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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突然醒了。
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啼哭,朱芸被孩子的啼哭声吵醒了。朱芸的身体压在杨泊身上,揉揉惺忪的睡眼,伸出右手,摸索着从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后朱芸就坐在被窝里掂着孩子屙尿。便盆就贴着杨泊的脸,冰凉而光滑。朱芸嘴里模拟着孩子撒尿的声音,发出“嘘嘘”的声音,她嘴里的气息温热地喷到杨泊脸上,类似咸鱼的腥味。杨泊睁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过,朱芸的头发散乱地被垂着,粉绿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个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脸色显得枯黄发涩,杨泊不无恶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陈列的木乃伊女尸。
“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说。
杨泊朝外侧翻了个身。这句话也是他们夫妇每天新生活的开始。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几年来朱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杨泊突然无法忍受它的语调和内涵。杨泊的脚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愤愤地说:“我要离婚。”朱芸显然没有听清,她开始给孩子穿棉衣棉裤。
朱芸说:“我去菜场买点排骨,你马上去取牛奶,回来再把炉子打开,听清楚了吗? ”
“我要离婚。”杨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闷,语气却很坚定。
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朱芸走出了房间。她打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一个女声正有气无力地播送天气预报。关于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关于风力风向和风速,关于台湾海峡的海啸和西北地区即将到来的沙尘暴。杨泊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主活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朱芸为什么每天都要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现在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会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朱芸拎着菜篮回家,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将糖果盒里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满地都是,而杨泊仍然没有起床。“唉,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朱芸愠怒地走过去掀开被子,问,“你不上班吗?你不送孩子去幼儿园啦?”她的手突然被杨泊抓住了,她看见杨泊的头和肩部从被窝里慢慢挣扎着探来,杨泊的眼睛布满血丝,一种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离婚。”杨泊说。
“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 杨泊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正经的,我们离婚吧。”杨泊穿上假领,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墙上,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结婚合影。杨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暖昧的微笑,他说:“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我要离婚。 ”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愣在床边。起初她怀疑地看着杨泊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后来她便发现杨泊并没有开玩笑,朱芸的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些杨泊言行异常的细节。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脸色苍白,她看着杨泊将他汗毛浓重的双腿伸进牛仔裤里,动作轻松自如,皮带襟上的钥匙链叮叮当当地响着。朱芸扬起手朝杨泊掴了一个耳光,然后她就呜呜地哭着冲出了房间。
自从杨泊表明了离婚意愿后,朱芸一直拒绝和杨泊说话。朱芸不做饭,什么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织孩子的毛衣,偶尔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杨泊,发现杨泊胃口很好地吞咽着通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动了动。她轻轻骂了一句,杨泊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也许是畜生,也许是猪猡,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骂他。杨泊耸耸肩,把碗里的由味精和香料调制的汤也喝光了。杨泊故意很响亮地吧唧着嘴,他说:“世界越来越进步,日本人发便了方便面,现在女人想让男人挨饿已经不可能了。”他看见朱芸绷着脸朝地上吐了一口。她用竹针在烫过的头发上磨了磨,又骂了一句,这回杨泊听清了,朱芸在骂他神经病,杨泊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挖了挖鼻孔,然后他举起食指凝视着上面的污垢。“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杨泊说着就将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弹到了地上,“神经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烤火的炉子早已熄掉,谁也没去管它,朝北的这个房间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杨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旧的扑克,牌阵总是无法通联,他干脆将扑克扔在一边,转过脸望着沙发上的朱芸,他看见朱芸的脸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他不知道那些阴影是窗帘折射光线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她恶劣的心情。现在他觉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着时更加难看,而她在黄昏时的仪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杨泊搓了搓冻僵的手,他说,“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
“我不跟畜生说话。”朱芸说。
“谩骂无济于事。现在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谈谈,我知道这要花时间,所以我向单位请了两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这点时间。下个星期我还要去北京出差。 ”
“那么你先告诉我,谁是第三者?是俞琼吧?我不会猜错,你已经让她迷了心窍。是她让你离婚的? ”
“不。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呢?这实在荒唐。”杨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他说,“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无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么简单。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一只鞋子吗?喜欢了就穿,不喜欢了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来,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我哪儿对不起你,我是跟谁搞腐化了,还是对你不体贴了?你倒是说出理由来让我听听。”朱芸扔下手里的毛线,冲过来揪住了杨泊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抻着,她的眼睛里沁满了泪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负义,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给你打洗脚水,我怀胎八个月身子不方便,我还用嘴让你舒服,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说呀!说呀! ”
杨泊的身体被抻得前后摇晃着,他发现女人在愤怒中触发的暴力也很可怕。杨泊顺势跌坐在床上,整理着衣领,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疯了,离婚跟洗脚水没有关系,离婚跟性生活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性生活离婚。 ”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对吗?”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枪朝杨泊砸过去,噙着泪水,“你找这个理由骗谁去?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们夫妻吵架。结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可我从来没有跟你吵过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说话,你凭什么? ”
“离婚跟吵架次数也没有关系。”杨泊摇着头,扳动了玩具手枪的开关,一枚圆形的塑料子弹嗖地打在门框上。杨泊看着门框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说:“主要是厌烦,厌烦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最后成为仇恨。有时候我通宵失眠,我打开灯看见你睡得很香,还轻轻地打鼾,你的睡态丑陋极了,那时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枪。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枪,说不定我会对准你的脸开枪。 ”
“我不怕你的杀心。那么除了打鼾,你还厌烦我什么? ”
“我厌烦你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味。”
“还厌烦我什么? ”
“我厌烦你饭后剔牙的动作,你吃饭时吧叽吧叽的声音也让我讨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