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

2020-05-01 18:52:26

爱情

少女的祈祷

1

“你的文学理想是什么?”

“额,不知道。”

“那,有文学方面的偶像吗?”

女孩翘着腿,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眼神不知飘忽向何方,而后嘴角微微裂开,素净的脸上浮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轻声说:“萨冈,弗朗索瓦丝·萨冈。”

全程都是很标准的法式发音,一段采访影像随着舌尖轻扣上颚发出的美妙音律结束。

“那个时候很傻对不对?总想着独立特行,与众不同。”

坐在我面前的竺染二十八岁,说话时依然习惯性走神,偶尔露出似嘲笑、似抵抗的神情,与刚才她放给我看的十八岁时的采访并无二致。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么多年,她根本从未改变过。“叛逆的少女作家”“中国的萨冈”……这些世人贴给她的标签,她全都照单接收。唯一的改变,无非是言辞没有曾经那么尖锐了。

“那么现在呢?还喜欢萨冈吗?”我问她。

她愣了愣,随即笑道,“喜欢啊,当然喜欢,现在她不只是我的文学偶像,更是我的生活导师。”

还是那种慵懒的、无所畏惧的笑,也是少女的笑。

“可是萨冈的结局并不好。”

“是呀,那又如何呢?毕竟我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了。”

“他也不行吗?”我指着面前那本书说。

这是竺染的第三本长篇小说,依然是爱情题材,依然畅销得一塌糊涂,也依然如同她的前几本书一样,引出很多猜疑和贬低。当然,还因为她的一句话,滋生了巨大的八卦。她在签售会上说,这本书里有她自己的爱情。

于是,记者也好,狗仔也好,嗅觉灵敏如鬣狗,纷纷出动。我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因为曾在法国留学,对竺染在法国的事情略听闻一二,有幸见到她本人。她跟外界谣传的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

比如,在抽烟之前,她会很礼貌地问我:“抱歉,我可以抽烟吗?”

我点头。

她从包里摸出一包白色万宝路,点上一支,轻轻吐了口气。

烟雾缭绕中,我似乎看到她眼角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一闪而逝,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她说:“他啊,也就那样了吧。”

这回换做我笑了,“你的绯闻男友那么多,我还没说是谁呢。”

她也跟着笑了,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伤与忧愁的笑容。但我知道,这笑容里清清楚楚地刻着三个字:沈西州。

2

2004年的平安夜,竺染和父母一起去好友陈教授家参加圣诞派对。

她对陈教授家很熟悉,来参加派对的也都是她父母的旧时,所以她轻车熟路在陈教授家四处游走。她父亲和陈教授在一间抽雪茄的小会客厅里,不是传来阵阵笑声。托着餐碟的客人热烈地交谈着,几乎占据了屋里的每个角落。

不,还有某个角落里坐着个很年轻的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大男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低着头,一侧脸陷进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后背却直挺挺的,面前放着一小片蛋糕。

竺染觉得他有些意思。

但是,被十五岁的竺染惦记上并不是一件好事。她父母都是艺术家,她自小聪敏伶俐,家境富裕,养尊处优地长大,有着那个年纪的女孩所有的公主病。

在竺染轻松地完成难度很高的李斯特《f小调热情曲》,赢得全场掌声时,她有意望向那个角落,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和欣喜,却找不到他的目光所在。

竺染有一点生气,要知道,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忽视过。

于是,她去水吧前端了两杯鸡尾酒,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你尝尝,这酒很好喝。”她用十五岁少女甜美的声音说。

他仰起头,眼中有一丝惊诧。

静默了几秒钟,他接过酒杯,低声说了句“谢谢”。

竺染这时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有干净柔和的面部轮廓,戴一副细框眼镜。

也许是刚才的鸡尾酒让他放松下来,他穿白色毛衣,窝进沙发里的时候,竺染忽然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也是一个很好欺负的人。

所以,她又说:“一会儿外面会放烟花,一起去看好吗?”

男生迟疑了一下,她却已经转身去了其他房间,带走了这个角落刚刚燃起的一点热情。

在竺染后来的记忆里,那天陈教授家的佣人的确说过要放烟花的。

“要放烟花了,去看吧。”她很自然地去拉男生的胳膊,毛衣的触感柔软而温暖。

男生站起来,比她高出很多,却又不知如何拒绝,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往院子里走。

只有他们两个人,穿过狭长的廊道,远处不断传来烟火绽放的声音,竺染隐约听到他说:“我叫沈西州,是陈教授的学生。”

哦,陈教授是作家,那么他也在写作。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却没有出于礼貌回以他相同的自我介绍。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他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望着远方细细的雪和不知谁家燃放的烟花。

“真好看,他们真慢,我去找佣人来。”

少女光洁白皙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银光,笑得纯真无邪。她笑着跑进屋里,轻手轻脚带上门锁。

她只是想捉弄他一下,小小地报复他在她演奏时的走神。

这就是竺染跟沈西州的第一次见面了。

3

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人称赞竺染是天才,但她真正开始名声大噪,是在十八岁。

她那会儿刚成年,利用暑假的两个月时间,玩儿似的写下人生的第一本小说。书里全是爱情和青春,没想到却一跃成为百万级的畅销书,牢据各大排行榜榜首。

于是,各路邀约、访谈纷至沓来。连她父亲—一个成名已久的画家都开始揶揄她:“小染,现在你可比我有名多了。我的title都改成了“竺染的父亲”。”

她父母平时就宠她,但当那一大笔版税拿到手时,她还是得承认,自己以前的零花钱真的只是零花钱。

十八岁的少女,拥有这么一大笔钱,她问父亲应该怎么使用?

父亲回复她:“实在危险,花掉吧。”

她听父亲的话,开始了自己挥霍、享乐、跌宕的一生。

那是在香港的一个文化论坛上。她原本该坐嘉宾席,却因为不认识路迟到了,在后排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

主持人讲粤语,她听不懂,便移过身边的空位,去问隔壁的人:“请问你会讲普通话吗?”

那人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竺染却已经捂住嘴巴,笑弯了眉眼。

“是你呀,沈西州。”

她一个人来香港,又不会粤语,没想到还能遇上旧识,正准备跟他讲讲这几天的心情历程,对方却不领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继续听台上的演讲。

她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穿烟灰色的格纹西服,身行形比三年前更魁梧了,脸却还是一张娃娃脸,下颌有浅浅的青色胡茬。

“真小气。”她嘟囔了一句,转身离开。她原本也不是认真来参会的。

但晚上的酒会竺染向来喜欢,她穿上前一天在古着店淘来的蓝色天鹅绒连衣裙,不知不觉间,已有婀娜的身姿和潋滟的风情。

年轻又好看的女作家谁不喜欢,何况还有横溢的才华和有趣的灵魂。邀她跳舞的人得排长队,可那些人的舞姿她却一个都瞧不上。

跳舞的间隙,她的目光掠过全场,只见沈西州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

她旋转着跳出场外,放开原来的舞伴,挡住了沈西州面前的光:“喂,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很无聊,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玩?”

沈西州抬眼看了看她,眼睛是很深很深的黑色,余光里可见她仰起的面容。

竺染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同意了,伸手便去拉他的小臂。也许是室内空调温度低,他的手臂皮肤冰凉。

沈西州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推开她:“我们好像不熟吧。”

竺染笑了:“不会呀,我们都认识三年了。你能在这里找出比认识我更久的人吗?”

“交情的深浅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沈西州,你可真无趣。”竺染有些生气,还从来没人会拒绝她的邀请。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着自己的外套和手包大步走出去。

第二天,竺染的照片上了香港小报的八卦头条,上面说她在某个赌场赢了三百万港币,而她下的赌注不过才一万。

不知情的人无不羡慕她的运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被失落和愤怒冲昏头脑后的冒失举动。她在赌气,至于跟谁赌气、为什么赌气,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在小说里描写爱情的美妙与神奇之处,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看来,别人质疑这本书不是我自己所著,是可以理解的。我此前一路顺风顺水、开开心心,哪里懂得忧愁和厌世呢?”竺染苦笑着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天才的少女作家,灵感来源于天赋而非生活,最终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通过生活来验证她直觉的准确性。

4

十九岁的竺染独自去法国留学,她租下一座巴黎郊区的大房子,结识了一群新朋友。他们一起在巴黎挥霍着课业之外的大部分光阴。

一个来自台湾的艺术生开始热烈地追求她。男生叫郑容,知道她热衷派对、喜欢冒险,专门买来一辆敞篷车,带她去飙车。

第一次,竺染就喜欢上飙车的感觉,再也无法抵御飙车的诱惑,速度能拉平一切,沿途的梧桐树、加油站的霓虹灯光、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叫声。

在此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抱着好奇和尝试的心态,她和郑容开始交往。他们牵手,拥抱,接吻,可竺染觉得,那和真正的爱情始终差了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偶尔会倏然划过,她想紧紧抓住,却又无能为力。

某一天晚上,她又和郑容飙车回来,赶去红磨坊看演出。车刚刚停下,先前一直紧跟他们后面的红色保时捷“轰”地一声,挡在他们车前。

郑容以为遇上麻烦,下车去看。保时捷的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男生,越过郑容冲到竺染面前,塞给她一样东西。

“竺染,真的是你吧!可以给我签个名吗?”男生很是激动。

她这才看清,男生塞给她的,正是她自己出版的小说。

她和郑容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连忙给男生签了名,又满足了他合影留念的要求。

这时保时捷里又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冲要签名的男生喊:“喂,快点儿,演出马上开始了。”

那人喊了一声,便径自往红磨坊走去,自始至终没有朝他们所站的方向看一眼。但竺染认出了他,是沈西州。

要完签名的男生匆忙道谢,小跑着追上去。

竺染和郑容跟在他们身后,也往里走。听见沈西州用十足轻蔑的语气说:“你这么激动,我还以为你看见谁了。就她那样的作品,值得你这么做吗?”

郑容想上前理论,被竺染拉住了。

男生低声辩解了几句,他们没有听清,只听到他似乎说的是:“你平时脾气那么好,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刻薄。”

沈西州没再说话,男生又说:“我觉得竺染很有个性,你对她一定有偏见。”

一阵漫长的沉默。

沈西州停下脚步,像是知道竺染就在他们身后,他侧过身,似乎是余怒未消,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了解她吗?你见过她真实的样子吗?”

说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她和郑容十指相扣的手上。他眼睛漆黑,瞳仁里却寒冰万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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