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星河
楔子
我设想过无数次和钟锐的重逢,但没有一个和现实对得上。
周六晚上十一点半,大半夜的我都要睡了,突然接到了陌生来电。
“越冬是吗?我是钟锐。”
我瞬时血液逆流,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身体里仿佛发生了一场小型海啸,一把浪打过来将我抛向空中。
1.长腿叔叔的故事就此开始。
“所以就是,你暗恋了好多年的男生大晚上的突然来电,只是为了喊你回去加班?”徐晓伏在桌上,整个人都快要笑得抽过去了。
徐晓是我大学配音社的同学,虽然不在一个专业,但关系极好。
“我有点想辞职了。”我一口闷掉杯里的酒,学着鸵鸟将头埋进胳膊里,“你有没有什么内推渠道,我去投奔你呀?”
距离那一通深夜来电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几个月前我所在的部门业务上出了很大纰漏,上头震怒。早就听说老板花了大价钱挖了一个专业团队来接手烂摊子,却没想到竟是钟锐。
就这半个月,我的昔日同事们或被架空或被辞退。我因为才毕业刚进公司,没参与到那个项目,所以幸免于难。
不提私人方面,钟锐带了一整个团队过来,特排外,我完全就是个局外人。这对我以后的晋升也有影响。
“有那么严重吗……”徐晓被我这样子吓到,“不是你男神吗?刚好可以来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岂不美哉?”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钟锐可不是什么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对象。而且这个结果,基本上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和钟锐的关系,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成半部《长腿叔叔》。不过我是那个长腿叔叔,钟锐才是朱蒂小姐。
钟锐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当年的附中学霸校草,风头无二;而那会儿的我正处于青春发育时期,个头高,稍微长点肉就成了一堵壮实的墙,是班上最不显眼的女生。
即便在同一个班上,我们也是毫无交集。
结果就在高三那一年,钟锐家出了些事。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学习也一落千丈,高考名落孙山,早恋的女朋友也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离他而去。
长腿叔叔的故事就此开始。
我模仿了钟锐女朋友的声音—我一直很擅长模仿别人的声音—新办了张电话卡,和他打电话,劝他好好复读,还用自己的压岁钱帮他报了复读学校。
也是复读学校管得严格,不让学生外出,每周只有一次碰手机的机会,我拙劣的表演才没有被拆穿。
每周一个电话,我们在通话中谈天说地,是最好的知己和恋人。
直到钟锐第二年高中市状元,考入他前女友的学校,我又悄悄用大学里兼职赚的钱帮他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半部《长腿叔叔》就此结束。
“那他发现你是假的后,就没说什么吗?”徐晓听完了我这半部《长腿叔叔》,惊得瞠圆了眼睛,筷子夹着的握寿司扑通一声掉进了装着酱油的小碟,棕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身,她都没反应。
“没,他没机会发现是我。”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先把电话卡销号了。”
也是要感恩当年智能手机还没普及,我不至于被微信、QQ这种即时通信工具拆穿。
徐晓对我这个青春疼痛故事叹为观止,一整顿饭都意难平:“你以前怼社长都能算尖酸刻薄了,我都没发现你竟然还能这么包子?”
“我那个时候不好看嘛,就……自卑,你懂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结果被徐晓狠狠丢了两个白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大四那年学校拍宣传片,我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当了下女主角,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在网上靠学历和脸上了一次热搜。
我赔着笑脸解释 :“减肥、学打扮什么的,都是上了大学后才学的。”
“那他还欠你钱呢!”
“呃……我好歹也算个富二代……”
徐晓显然对我和钟锐曾经的故事极感兴趣,一顿饭吃完都在还不停地问。
“冬冬,那你后悔吗?”我俩穿好外套准备离开时,她又问。
“后悔啊。”我点点头,拉开包厢的门,“后悔读研又读博,多读了几年书,工作晚,现在还得给钟锐打工。”
然后我迎面撞上了从对面包厢走出来的钟锐。
2.“越冬,你真当我傻?”
因为那句“给钟锐打工”,我有整整一周不敢直视他。好在我级别不够,和他碰面的时间只有周一例会。
可没想到,我还是被钟锐给叫到了办公室。
“你想辞职?”
钟锐比我工作早几年,历练也多,说话自带气场,简简单单的句子,甚至没什么语气在里面,我却有点发怵。
他现在的职位是总裁,而我工作不过一年,级别也就比实习生高两级。按道理说我这个级别的员工,递辞呈完全到不了他那一层。也不知道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辞职的事还要和他面谈。
我“嗯”了声,又点了点头,腹诽道:辞呈都放到桌上了,还问。
“原因?”
我把早就为人事打好的腹稿在钟锐面前说了一遍,尤其是觉得升职无望、成长不够这一点说了不少,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正当我觉得或许可以离开的时候,办公桌后面的人突然开口了。
“你辞掉投行的工作,就准备去创业游戏公司里当个财务?”
方才还没丝毫情绪的口吻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嘲弄。我本能地想顶撞他,游戏公司里当财务又怎样,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好歹生活稳定,不会过劳死。日后若有机会做到高层,工作内容也并不比在投行差。
但我还是按下了这股情绪。
我让徐晓内推我去她公司这件事并不公开,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不同意。”可没等我再说什么,钟锐已经拉开抽屉,将桌上的辞职信扔了进去,“最近公司的事很多,你觉得没人带你,那就跟着我好了。”说着就扔给我一大堆新工作。
正当我被这峰回路转的发展砸得头昏眼花的时候,这人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往他的大班椅上一靠,扯了扯领带,又摘下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放松且慵懒,骨子里透着俯视众生的轻狂傲慢,不禁让我回想起当年高中时候,他和别班同学进行辩论赛时的样子。
相比其他同学的辩论风格,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克制且阴险。少年人大多易冲动,可他就像是生下来就没了青春期,肚子里都是城府。在刀光剑影、挥斥方遒的辩论场上,钟锐就是个异类。你看他没有锋芒,可他身上全是暗刺,扎手得很,若没防备一抓就是一手血。
他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用最平静克制的语气,挑开对方竭力遮掩的脓疤,一针见血,然后就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捂着伤口跳脚,坏得很。
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而这会儿他已经是个男人了,比当年的他更具危险性。看着他此刻悠哉的模样,我本能地觉得自己要倒霉。
果然—
“下个月学校百年校庆后,咱们班还有班级聚会。”
咱……咱们班?我腿都吓软了。他的意思是,他认得我是他高中同班同学?
“到时候我来接你?”
“我……”我抹了把脸,企图让自己冷静,“你知道我是你高中同学?”
然后他就说了句让我这个月但凡想起来就寝食难安的话。
“越冬,你真当我傻?”
3.“阿姨,他不是我男朋友。”
钟锐傻不傻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傻了。
辞职是不成了,还得和徐晓道歉,浪费了她的内推渠道。好在她半点不介意,只是让我多讲些我和钟锐的事给她听,权当补偿。
我也不知道钟锐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早就认出我是他高中同学,还是他知道了我就是在他复读时周周给他打电话的“长腿婶婶”?
下个月的校庆和班级聚会就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日日悬在我头顶。但眼前还有更让我焦头烂额的事情—工作。
钟锐年纪轻轻就升了总裁不是浪得虚名。这人对于工作的热情像是猫见到猫薄荷,让人招架不住。
我现在成了他的助理,被他亲自带着手把手教。他带着我开始了一个新项目,从头至尾事无巨细地教我。
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完全就是天降大饼,纵使再苦再累我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然而我忘了饼越大,压力越大这一规律。接不住饼,就会被饼砸死。
流感病毒和生理期在我体内大战了八百个回合,以摧枯拉朽之势拖垮了我。终于,在和客户的会议上,我讲PPT时两眼一黑,不幸晕倒在台上。
再睁开眼时就在病房,我动了动,手背上还插着留置针。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嗒嗒”声,那是钟锐在敲击键盘。可我听到耳朵里,只觉得这是死神的脚步声,立马死死闭上眼,假装自己还在睡。
“醒了就起来。”打字的声音停了下来,我觉得我的心跳也要停了。我明明就只轻轻睁了那么一下眼睛,然后立马就闭上了,他到底是怎么发觉我醒的?
病床被摇了起来,小桌板被放到床上,钟锐不知从哪变出了个保温饭盒,从里面倒出热粥。
“喝。”
我连忙低头喝粥,余光扫向钟锐,这男人又开始埋头敲键盘。
他脸色很黑,我本来就已经很怵他了,现在更甚。毕竟,在客户面前晕倒很不专业。他一个指令,我一个动作,像个没脑子的机器人。乖乖把粥喝完后,我才突然想起没有问他要不要喝。
正当我在担心钟锐没饭吃时,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钟锐的首席助理余波。余波提着一个古香古色的红木食盒,我认得那个食盒,是特别有名的黑珍珠餐厅连月斋的外卖食盒。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傻了。人家有得吃,吃的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怎么着都比我一个喝清粥的吃得好,我在这担心个什么劲。
钟锐和余波吃完饭就出病房去讨论工作了。隔壁病床的阿姨笑眯眯地和我说 :“小姑娘的男朋友对你很好嘛,又帅,就是话有点少。”
“不不不,不是的!”我连忙摆手否认,手背上的留置针都差点被我甩出去。可阿姨误解了我的否认。
“真的!听阿姨一句劝啊,看男人,要看他给你做了什么,不能听他都给你说了什么。”阿姨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劝我,“你睡着的时候他对你可上心了,医嘱做得可好了!每个小时都给你量体温,可温柔了。”
我完全不敢想象钟锐那个阎王脸能怎么温柔。他竟然还给我量体温!我想都不敢想那是个什么场景。
“阿姨,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哭笑不得,不得不解释得更清楚些,“他是我领导。”
“啊呀,你们还是,那个挺时髦的办公室恋爱?你们俩比演电视的明星还好看!多给阿姨说说嘛!”
我确定这位可爱又时髦的阿姨退休生活的日常一定是看各种偶像剧了。也不知道钟锐他们什么时候谈完工作回来,我只想快刀斩乱麻结束这段对话。
“被您看出来了。”我咧出一个虚假的商业微笑,“您可别往外说啊!您看刚进来的那个男的,就是我男朋友他助理。我们公司不允许办公室恋爱的。您要是这会儿说了给他助理知道了,我们就有一个要离开公司了。”
阿姨眼睛亮晶晶的,对我点了点头,极上道地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然后给我使眼色。
4.“越冬,你这是在和我撒娇?”
老掉牙的剧情一再在我身上上演,这若是写成小说,作者都会被群嘲。为什么我每次在背后说什么关于钟锐的话时,他总能及时出现呢?
我在医院里挂完了水,当天就出院了。反正也只是因为感冒和生理期撞上,加上长时间休息不足导致的短暂昏迷,好好睡一觉比用什么药都强。
回去是钟锐亲自开车送我。
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至少不能让他认为我在外头散布我是他女朋友的谣言。这笔账不能算到我头上。
“我就是觉得……”我艰难地组织语言,“反正是那个阿姨理解错了,我一开始和她解释过的,是她不信。”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半。街上的路灯和道路两旁的各色霓虹灯将夜幕照得通明,车窗外的喧嚣更衬得车厢里寂静得似要逼死人。
窗外明明灭灭的光映在钟锐脸上,让他的表情更加深不可测。我摸不准他什么情绪,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解释。
“我就想要她别说了,就随便扯了个谎。你看她果然就不说了,说明还挺有效果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越想越气。这哪里是我的原因,明明就是钟锐他自己的问题!不然为什么会被阿姨误会?
“反正不是我的错。”我咬死这一点,“如果当初住单人病房就不会有这事。”
安静了大半晚上的钟锐蓦地发出一声笑,方向盘一打,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进了我家小区。
“越冬,你这是在和我撒娇?”
我人又傻了。我撒娇?我那明明就是在控诉!
“……我没有。”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感觉被抗生素和退烧药压下去的体温又要反弹了。
“行。”车子稳稳停在了我家楼下,他说,“下次给你开特需单人病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脱口说道。我哪里用得着住特需!这人用得着这么折煞我吗?“你……你还是领导,成本管控不知道吗?财务是不可能给我报销的!”
“没关系。”钟锐口气轻松,我甚至还在里头听出了几分逗乐,像是猫逗老鼠,希望是我自己听岔了。
“下次我给你报。”
我确信他真的是在逗乐了!
“不过我希望没有下一次。”钟锐语气一转,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原想反驳他的话被他这态度给生生截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反正我这辈子怕都搞不懂钟锐了,这么喜怒无常的。当然,他也不需要我去搞懂他。
比起钟锐,我更关心自己的工作。关于我晕倒的事,有一个始料未及的结果。我原以为客户要气死了,结果他们不仅没生气,还认为我晕倒是因为花了太多精力忙他们的案子,并对此深表感动。
这家公司的老板原本很难打交道,现在竟因我这一晕,态度软了不少,沟通变得更加顺畅,连工作进度都加快了不少。不仅如此,我已经连续收了一周的鲜花了。送花的不是别人,是对方公司的老板。尽管我反复拒绝,可对方依旧我行我素。
同事们纷纷调侃我这是要嫁入豪门了。
身在投行,工作之一就是帮企业上市。以前有不少同事在业务往来中和客户企业的老板看对眼,然后辞职结婚,成为同事们的甲方,跟着老公去纽约上市敲钟。
我哭笑不得地把鲜花分发给其他同事。连续收了一周花,我的小格子间早就挤不下了。同事们调侃得正嗨时,办公室突然像是被注入了一道寒流。
我抬头一看,出差了一周多的钟锐带着他独有的冷气回来了。
他环视了一周,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怀抱鲜花的我的身上。有嘴快的同事把这两天的事说了,我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两道寒芒长出了冰刺。
钟锐让余波把办公室里的所有花都扔了。
“老板对花粉过敏。”
这是余波的解释,但我觉得他就是针对我。第二天我去钟锐办公室汇报工作,钟锐整个人都躲在电脑屏幕后,看也不看我,我也懒得理他。我汇报完工作后正要离开,却被叫住。
“给你。”一盆小仙人球被从电脑屏幕后推了出来。
小仙人球被栽在杯子大的花盆里,上面还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砾石,特别符合男人的审美。圆溜溜的淡绿色小球趴在花盆中央,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自己的刺。阳光的照耀下,它的小刺都是软的。
我瞪着这盆小仙人球,半晌没动,心里却快把自己都给喊聋了。他这是要干吗?
“赔给你。”见我没反应,钟锐这回又多赏了我一个字。
“……人家送我的是奥斯汀切花。”我憋了半天,又道,“是价值三百万英镑的朱丽叶玫瑰。”
“哦。”屏幕后的男人声音冷淡,“我这就是楼底下小摊上十块钱三个随便拿的,不喜欢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