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压得很低，整个小镇被包裹得如同混沌。
一排排的青砖白墙黑瓦，近了看都有时间磨透的痕迹，黑瓦泛出灰的底色，青砖白墙爬满青苔霉斑。
风裹着落叶翻飞，行人急匆匆地赶路，街头的铺面一一拉上木板门。
只有一个店此时翻开木门，一个老太婆慢慢从暗影里挪步而出，将手中灯笼挂上屋檐。
她似笑非笑，喃喃自语：人的命啊，到底谁说了算呢？
她抬头看向晚空，云更低了，眼看就要和翘起的屋檐相触，一阵残风卷过，老太婆已经杳无踪影。
第一章我妻子的葬礼
路兴妻子的葬礼办得隆重又风光。
白色花圈、黑色挽联铺了好几层，都是客户和同事所送。
连他公司美国总部的大老板都来了，还用生硬的中文握着自己得力干将的手说：包粽（保重）！
众人纷纷惋惜，爱妻如路兴竟然遭此打击。
又纷纷暗自庆幸，自己虽比不上路兴成功，但好在家庭美满幸福，上天可以说是很公平了。
葬礼结束，路兴让司机将自己送到旧居的巷口。
他下车，走进一个占卜店，拨开重重纱幔，柜台前站立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
路兴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脸上犹有未干泪痕：玉婆！菁菁死了！你把菁菁还给我！
玉婆慢慢把他的手推开：路先生，让你太太死的不是我呀。
路兴咬牙切齿：你不是说她不会死吗？
玉婆盯着他：她不死，你如何拥有你现在的一切？
路兴说：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她死……
老太太眯起眼睛：你别忘了自己说的，为了成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一年前，路兴还是投资公司的一个小小总监，每月为了维持部门的业绩而苦苦挣扎。
下班前的例会，路兴又被老板骂了一顿。
被骂最近是家常便饭，但今天老板说了一句：你再不努力，随时被新来这帮小辈替掉！
回家路上路兴有点失魂落魄，一种莫名的恐慌漫上心头。
他想，现在住的那个新房，不该贷款那么多的。
他想，经济那么不景气，不该让妻子做全职太太的。
他又想，这些本来都不是问题，谁能料到会遇上金融危机呢？
说到底，是运气不好。
这么想着，一抬头，路兴看见了那个占卜店。
门框上垂下来一个风铃，迎风叮当作响，像是召唤他的声音。
鬼使神差，路兴踏进了这个小店，踏上了他悔恨终生的旅途。
店内香烟缭绕，供了几个菩萨像，旁边一个硕大的水缸里还养了几株莲花。
玉婆坐在柜台后面，递给路兴一张名片——
命运置换所
玉婆从龟背里抖出几枚铜钱，撒在一个大碗里。
她问：求财？
路兴急切地点头。
玉婆将铜钱捡在手里，说：你回去吧。你的运气不够，我帮不了你。
路兴认定她能洞悉因由，立誓道：只要让我达成心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玉婆的手停在半空：人的一生，富贵与否其实命中注定。不过，有些东西也可以交换。
路兴愣了一下：用什么交换？
玉婆说：用你太太的健康，换你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你愿意吗？
路兴比往常到家晚了许多，妻子叶菁菁怕饭菜凉了，又重新热了一遍。
叶菁菁以前是幼儿园教师，婚后做了全职家庭主妇。
有洁癖的叶菁菁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她上午出去买菜买花，中午在家拖地板洗衣服，下午出去逛街或者喝个下午茶，赶在下班前回家做饭。
每日重复，她的生活圈子只有家里和老公的那些事。
慢慢地，路兴觉得她魅力大不如前，对她就不如以前尊重，压力大的时候甚至会挑她毛病出气。
叶菁菁更加小心翼翼，唯恐哪些地方做得不对，让路兴又不高兴。
她的反应，让路兴对她的轻视又加几分，他觉得叶菁菁就是他人生的附属品，或，负担。
可是，如果她不在了呢？路兴一时有些恻隐。
但他脑海里浮现出老板不满意的神情，和下属们跃跃欲试想上位的嘴脸，他最后下定了决心。
半夜时分，叶菁菁呼吸均匀。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丈夫最大的赌注。
路兴安慰自己：只是生病而已。有了钱，我请最好的医护照顾她。
很快，路兴的业绩蒸蒸日上。
很多原本属于竞争对手的客户，都被他争取了过来。
他的老板调到了美国总部，举荐他坐上了北方分公司的总经理位置。
他每天应酬不断，经常往返各个城市之间出差。
其实有些应酬和出差本不必要，但他害怕回家面对叶菁菁。
出于对妻子的补偿，他给她买许多的奢侈品包包和衣服，堆得家里装不下，于是换了更大的房子。
有一天，他上班中途回家，看见叶菁菁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慢慢走近沙发，偌大的客厅里，她显得单薄而孤单。
他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一直怀不上。
所以叶菁菁辞职在家调理身体，但到后来，他只觉得她对家庭毫无贡献，却从未想过妻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如何度过每一天。
路兴端详着妻子的脸，她最近好像瘦了，他的心咯噔一下。
一如所料，叶菁菁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大把的掉头发。
去医院检查只说免疫力低，应该多休息。
可是，她很快连床都起不来了，只能靠路兴每天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叶菁菁很满足，她说：最近你陪我的时间，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我倒是要感谢这场病呢。
路兴不接话，他的内心备受煎熬。
他想起两个人的初识。
年轻的路兴在上班路上，正好遇到幼儿园春游。一群3、4岁的娃娃都穿着粉嫩的衣服，吱吱喳喳手舞足蹈。
突然，一个女娃娃走到马路中间，眼看要被车撞上，叶菁菁奋不顾身冲上前，把她抱到路边。
路兴被叶菁菁吸引住了目光，她是如此朝气蓬勃，光彩照人。
然后他大胆上前要了电话，两人相恋三年，结婚十年。
最后，自己出卖了她。
路兴日夜失眠，旁人只道是他担心妻子病情，并要贴身看护，所以形容枯槁。
他请来最昂贵的医生，烹煮最名贵的药材，只为延续叶菁菁的生命。
只要她还留一口气，他就能减缓一丝内心的愧疚。
然而，叶菁菁瘦得更厉害了，病情发作的时候，全身痛得不能自已，把指甲都抠掉了。
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路兴悔不当初。
他冲到置换所，求玉婆收回巫术，他愿意奉还得到的一切。
玉婆摇头说：愿赌服输。更何况，我也不会巫术。
路兴又求她告诉自己，如何减轻妻子的痛苦。
玉婆冷冷说：她痛的时候，你就用刀扎自己的大腿，你痛了，她就没那么痛。
尽管路兴到最后把自己的大腿扎成筛子，也没能挽留叶菁菁的生命。
临终前，叶菁菁躺在他怀里，说：路兴，你爱我吗？
路兴涕泪俱下：爱！我最爱你……我从来没那么爱你……
叶菁菁凄然一笑，问：你后悔吗？
路兴全身一震：后……后悔什么？
但叶菁菁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句问话成了遗言。
叶菁菁死了，路兴觉得失去了一生中最爱。
原来，所有东西，包括人，都是不再可得，方知珍贵。
半年前，置换所内。
玉婆旁边站立一个少女，还有叶菁菁。
叶菁菁俯身在那口大缸上看，怔怔道：这些莲花竟都是无根的？
老太太说：藕断丝连，要根做什么！
叶菁菁若有所思，许久，回头说：嗯，我决定了。
看着叶菁菁离去的背影，少女问玉婆：婆婆，叶老师救过我，你怎么能答应她的要求让她死？
玉婆喟然：爱情就是女人的根，爱情没有了，活着也没有意思吧。
少女又问：叶老师的条件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