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诗

2022-08-18 21:00:44

爱情

最近几日不知怎的,明明是一样的日子,过着过着竟无端地生出几分无聊来。许是生活太安稳,人一旦过上这种生活,便会变得贪得无厌起来。于是我去翻了翻日历,本想着着借上头用朱笔划过的痕迹来回忆往昔,未曾想,居然意外地发现我与他成婚已经三年有余。

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呢?我回忆了很久,倒不是忘了,就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我记得那天是我在百乐门驻唱的第三个年头,我十五进百乐门,天无绝人之路,凭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几年下来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歌星。那是他来上海上任的第一天,我对他早有耳闻,毕竟像他这般年轻的大帅十几年也不见得有一个。百乐门的老板早早就嘱咐过我,今天晚上一定得好好唱,把这些大人物哄高兴了,我的好日子就指日可待了。我点点头,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人为财死,像我这种漂泊无依的人,明面上看着是万人追捧,但谁都清楚,只要一步踏错,那就将是万劫不复。

于是那日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妆扮自己,我穿上百乐门里最昂贵的一件衣服。那是老板从拍卖行里重金拍下的宝贝,轻易不示人,我向他软磨硬泡好久他才不情不愿地借给我,还竖着眉毛瞪着眼警告我不许弄坏它。我忙不迭地答应,衣服是真的很漂亮,而且出乎意料地合身,修身的剪裁完美地勾勒出我身体的曲线。前来探看进度的老板也呆愣许久,走时只留下一句。

“这衣服你穿,倒也不算浪费。”

我冲他笑笑,这人除了在生意场上巧舌如簧其他时候一律嘴笨,我相信这已经是他能够说出口的最顶级的赞美。他走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究竟要选择哪种风格的妆面,太淡显得不够尊重,太浓又会遮掩我原本的五官特色。最后的最后,我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并不会改变我五官原始的样子,只在我眼下四周粘上稀碎的小花作为装饰。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在二楼的房间里等着他们一群人的到来。上海的街道夜里比白天更要热闹,华灯初上,和百乐门一样的会所纷纷亮灯招揽过客,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酒精与香水混杂后的气味。我闭了闭眼,头发被困定得很紧,时间一长勒得头皮生疼。

好在他们没有让我等很久,黑色的车队前后排列有序,就连车灯亮起的频率也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然后我看见老板堆笑着迎了上去,从最前面的车上接下一位男人。

男人很高,腰被皮带束得极细,他的军装也没来得及换下,甚至腰旁都还别着一把手枪,是那种觉得不满意随时可以走人的样子。老板笑着不知道在恭维男人什么,男人也没什么动作,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

就在我想象着他的长相时,老板差人上楼叫我可以准备起来了,我觉得我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大,至少男人站的那个位置怎么都不可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但鬼使神差的,他扭头了。

那是一张我难以描述的脸,我没读过书,因为唱歌才认识了几个字。男人有一双桃花眼,眉骨凌厉,鼻梁高挺,薄唇嫣红,眉毛的延伸处生着一颗黑痣。总而言之,男人长得很英俊,任何一个女人猝不及防地看到这样的一张脸都会脸红,我也不例外。就在我慌忙地试图掩盖自己的窘迫之时,男人笑了,露出了嘴角清浅的梨涡。

我不懂唇语,但这一次,我确信我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进入百乐门以来最完美的一次演出,事后很久老板出门在外也会拿来吹嘘一番。在此过程中,男人只是微笑着坐在正对舞台的梨花木桌前安静地盯着我看,一直到我演出结束,回到二楼的房间,他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或者表情。我无名地感觉到烦躁,但这只是我第一次见他,我没有任何烦躁的理由,我想自己是误会了,那个问题也许真的不含有任何暧昧的成分。

我泄气地洗掉脸上的妆容,放松了紧绷一天的头皮,我向老板告了三天假,因为演出的顺利,老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且叮嘱我哈哈休息,别累坏身体。我嗤笑一声,我又不傻,我还要靠自己赚足下半辈子的钱,怎么做都不会委屈自己。我同他告别,接下来的几天都将自己锁在二楼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住在我隔壁的向小园实在看不下去,才把我从房间里拖出来,生拉硬拽地叫我陪她上街去买几套过冬穿的旗袍。

“哎呀我的好姐姐!我真的不想去!我累死了,你行行好让我休息休息吧!”我苦着脸,可事实就是她力气大过我,对我的哭喊充耳不闻,硬生生将我扯到上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顾及自己的面子,况且上海城里认识我的人不在少数。

“啧,继续喊啊,小丫头片子!”向小园瞥我一眼,风情万种地拢了拢耳畔的碎发。百乐门在我来以前是个快倒的小歌厅,向小园是里面唯一的台柱子,仪仗着她的名气才苟延残喘地熬过一年又一年。向小园年纪不大,但一出生便是在这种纸醉金迷的艳色场所,她娘是个妓女,向小园没见过她爹,过早地步入社会导致她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很多。

但事实上,她今年不过二十三。

我看她熟练地从手包中摸出一支烟,朝路边一位不知名的男人勾勾手指那人便快步跑来,殷勤地替她点火。男人露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游走,竟然没发现早就站在身后的自家妻子。

“好你个没用的败家子!一天到晚除了赌就是嫖,你还能干什么!”女人的巴掌在男人脸上清脆地响起,向小园半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轻笑一声拉着我走了,将女人不堪入耳的骂声远远甩在身后。

“你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多没意思啊,整日只能与柴米油盐做伴,还要为生计奔波发愁。”

“我不要变成这样。”

她说着扭头看了我一眼,我闻不得烟味,此时正被她熏得难受,忍无可忍了才把她嘴里烟抢过丢在地上踩灭了。

“说真的,我挺羡慕你的,就算是来了百乐门这种地方老板也没把你怎么样。”向小园苍白地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你不会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的,你不属于这里。”

她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扔下我走了,可怜我是被她拽来街上,我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终是决定招来一辆黄包车回百乐门。

“好巧啊,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循着声音转头,不偏不倚地撞进男人温情的桃花眼眸中。他的装扮一如我初见他的那日,深绿色的军装笔挺,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

“是啊…好巧……”

我手足无措地垂下头,男人的眼神实在太深情。

“好像还没自我介绍过吧?上次匆匆一别,居然忘了。我姓江,单名一个儒,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哪怕是我不抬头,都能轻易想象出他此刻嘴角噙着笑的样子。一个武将却取了个书生的名字,大底是他爹娘本不想让他打打杀杀。

“我叫许忆安,我爹说这是回忆平安的意思。”

“许小姐的父母很会取名字。”江儒笑了笑,我和他无言对立良久,我在等待他开口说离开,毕竟他地位尊贵,我提出先行一步的话不合规矩。

“许小姐是来买旗袍的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传来阵阵酸痛时他终于开口。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正是上海城中最大的旗袍定制店,上海城有头有脸叫的上名的贵妇名媛们都爱来着置办她们一年四季的旗袍,我不常来,即使百乐门的薪资不低,这里旗袍的价格也不是我所能消受得起的。也不知道向小园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啊…不是,就是路过…”

“进去看看吧。”

语毕,他无视了我的拒绝,拉起我的手走进店内。这家的老板姓钱,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别看人上了年纪,在算账这方面放眼全上海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店里的人不少,我认得几个,都是军统高官家里的夫人,我开始后悔今日没有好好打扮一下再出门。

为了避免尴尬,我尽量把自己往江儒身后藏,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方法,那群闲来无事的夫人们对江儒的兴趣明显要大于我。

“躲什么?”江儒低头用气声问我,我余光瞥见围过来的那群夫人们,拽着他的胳膊拼命摇头,示意他现在不要和我说话。

“呀!江大帅!幸会幸会啊!”

说话的是内务部次长的夫人,她我不陌生,次长是百乐门的常客,更是向小园女士的忠实粉丝,日日不间断地给她送礼,为这事,他夫人和他大闹一场,还上过上海的晚报。

我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别过脸。江儒礼貌地应付着这些人,说实话,我很佩服他,居然可以对一群不怎么熟的人保持微笑这么长的时间,饶是我混迹风月场所多年都有挂相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他年纪轻轻却能稳坐上海督军之位,心机城府必然不容小觑。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想来这人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呦,我当谁这么有面子能让江大帅作陪,这不是咱上海城中鼎鼎有名的许忆安许小姐嘛!”

我刚还在发呆,冷不防地就被人点名,点名的人光听声音都知道不怀好意,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女人上年纪了,再如何保养脸上都有遮不住的细纹,加之她先天条件不怎么样,特意讨好才能勉强夸上一句风韵犹存。

“有劳夫人还记得我。”我扯动嘴角,让自己的表情尽量不是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僵硬。好在她也没打算继续为难我,白我一眼后接着和江儒攀谈。从二人的聊天里,我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她想把自己远房的表妹介绍给江儒。

我猜不到江儒心里的想法,总之一直等那群夫人们离开,他依旧维持着令人舒心的笑容。我百无聊赖地折揉着自己的裙角,今日的衣服是我今年生辰时老板送的,没有多名贵,可胜在样式时新,面料贴身,我还挺中意的。

“好了,你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江儒弯下腰找到我的眼睛,他这人很奇怪,总喜欢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举动,我咬了咬下唇走远了些。

因着江儒的面子,店里的人对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量取我的三围,又耐心地向我解释了每一种布料和花纹。我听得晕晕乎乎,江儒始终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抱着双臂,好兴致地望着我。我只感到尴尬,随便指了几匹便想感觉结束离开。

“你不适合深色。”

江儒走路没声,到旁边了我都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按下我抬起的手臂,另选了几匹颜色鲜亮的布匹花纹递给守在一旁的伙计。

“小姑娘怎么尽挑些大人才穿的颜色。”江儒嘴角的梨涡笑起来时若隐如现,我哪里知道我刚才挑了些什么,都是闭着眼睛随便乱指的。

“我不是小姑娘,我过了二十岁生辰了。”

“哦。”江儒点点头,“我大你三岁。”

最后那日的傍晚江儒将我送回了百乐门,一齐送来的还有他替我选的旗袍。老板惊讶得半日合不上嘴,在一众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群里我看见了把我丢弃在大街上的向小园,她悠闲地抽着烟斗,冲我投来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很久之后,彼时我已嫁与江儒为妇,那时我才从他嘴中得知,当日种种,都是二人提前说好有意为之。

“那我先走了?”江儒向我挥手,我点点头,看着他坐上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老板看着满手的礼品出神,我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关,一心想找向小园讨要一个说法。我追着她上了二楼,把人扯进自己屋里。

“怎么回事啊你?就这么把我扔在大街上?万一我遇着些不怀好意的人怎么办啊?”我对她怒目圆视,她好笑地看着我,放下了手里的烟斗。

“你放心,不可能。”语气十分肯定。

“怎么不可能?你又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向小园不以为意地答到,转手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烟斗。我深知她的性格,目前为止没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真的放在心上。于是我叹了口气,只当她闲着无聊拿我寻个乐子。

“喂。”向小园用足尖蹭了蹭我。

“干什么?”我看她。

“你知不知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那什么江大帅每天都来?”

“什么?不知道。”我有些诧异,我的确不知道,我天天待在二楼哪里能知道一楼发生了什么事情。向小园见状啧一声,起身就要往外走。

“诶诶诶,你怎么说话只说一半的啊!”她拦住她的去路,她可能被我气着了,使劲推开我踩着高跟鞋走了。

“傻子!”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随即响彻走廊。

三日一过,我便又回到了原来生活的轨迹。我仍然是百乐门受人追捧的歌星。因为向小园的话,我刻意留了一个心眼来观察江儒的动向,但一连几天,百乐门都没有他出现过的迹象,我才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荒唐可笑。人家可是日理万机的上海督军,我再怎么受别人欢迎,在他眼里最多不过是一个上海城的普通平民,他那天可能真的是无聊路过,顺便发发善心。

“请问你是许忆安小姐吗?”

男生的声音在这里显然格格不入,百乐门的后台一般不允许旁人进来,这里面都是姑娘们换衣化妆的地方,误打误撞进来见到些香艳场面传出去的名声不好。我抬眼打量他,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周正,穿着和江儒差不多的军装。

“什么事?”短短一会功夫,周围就三三两两地聚集了几个人。

“这是我们大帅给您的,他说他在外面等您。”

小伙子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恋。我看了看他塞给我的东西,是一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条。我没由来地从心底升腾出一股紧张,踌躇半晌也没能打开它。

“看呀,别让人家等急了。”

向小园总是在这种时刻出现,她拍拍我的肩朝人群大手一挥让她们散开。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了那张纸条。

冬至快乐,带你去看烟花。

“去吧!”向小园笑着推了我一把,我的脑子还不甚清醒,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换好衣服站在了江儒面前。几日不见,他看上去有点瘦了。

“旗袍很称你,看来我的眼光不错。”

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的确如此:玉簪绿的布料上手工缝制了几簇天缥色的不知名小花,内里是厚厚的鹅绒保暖又修身。便连外面的淡青色罩衫都配的恰到好处。

我冲他笑笑,他罕见的没有穿军装,很一套很日常的西服,更显得他腰细腿长。

“走吧,去哪?”

“不远,去了就知道了。”

他盯着我,我就又看见了他浅浅的梨涡。他牵起我的手,我没有拒绝,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在感情方面并不迟钝,之前种种不过是因为我仍然在怀疑。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当烟火升起绽放在深色的夜幕中,火光映衬了他半边的脸颊,他转过头,非常认真地问我。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答应他了,他把我拥入怀里。我好像穿的有点多,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时,我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可我没想推开他。

“你好香。”他的嗓子有些哑。

“茉莉味的,喜欢吗?”

江儒和我的婚事占据了上海晚报整整一周的头条版面,不理解的人占多数。江儒将我从百乐门接回了自己家里,据我所知他给了老板和向小园很大一笔财产。婚礼筹备期间,有些不死心的推销自家亲戚失败的夫人们专门上过门,比如那位次长夫人,得到的结局就是被礼貌地请了出去。江儒此人在某些认定的事情上面固执到偏执的程度,和他在一起后我才发现他不像我所看到的那般彬彬有礼,春风拂面。

我曾见过他执行枪决,是他军中的一个叛徒,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眨眼,但他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害怕吗?”他问我。

“一点点。”我笑了笑,没有骗他。他点点头,揽过我的腰。国内局势并不太平,江儒需要处理的事物肉眼可见地一日多于一日,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在吃食上弥补他因工作亏空的身体。

讲真的,我觉得我是个幸运的人,有太多的人遇人不淑,可自我遇见江儒的那刻起,他就在尽己所能地铺平我也许会走的每一条道路。我甚少对他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在我眼中苍白无力。他有时也会闹小孩子脾气质问我为什么不说,我总会笑着抱抱他,然后告诉他。

“因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Mayno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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