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是月亮
1
这个地方,把婚外男女的情事称为摸夜。那个夜字当然是说明他大多的时间,而那个摸字就道尽了它的所有乐趣和说不完的辛酸。
在这里,有的人一晚上跑几十里的山路,就是为了去赶那一口。曾经有个人看中了一个猎物,猎物住在三楼,夜夜亮着灯招摇。他就从自己家里默默的扛了一盘百十斤重的长长的梯子,翻山越岭般从窗户强攻,结果他成功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摸夜英雄。
这里的人豪放,但却很少有露水夫妻、一夜情等速生速灭的现象,大多讲究两情相悦,看重的是“自然”、“情趣”。什么瓜田李下房前屋后,提鞋解裤的事时有发生,就是路人碰见了,扭一扭头绕一绕道就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那些挑担儿的、吹喇叭的、补锅的、钻磨的、……,只要对上了口味,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跟货郎子挑担儿跑了的女人就有不少。那些家伙专卖女人喜欢的东西,专往女人跟前凑,一问路、二借歇或是三讨水喝四买饭吃,方法多得很,嘴甜得像用蔗糖熬过,话稠得都能牵丝,说着说着天就黑了,黑了就有戏了……
他们把这种情况也归入摸夜,当然摸夜的内幕还远不止这些。远古人摸的是发明,是慢慢的摸着石头过河,而后继者就摸出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生活。
这个村里就有这样特殊的一家。女人一连气生了三个女儿,没吭声。政府管计划生育的不同意了,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人,最多的财产也是人,除此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可以拿得上手的东西。好在是女儿们都很争气,个顶个的漂亮,个顶个的出息,在学校是三个学霸,老师都说她们顶着学校的半边天。去年大女儿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襄阳四中,这在山里可是一件惊天动地不得了的事,乱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连县里都派了小车来看望,千里迢迢啊。女人把全身都笑成了一朵芍药,一朵牡丹,连去上厕所都找不到方向。
从此她们家更是声名大噪,加上她自己,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四朵金花。
然而这家的男人却很不争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把自己喝成了一个醉鬼,把曾经的精明强干全都用在了酒上,从自己家里开始,或偷,或骗,或拿,或要,或求,或赖,总是能想出办法把酒搞到口,把自己整醉。俗语说,坚持一次并不难,难得的是坚持一辈子,而他几乎就做到了,一直坚持醉了这么多年,很少清醒。他为什么醉?醉的什么?是他女人出了问题他才开始醉酒,还是他成了醉鬼女人才出的问题?这在村里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恐怕就是他们自己两口子也说不清楚。
这很不正常。
男人隔三差五的就要醉倒在荒山野岭,与虫鸟狗兔为伍,与清风明月为伴。女人则隔三差五的就要去找,去背。这长长的日子,长长的忧伤,长长的寂寞,长长的路途,肯定就会出问题,结果就真的出了问题。
2
有一次女人背着醉鬼男人就走上了山道。此时正值深秋,枫叶红了,香叶红了,火棘也红了,该红的都红了,把她的脸也映得通红。
“死鬼,树叶又红了啊!你还不醒啊!”她没有忘记把这一信息又告诉背上的男人。
女人背得很费劲,她屁股撅得很高,身子前倾,遇到上坡时,她的额头都几乎抵住前面的路了。她累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脸上的汗啊,就像断线的珠子,成群结队地直接滚进了土里;胸前的汗啊,汇成一条条小溪,淌过乳沟,又变成了一条条蜈蚣,摇头摆尾的爬过她那苏州府的绸缎一样润滑山东大枣一样甜蜜的肚皮……
这时,山梁上恰到好处的传来了驴叫,嗷嗷,嗷嗷,像驴,但一细听,还是驴。女人的心跳了两下,又跳了两下,很平静,听得多了,但还是没有办法让它不跳。女人歪过嘴去用牙齿咬住男人胳膊上的衣服,以防止他从背上再滑下去,醉酒的活物是很难背的。她知道的东西很多,但她却不知道这酒是怎样一口一口,一杯一杯的把一个硬邦邦的男人喝软的,简直就像没了骨头,并且软得那么彻底,那么全面,那么持久。每次她握着或看着丈夫那个原本就没有骨头且变得更软的东西,眼泪就连成了飞瀑,汹涌、漫延,但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堆熊熊的火焰。她说:“你怎么老是要我反着面背你,而你却不正着面背我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都是人啊?”一次次,一回回……最终,她只得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绝望。
山梁上学驴叫的叫孙家喜,同村的乡邻。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也就是说开始摸夜的,谁都不愿意去想了,总之和他的驴叫脱不了干系——那是他们联络的暗号。
说起孙家喜,在这方圆百里,几乎没人不认识他。他会吹喇叭,是这一带有名的云台师,人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学驴叫更是一绝。他不但会模仿公驴、母驴、大驴、小驴、江西驴、河南驴等各个性别、各个品种、各个地方的常态驴叫,而且还能够严格的模仿出驴们在工作、歇息、高兴、忧愁时的变态驴叫,连驮的多少、走的快慢,是拉磨还是拉车等细化劳作状态下的不同叫声他都能学得惟妙惟肖。更绝的是他还能把公驴发情时的嚎叫搞出不同的版本、不同的风格,而且思想又是那么相似,不但能以假乱真,把村里那些还没有发情的母驴们都吸引过来,而且还能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叫得脸红心热……
他做这些并且不依靠任何工具手段,就像吹牛单凭一张肉嘴一样简单,你不佩服绝对不行。
认识他的女人们就喜欢和他开玩笑,问他每次叫的是什么意思,他也乐得给大家解释,嗷嗷嗷,他说就是想、想、想的意思,嗷啊嗷啊嗷啊,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女人们问。他说想母驴啊!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反串角色,女人们当翻译,让他叫,他叫嗯昂嗯昂嗯昂,女人们就翻译说,好想,好想,好想。他高兴地又叫,嘴都歪了,呃嗷呃嗷,女人们就连忙说饿了饿了。他诧异,说翻译的不对,现在政策那么好,怎么还饿得到人呢?女人们则笑嘻嘻的学着他的样子说,怎么饿不到呢,没有母驴啊!
孙家喜跑了老婆,跟一个四川货郎跑的。她们这是在挖他的心,点他的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人硬是坚持着把男人背上了山梁。
女人是一个正经女人,虽然她和孙家喜的关系已经全透明、半公开,但人们却不认为她是胡来。在这一点上,在村里,她几乎成了一个异类。因为她不同于旁人,她给自己定了许多近乎苛刻的规矩,设了许多近乎残忍的障碍,比如说,背男人,一口气,往死里背,只有按要求背到地儿了,该做到的都做到了,她才会亮起心中的那盏绿灯,才会打开她双腿把持的那扇大门……否则,一般的男人休想靠近,她的那双腿像练过鸳鸯铁之桃,很多人都吃过她的亏。
因此,人们可怜她,理解她,同时又敬重她,自然也不忍心说她的闲话。
孙家喜不怕。孙家喜就曾多次批评她说:“你何必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那是跟老天爷过不去。”她每次总是淡淡一笑,说:“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才会觉得没有对不起他,否则,你想啊,哪还有你唱戏的份儿呢!”孙家喜一听吓坏了,哐的给自己嘴巴一巴掌,恨不得找个针线把它缝上。
女人在老地方把男人放下,把他放舒服了、稳当了,又掐了一匹草叶儿把男人的眼睛遮了,才回应旁边的驴叫。
嗷嗷,嗷嗷,驴叫得更欢了。
一种躁动的气味开始在山梁上弥漫。当然,将驴叫变成情话也是很方便的事,那同样是孙家喜的长项,他认为男人么,是不能光顾自己的,是不能猴急猴急的,只有放足了佐料,催够了情调,这样做出来的菜才会色香味俱全,否则就是一碗清汤。而只有这样也才对女人显得公平。
接下来,不知怎么就开始了说笑,就说到了男人背女人、女人背男人“两背”的话题,孙家喜兴奋起来,说:“我嘛,我可不要你反面背,我要你正面背!”说着就顺势贴了上去,要做示范动作。女人则一边笑着,一边弯着腰翘着屁股护住要害,双手拨、拉、撇、挡,双拳冲、打、阻、挠,在男人的胸膛上捣蒜般的捶打,口里还恶骂:“你个死鬼!死鬼!”
闹够了,孙家喜也被打痛了,每次都要长叹一声,唉,你这个傻女人啊!
很快,山川河流都开始摇晃,整个大地天空也开始摇晃,摇得月亮怕了,太阳碎了,洁白的云朵都躲起来了。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退去,风声,雨声,虫声,鸟声,女人的尖叫声,都变成了欢唱声,鼓乐声,一声紧追一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变成了虚幻的事,遥不可及的事……
滚滚红尘,大千世界,霎时都安静下来。
事毕,他们抖抖身子,抖掉身上的树皮、花梗和草屑。时间再急,他们都是要相拥一会儿的,感觉彼此的温暖,静听彼此的心跳,将一分钟听到最短,将一秒钟听到最长。那是世界上多珍贵的一点时间啊!
孙家喜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景吗?”
女人嗔怪:“都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问!”
孙家喜望着远山,一脸的童真:“那天晚上好大一个月亮啊,就照在我的屁股上头。”
女人问:“我怎么没看见?”
孙家喜说:“你躺在下面还没看见!”
女人问:“那你是咋看见的?”
孙家喜说:“我从你脸上啊!”
女人的眼睛就湿了。
此后是长长的静默,那是巅峰过后的低谷,是童话与现实的门槛,跨与不跨,对俗人来说,都难。
男人么自不用她再背,自有人背。
女人么,自不会再有刚才上山时那么烦躁,那么累,她像一个衙差,跟在后面,又像喝了点酒,没醉,但却走得摇摇晃晃,屁股后头拖着一根哨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