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我起身与先生问好,先生回礼后望了望桌案上的琴道:“这琴想来便是孟兄往日信中提及那鹧鸪了?”我应是。先生点头:“果是好琴。”又问我平素常何时练习。我道:“晨起至午,有时晚间亦习。”先生嘱我尔后上午时分于其房中练习,想来是要开始授课了。
肆。
几日下来,我终于摸清了先生的教授之道,不似之前师父讲授那般事无巨细,而只是于我练习之时从旁指点一二,或时寻些名谱、古谱予我练习。我曾问其为何,先生道:“你已习琴多年,指法技艺已然熟悉,乐从心而奏,人人相异,若我再那般讲解与你,反阻了你的思路,只是使你与我并无二般罢了。”我闻言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师父言辞不多,然每每开口指点与我,皆是使我有豁然开朗之感的点睛之笔。而若说听闻先生演奏,当真如仙乐入耳,中有风入山林拂万壑之松,有白水素月分外皎洁,有云霞紫气飞龙长吟,有铁马冰河北风萧瑟。
一日午后,休息了片刻,先生见我在院中,唤我厅中一同饮茶。闲话之间佳音来报,说门外赵公来访。这赵公我曾有耳闻,说是先生友人,一位王府家的乐师,琴瑟皆通。先生道前些日子他便曾言要来拜会,让佳音请了进来。
佳音带着一位虬髯男子入了厅中,男子看上去五十年岁,略为低矮,但双眼有神,样貌倒并未十分似鼓乐之人,但师父就常嘱我不可以貌度人,我便忙行了礼。
赵公满面笑意与先生道:“前几日听闻许兄收了位徒弟,这倒真是稀奇事,今日得闲,特来见见这徒儿是何模样,不知可就是这位?”说着向我这边微微抬手。
先生道:“不错,正是。收徒乃是一位故友所托,这孩子也聪颖好学。”说着侧身在我二人之间,将赵公介绍与我,我忙行礼道幸会。
赵公对我更加好奇,催促我演奏一曲。我恐班门弄斧,望向师父,师父冲我微微点头道:“不打紧,去拿琴来吧。”
我应声去房中取了琴来,奏了一曲《阳春》。先生好友想必亦是超群人物,不知我这般拙艺会否给先生丢脸,不料赵公听完对我赞不绝口,连夸师父慧眼,笑道:“如今少年才艺这般惊人,恐再待数年我这老人可真是无以立足了。”我忙道:“先生此言折煞我了,小辈当真难以承受。”赵公问我姓名,我答:“小辈植轩。”赵公念着我的名字,深深点了点头。
伍。
这日与先生一同用晚饭,席间先生问我明日可有旁事,我道:“未有。”先生道:“明日乃中秋佳节,十五月圆之日,好友家中有一聚会,观月赏曲。那日至家中的赵公你曾记否?”看我点头应是,先生接着:“他嘱我一定带上你去,你便随我一道吧,先生们博学,你若留心便可在旁习得不少。”
第二日夜幕降临,果然一轮圆月当空,皎若白玉。番禺城中一派热闹景象。
忆起那日给师父寄信时尚是缺月,这些时日,信信件也该送至师父手中了罢。不知这时师父是否也和师兄弟们在博罗县那一处小小院落中饮茶赏月,对论琴道。在这偌大的番禺城中,我渐渐生出一丝失落。
“植轩,这便到了。”先生唤我,我方回过神来,随先生进了一处院落,院中设了席位,诸公已落座其间。见许先生至,皆谈笑相迎。赵公果然在其中,见到我神色十分喜悦,还将我介绍与席间之人。其中一公道:“原来这便是赵兄你常挂在嘴边那许兄的徒儿,稍后定得奏一曲让你我也开开眼界。”大家皆应好,我不禁有些紧张。
诸公所善者不同,琴、瑟、钟、磬、笛、铙,各色和鸣的美妙乐曲之中飘摇直上,融入无边月色之中。其间亦有人吟唱歌谣,这院落之中一派团圆之景却未能冲散我思乡忧愁。
不一会儿,有人便来邀我同奏,盛情难却,我起身于置琴的桌案前坐下,未多思索,一曲《离人》已诉于指尖,怅然之音,如泣如诉。诸公原谈笑私语,渐渐却没了声响。
曲毕片刻,院内一片寂静,我惊觉于此时奏这般悲凉曲调是不是有些不妥,抬眼看先生,却见他也正望着我,嘴角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公突然高声道:“难得难得。”起身斟酒敬我,我忙惶恐接下。其余人似被唤醒一般,皆拍掌叫好,喜形于色。有人唤我再弹一曲,也有人邀我合奏。
一番演奏后,仍返先生旁坐下。赵公一旁与先生耳语,我自幼耳力甚好,并非有意,却听得十之八九。
酒酣兴尽,人群渐渐散去,街市上也甚少行人。进了宅院先生唤我随他入房中,问我:“今日这般景象,可是引得些思乡心绪?”想来我今日种种,皆被先生瞧进了眼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
先生在柜中拿出一包裹递与我,我不知何意,用目光询问,先生只叫我打开看看,我方接下,打开一看,竟皆是些博罗之地的土产,先生道:“此乃孟兄托人捎与你,今日下午之时送来,那时你不在屋中。”我回想一下,那时应是去访了西街那家有名的琴铺。
“师父他近日身体如何,可有带些话给我?”我忙问道。先生道:“一如往常身体硬朗,言你的信件已收到,嘱你勿念。”我方安了心,谢过先生回至房中,研磨铺纸,再给师父写封书信,看着那装得满满的包裹,觉眼中有些酸涩,还未动笔,面前的纸张已润湿了一点痕迹。
陆。
南越之地气候湿且炎热,四季皆是一片翠绿景致,即使冬季,寒冷时日也不许多。
仲春的暖风吹过,阳光又照耀在庭院花木之上,嫩绿的叶片闪着光泽,之上脉络亦清晰可见。
自打去年那日随先生中秋集会之后,不知怎的,我的名字在这阖城上下愈来愈多被人知晓。我在这城中人脉甚浅,相识者亦屈指可数,但慢慢的,一些诸如“神童、才子”的传闻也传至我耳中。佳音有时去街市采办物件,回来也常与我说道街上又有人与他打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