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入地狱忏悔,只求你余生顺遂。
——谢宣
序
奇异的花香夹杂着血的味道,缭绕不散。月光皎皎,衬着这一院的鬼魅妖花,恍如地狱。
枝叶婆娑间,几具尸体胸前破了个大窟窿,心脏已不见踪影。
施寒唤人搬走尸体,回眸看向披一身月华结跏趺坐的谢宣,他正捻着莲心数珠默念往生咒,眉目悲悯如佛,唇角却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她取来锦帕双手奉上,低眉顺眼一派温顺:“殿下,请用。”
长睫微颤,谢宣始终没睁眼,只淡淡道:“你走吧!离开侯府,离开漠北,天大地大去寻找你想要的自由。”
仿佛沉默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施寒轻轻笑开,不觉间眸中已蓄满泪水:“最重要的是离开你吧!谢宣,三年前我想走,你不惜打断我的双腿,如今要我走,是彻底厌弃我了吗?”
妖冶的腥香愈发浓郁,天际一轮圆月都似渗出了不祥的血光,谢宣终于睁开眼,四目相对间,声音已染上不易察觉的悲凄。
“对,于我而言你无足轻重,我能宠你如宝,也弃你如草,我念你伺候多年有功,便给你一个活着离开侯府的机会。”
武侯府的仆役要么老死,要么病死,绝无可能活着离开。
施寒一愣,良久,梦呓般呢喃:“原来如此,我不仅要感谢世子殿下的养育之恩,更要感谢世子殿下的不杀之恩。”
幽幽的话语令谢宣瞳孔紧缩,按着数珠的指尖透出森森白意,视线中的黑裙女子,面容秀雅,花儿一般的年纪眸中却沉着死寂。
这本该是翱翔于天际的玄鸟,是他的错,他早该放她走,而不是贪恋她的美好将她囚禁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有零星的白雪落下,漠北十月的初雪,如期而至。
施寒跪地叩首,离去的纤秀背影被愈发密集的雪幕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看不见一院繁花骤凋零,也看不见谢宣仰躺在雪地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最终溢出一缕叹息。
十月雪落,地冻天寒。
她自十月来,亦从十月去,如此甚好,甚好……
1
武侯府雄踞漠北三州,谢氏父子便是漠北当之无愧的主宰,坊间多言武侯谢连心狠手辣,世子谢宣病体佛心。
谢宣心知肚明,他行善布施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他那是什么佛?他是妖,专食人心的妖。每逢月圆,他都要以栖月园的妖花和人心制药,长到如今的年岁,他都不知自己已经吃了多少颗滚烫炽热的人心。
再不将施寒送走,他下一颗吃的多半便是她的心了。
当年有消息称江南齐家有一味碧莲华可治他怪病,他毅然决然亲下江南。
江南气候宜人,似乎是因他这不详之人的到来,堪堪十月,便大雪纷飞。
齐家满门被灭,碧莲华不知所踪,老天爷连一点希望也不肯给他,他还是要死。
浩浩天地,寂寂飞雪。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孤身走在江南,背影萧索,形同暮年。那时,他绝望地想倒不如就死在这江南,随白雪而逝走得干干净净。
是施寒的哭声将他拉回现实,约莫四五岁的娃娃被丢在雪地里,浑身冻得青紫,却是哭声震天,似乎挣扎着想摆脱死亡的噩运。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将她抱起,小娃娃攥救命稻草般拧紧他的衣襟,哭嚷着喊阿娘。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开:“你也是被亲娘抛弃的孩子吗?正好我也是,以后我养你吧!你长大了,可不许离开我。”
幽邃荒芜的眸子里倒映着小小的女娃,仿佛有明媚的阳光穿破阴云,风雪骤停。
武侯谢连残暴不仁,对亲生儿子也能痛下狠手,更何况这从江南捡来的孤女,甫一听闻谢宣想要养她,他险些伸手直接掐死她。
“世间女子凉薄成性,你以为你能养熟这么个玩意儿?”
面对父亲的斥问,谢宣掖好被角,看向那酣睡女娃的目光飘忽不定,喃喃道:“十月雪落,地冻天寒,就叫施寒好了。”末了,他扭头看向谢连,“你就当我养了个女儿,你多了个孙女儿。”
“孽障!”
谢侯爷反手一巴掌打得谢宣嘴角开裂,又冷冷一嗤,不无恶意地狞笑道:“本侯会等着看你是如何养出个白眼狼的。”
彼时他不知道父亲会一语成谶,施寒是个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吃人的白眼狼。
不过施寒总算是留在了武侯府,他把她养在自己屋里,日同食,夜同寝,他的病至阳常高热难耐,还夜夜梦魇遭冤魂索命,而施寒体质阴寒抱在怀里清清凉凉的,晚间入睡竟再无噩梦相扰。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她,哼起记忆中母亲曾遥望天际时唱过的歌谣,突然意识到或许她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2
那些泛黄的往事施寒是不知晓的,但对谢连的恐惧与日俱增,分明一张俊美英挺的脸却总笼罩着一层阴鸷森冷,宛如滋滋吐信的毒蛇。
彼时正值月圆之夜谢宣病发在栖月园制药,约莫八九岁的施寒偷溜出门想去找他,竟误打误撞闯入了谢连的浴池。
世人皆知武侯骄奢淫逸,喜虐杀美人。
施寒永远也忘不了,水雾弥漫中,那一池沉浮的尸体和阴森如妖鬼的谢连,同样她的尖叫召来了妖鬼的利爪。
“小小年纪就想勾引男人,你怎么就这么贱呢?”
冰冷修长的五指扼住施寒纤细脆弱的脖颈,好似被黏腻阴森的蛇类缠上。
“没有,施施没有。”
她不知谢连是何意,只本能地摇头否认,泪流满面。
所幸栖月园距此不远,施寒一声惊惧的尖叫,谢宣提刀剜心的手一顿,随即不管不顾地飞掠而来。
那晚的月亮圆如银盘,照得万物似覆霜雪。谢宣匆匆赶到时施寒也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了,被父亲拎在手里奄奄一息。
他忍着愈演愈烈的病痛,咬牙开口:“父亲,请放开她。”
谢连露齿一笑,如同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举起脸色青紫的施寒:“儿子,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小贱人,勾引了你还不够,竟还想爬上我的床。”
狠狠闭上眼,谢宣不愿去看满池的女尸,更不愿去看这个在月圆之夜同样痛苦的男人,喉咙略带嘶哑:“父亲,她还只是个孩子,你又何必把对娘亲的恨撒在她以及这些无辜的女子身上呢?”
“住口。”
谢连似发狂一般,目眦尽裂,猛一挥臂将施寒狠狠砸向谢宣,声音尖锐而又凄厉。
“你懂什么?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谢宣承受了父亲所有的力道将施寒稳稳接住,自己却呕出一滩飘着异香的血。
谢连裹着湿衣上岸,眸光狠厉,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杀意,一拳一脚,疯魔似的砸在儿子身上。
“世间女子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你对她再好,她还是会抛弃你奔向其他男人的怀抱。”
“你怀里的这个东西,你以为你养她,护她,她将来就会一心一意地回报你吗?她只会背叛你,让你一无所有。”
“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生死相随。”
谢宣倒地撑起四肢,将施寒庇护得滴水不漏,身体里病发的疼痛,身体外父亲的虐打,他突然好想就这样死掉算了。
可他不能死,他死了,谁来保护他身下的羸弱的小姑娘啊?
他有娘,可娘恨他;他也有爹,爹也恨他;最后他只剩这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了!
月光溶溶,夜色昏昏。
五岁起谢宣的每个月圆之夜都是血腥的,而这个月圆之夜既血腥又痛心,每每忆起他都觉得遍体生寒。
父亲最后将他们带到栖月园,让年幼懵懂的施寒为他取心制药。
“宣哥儿,宣哥儿……”
满院只会在月圆之夜盛放的妖花将她吓得嚎啕大哭,却还是念着他,蹒跚着一步步走向已昏迷的药人,高高举起泛着寒光的匕首,不住地颤抖。
“够了!”
他猛地挣脱父亲的桎梏,冲上去抱住小姑娘,含泪看向父亲,一字一顿地问道:“父亲,你是真的想让我也死在你面前吗?”
谢连到底是没再继续,仰天大笑,笑得悲戚绝望,踉跄地消失在夜色中。
谢宣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拥着施寒默默流泪,哽咽道:“施施,我只有你了。”
“宣哥儿,别怕,施施长大了会保护你的。”她用力地回抱着他,嗓音细软,分明自己害怕得不行还努力地想安慰他。
夜凉如水,他们紧紧相拥,面贴面,心贴心,仿佛要将彼此揉碎融入骨髓,永不分离。
3
时光荏苒,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期间谢宣开始信佛,并在民间行善布施,偶尔接济一些江湖游侠,竟还赢了个“病佛”的名头。
他倒不是真的信佛,只是他及冠之日施寒捧着亲手做的莲心数珠眼巴巴地看着他时,他无法拒绝。
“宣哥儿,我听后山守林的老奶奶说就算不信佛,每日念念经,转转数珠,佛祖还是会保佑你的。”施寒绞着手指,小脸上又是伤心又是希冀,不知是听了什么谣言。
谢宣接过数珠,缠在腕上,问:“你想佛祖保佑我什么?”
小姑娘仰头望着他,黑黝黝的眸子里似有万千月华,毅然应道:“我想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
“我哪来的长命百岁?”
他凄然一笑,施寒已钻入他怀中紧紧抱着他,压抑着哭泣闷声道:“他们都说你活不长久,我知道你也是这么认为,觉得自己靠人心活着还不如死了。”
“以后的每个月圆之夜,我来替你杀人取心,让佛祖把所有的罪孽都全算在我头上,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小姑娘掷地有声的话语令谢宣心中一暖,他揉了揉她的发髻,眸中洒满细碎的温柔:“不要脏了自己的手,你只需要陪着我,如果我真能长命百岁,你就陪我天长地久,好不好?”
“好。”
长风掠空,发丝飞舞,谢宣弯眉含笑,却忘了命运从不曾垂怜于他。
江湖盛传——南有剑狂仰天笑,北有病佛敢横刀。
剑狂沈良,病佛谢宣。
一南,一北,一剑,一刀,仿佛是宿命的敌人。
他不曾在意,日复一日地捻着莲心数珠,却不料这人竟找上门来,拐走了他精心呵护的小姑娘。
也让他明白,他将她养在武侯府,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抵不住高墙外的喧闹尘嚣。
那日沈良一人一剑一酒壶独闯武侯府,可惜出师未捷先被逮,尚未见到与他齐名的病佛就被侯府影卫追杀如狗,情急之下窜进浴室中施寒正沐浴的香汤里。
施寒放他一马,让他快些离开,这人却狗皮膏药似的赖在了武侯府,整天四处窥探。施寒至今也与谢宣同寝,白日里亦同他在一处。但沈良总能抓住机会,缠着她讲武侯府外的无限风光,讲他仗剑天涯的恣意潇洒。
她憧憬又好奇,却还是龇出小虎牙威胁:“你还是快走吧!再不走我就剜了你的心做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