滑如镜,似沁一脉秋水,倒映着漫天白雪,依稀可见那人眉眼清隽,君子如玉端方,世间有此无双。

想来若无世家阴谋,若无西北敌袭,他与她五年前便是夫妻了。

大魏建国三百余年,世家强盛,宗室衰微。皇室沦为世家大族争权谋利的工具,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何其可笑可悲。

五年前,彼时的鑫都还是大魏的中枢皇城,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素有君子之称的穆氏公子穆弦与驻国将军幺女琉焰的大婚吉日,虽说满城权贵没几个看得上那江湖草莽出身的将军,但穆氏在庞杂的世家体系中隐居首位,其嫡子大婚,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便是当朝史官也提笔记下此日盛况,诗曰:“长街小巷铺红绵,满城喜色升绯烟。霞光瑞彩花漫天,自是真情在人间。”

那时琉焰正值双十年华,桃李靡艳。然而,当她满面娇羞得披上那据说比皇后凤袍还繁美华丽的嫁衣时,等来的却是蛮夷大破苍梧关,一路南下,兵戈直指大魏鑫都。

琉焰怎么也没想到,她父兄坐镇西北,岿然不动,却遭世家奸人泄露防御阵图,令敌人有机可趁。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凶神恶煞的蛮族单于纵马而来,一路拖拽着遍体鳞伤的父兄,最终将他们钉死在城门之上。

五年来,她夜夜梦魇,恨不能将蛮族拆吃入腹,将世家连根拔起。

而今,她回来了……

2

“阿焰,过来,跟我一起离开。”穆弦一袭红锦喜袍,长身玉立,不愧“君子如玉,温润端方”之誉,只是素来风轻云淡的眉眼笼上惨淡愁云,凝视着身前嫁衣如火的女子。

琉焰神情麻木,双目空洞,父兄惨死眼前令她痛苦万分,亦令她怒不可遏,心中湮灭的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早年她随母亲前往苍梧关探亲时,途经一城,亲眼看到蛮夷铁骑践踏生灵,屠戮百姓。她被母亲埋在死人堆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一剑穿心,鲜血飞溅,落入眼眸,灼的她双目通红。那日起她便立誓,杀尽蛮夷,只是穆弦太过美好,亲手给她编织了一场盛世幻梦,梦醒时分,山河破碎……

她用一双血眸恶狼般盯着他身后仪态尽失的世家贵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如杜鹃啼血,凄绝断肠,道:“世家子弟千千万,却无一是真男儿。穆弦,你我婚约就此作罢。”

雁翎刀刹那出鞘,快若蛟龙出海。刀是他送的,由天外陨铁铸造,天下无双,轻而易举地就削掉了同样世间无价的嫁衣一角。艳红灼烈的望月锦,似断翅的蝶,无力坠落。

琉焰转身,决然离去,裙裾翩飞散束,比遍地鲜血还来得凄美绝艳。

穆弦想去追她,双腿却如灌铅,重若千钧,眼睁睁得看着她与漫天烽火,融为一体。

猛一睁眼,穆弦按着顿痛的额角,手指修长,骨节如玉,优美得仿若一幅山水画卷,却因用力过泛着森森白意。即使事隔五载,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当日之景。

那天鑫都城破,她与他在天渊河畔诀别,她提刀赴死的背影宛如魔障,日夜在他脑中浮现。他自是知晓她安好无虞,藏在暗处枕戈待旦,以待良机踏平西北,可他就是相思入骨,断肠也愿。

天渊河横旦南北,名副其实的天堑如渊,阻挡了蛮族南征的势头,也给琉焰争取了练兵的时间。如今大魏定都天渊之南,以御京为主,拥睿亲王世子——魏瑾称帝,年号太初。

而他亦不再是昔年公子,而是穆氏家主,当朝相国,权倾天下。

“启禀相国,线人来报,琉将军已收复鑫都,据悉将军打算沿天渊北岸横推战线,驱敌出境。”雕花梨木门外,响起下人恭敬的声音。

穆弦即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机会见到她了;忧的是,她不过筹备五载,怎敌得过西北蛮夷的铁骑?这些年他们一直私下派人联系,其所需军备良饷,皆由他一手操持,他心知肚明以她此时兵力对阵蛮族,胜算太低,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心急。

“小皇帝可知晓此事?”他暂且按下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出声问道。

“不知。”

穆弦颔首,吩咐道:“那就先别让他知道。”

飞翘廊檐下,一截洒金云龙翻海袍悄然退去。

“相国,人走了。”

“跟上,帮他。”

3

是夜,琉焰就着一星灯火,提笔在早已烂熟于胸的边关地图上写画描抹,琢磨着该如何行军布阵,最好在明年夏至彻底驱敌出境。

帐外,飞雪飒沓,风声呜咽,似怨魂哀泣,不免令她生出几分烦躁。兀的,一阵吵闹声传来。

值夜的将士押解一人步入大帐,冷风灌入,夹杂片片残雪落入灯盏,转瞬消逝。

“启禀将军,此人夜闯军营还疯疯癫癫称自己是将军胞弟,请您下令处置。”一人上前禀报,说明缘由。

“阿姐,你真的还活着!我是瑾儿,你看看我呀!”被困之人奋力挣扎,风尘仆仆华衫褴褛,形同乞丐,声线却如敲冰碎玉般清冽。

闻言,琉焰猛然从图纸中回神,挥退部下,仔细打量着当今天子——魏瑾。过往少年,已长成七尺挺拔男儿,龙眉凤目,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魏瑾本是睿亲王世子,奈何亲王早逝,琉焰生父念其旧情收他入府,以免他沦为世家棋子。然而,他终是成了傀儡,坐拥江山,却不能自主。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来我军中作甚?”琉焰敛眉,神情淡漠,仿佛彼此陌路,无甚交际。

魏瑾的热情被瞬间冰封,他以为她死在五年前的那个春日,伤心欲绝。此番无意听闻相国谈话,他便偷跑出来,一路上不说历经艰辛,也是吃尽苦头。他不明白,他们青梅竹马,为何再见会形同陌路。可他从来都是她乖巧的弟弟,她问什么,他答什么。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而且下个月我便要行冠礼了,宗室长老为我拟字伯瑜,可我自幼长于将军府,阿姐便是我长亲,我的字只能由阿姐来取。”

“你竟为了这等小事以身涉险擅自离宫,谁给你的胆子?身为一国之主,如此不知轻重,看来这些年世家之人都把你给养废了。”琉焰横眉低斥,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皇族衰微,能堪大任者寥寥无几,魏瑾是块璞玉,若毁于世家之手,于国大害。

“你明日便返回御京,我会修书一封交给穆弦,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帝王之道。”

“我不学,这傀儡皇帝我也当够了,谁想当拿去好了。”

“住口。”怒由心生,琉焰站在魏瑾身前扳过他的脸。目光如剑,直射他的双眼,字字铿锵,若战鼓擂响,重击在魏瑾心间。

“你听着,将军甲兵以武安天下,士子儒生以文治四方。你不当这皇帝,是想让阿姐和众将士的血白流吗?你可以活得安稳,那都是儿郎们用命换来的,你对得起他们吗?”

“我不知道,阿姐,我真的不知道。”魏瑾茫然不知所措,前半生他活在将军府的庇护下,后半生他活在世家的掌控中,本质上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琉焰深知她是在逼迫他去承受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切,若天下太平,他可以是一逍遥无忧的王爷,看庭前花开落,望天上云舒卷。

她抱着他,就像儿时在将军府里他们相拥取暖一样。

“回去吧!你的字我想好了,就叫长宁。惟愿四海升平,能得一世长宁。我希望再见,你已是帝王,无人能挡。”

4

“太和六年春,女将琉焰横击蛮夷,战百余,血干里,逐敌出苍梧。大魏初定,山河始安。”

——《魏史·女将》

旭日初升,九鼎长鸣,文武百官,列位朝堂。

今日朝会是要对琉焰论功行赏,但几个世家老顽固死命咬着琉焰擅自出兵、不听调令的由头不肯松口。

魏瑾虽怒,却于事无补,他只是个傀儡。这一刻,他是如此渴望权力。

穆弦立于文臣之首,紫袍飞仙鹤,腰佩金鱼袋,青丝高束簪白玉,兰芝玉树似红尘遗珠,风姿秀逸若俗世谪仙。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翡翠丹陛上初显峥嵘的帝王,思忖着不枉他暗中助他出宫走上一遭,终于有些长进了。

“够了,大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琉将军功过如何,自有圣上定夺,岂容尔等置喙。”温润之声,不疾不徐,如环珮琳琅,幽涧轻淌,却令百官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以复。

闻言,魏瑾有一瞬怔忡,随即正色。帝冕坠玉旒,锋棱眉间藏,他俯视众生,他即天命。

“琉将军复我大魏河山,振我大魏雄威,功不可没。封驻国大将军,掌天下兵马权。”

朝罢,穆弦撇下心思各异的百官,径直回府。小厮匆忙上前,正欲禀报。

断断续续的琴声,穿过庭院深深,抚过花叶葱茏,似翩跹漫舞的蝶,最终落在他的耳畔。

“终于舍得来见我了吗?”一时间,穆弦竟分不清是真是幻。不顾身后下人们地惊诧惶恐,他直奔琴声源头。可笑,当初鑫都城破,他都不曾这般失态。

沉香袅娜,轻纱舒卷。

琉焰笑靥似花,仿佛岁月如故,他们不曾分离。

“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云笙,别来无恙。”

听到许久不曾被人唤起的表字,穆弦伸臂执起她按琴的手,十指粗糙布满树皮似的斑驳老茧和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心疼不已,喉间如塞骨刺,沙哑道:“阿焰,回来吧!蛮族已退,你做得够好了。”

琉焰猛地抽手,难得温和的目光,刹那森冷寒意凛冽,道:“还不够,不踏平西北王庭我是不会罢休的。”转瞬,她柔了语气,像年少时央他买万福楼的玉酥一样,拉着他的衣袖撒娇,“云笙,帮帮我嘛!我一个人,做不到。”

穆弦顺势揽她入怀,耳鬓厮磨,极尽缠绵。他何等聪慧,又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意?她是要他举国之力助她一战,而国力汇于世家,换言之,她是要他亲手葬了这偌大的世家。

幽雅淳净的檀香,静静沉浮。日光倾洒,一室寂静,只有他们的呼吸,此起彼伏,恍然间竟有种流年安好的恬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开口:“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年逾而立,仍无妻妾子嗣,着实愧对列祖列宗。”

“我要你嫁给我,入我穆氏族谱。百年后与我共赴黄泉,向祖辈请罪。”

琉焰微怔,旋即一笑如十里红莲旦夕怒放,道:“好,我嫁。”

5

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凤冠霞披,就一对红烛,二人便拜了天地父母,成了一世夫妻。

穆弦拥着琉焰十指紧扣,仿佛这般便可天长地久。他爱怜地在她唇畔烙下一吻,柔声道:“自古以来,男子及冠而字,女子嫁笄而字。你及笄那年,岳父与兄长皆在边关御敌,如今为夫替你取一字,可好?”

“怎么回事呀?前些日子魏瑾找我取字,今日你又要为我取字。”琉焰失笑,凤眸流光溢彩,刹那满室芳华。

提及此事穆弦便一肚子酸水直冒,报怨道:“五年来对我避而不见,连封书信也不给,好不容易盼来你的信,却通篇斥责我没教好小皇帝,在你心里我就这点儿分量。”

“不是不见,是不敢见。”琉焰垂眸,她灭蛮夷之心坚若磐石,可他却总能轻易左右她的情绪,与其相见生隙倒不如不见怀念。

母亲早逝,父亲与兄长常驻塞北,打小她就一人长在危机四伏的鑫都,看琉家不顺眼的人很多,长辈不好出手便由着一帮晚辈来欺负她。只有穆弦,他护着她宠着她,他的好曾让她一度忘记仇恨不顾一切地嫁给他。

穆弦双臂如钢浇铁铸,将人牢牢禁锢在怀,笃定道:“你放心好了,该教的我都倾囊相授了。他欠取的不过是一份称帝的野心,你也给他了。”随即一顿,叹息道:“他自幼对你言听计从,你说一句,当旁人千句万句。”

琉焰乖顺地依靠在他胸前,她现在不想去管什么家国兴亡,就让她暂时只做他的妻子,与他谱一曲琴瑟和鸣。

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穆弦心照不宣地摒弃杂念,眼波微动似春水乍起柔不可言。

“凤欲求凰到白头,相思一曲无人奏。阿焰,我可以忍受相思断肠,只求万般劫难,你皆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字凤凰,好吗?”

“好啊!不过我更喜欢‘凤凰于飞,梧桐是依。与君相知,白首不离。’”

这是当初他写在桃花笺上的誓言,她如今款款吟咏。然而战场瞬息万变,生死无常,她却给他勾勒了一幅夫妻恩爱不离的美好画卷。她在骗他,她怎么能与他白头偕老?

入夜,月上枝头,倾洒脉脉银辉。室内,红烛摇曳,他执意握着她的手在桃花笺上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春光旖旎,却无端摧人落泪好似诀别。

翌日,尚未敞亮,残星寥落,遥遥坠于苍青天幕。

琉焰任由穆弦为她更衣束发,试问普天之下,除了她谁还能亨受到大魏权相的贴身伺候?分离在即,她亦有心情打趣道:“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戏文里唱的‘将军戎装待上马,娇儿素手拭银甲。’?”

“懒得理你。”穆弦横了她一眼,眉宇间尽是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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