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的情郎

2018-12-22 12:03:53

真事

深秋,一个叫二明的青年自杀了,被发现时,已死去数日,衣着单薄,躺在少有人迹的深沟。比起令人唏嘘的“死”,更为出名的是他的“疯”,而他的“疯”始于一段青涩的恋情。

九五年的盖山乡中学,每逢周日下午,是初三孩子回家拿口粮的时候。他们即将迎来中考,时间紧迫,从无休息日。

回学校赶晚自习的路上,男孩二明迎来他的浪漫时刻,一辆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多次捎带上了同班女孩文文。渐渐地,二人懵懵懂懂谈起了恋爱。

毕业后,二明去了县城上高中,女友文文则去了市里上中专。电话和书信则勾连起了少男少女的浪漫情愫。校门口的蓝色公用电话亭以及绿色邮筒边常会出现二明的身影。

但不知从何时起,文文的信来得越来越少,电话里那头的她似乎也有了变化,有时说“要去为班里球赛加油”,有时说“要去洗衣服”,聊不到几句就会挂断电话。

二明认为是打电话太频繁,便减少了打电话的次数。再一次打去,接听的却是文文的室友。此后,二明又打过几次,仍是那位室友接听,给的理由都是文文不在宿舍。二明写信给文文,也迟迟未收到回复。

终于有一天,二明的一位初中同学告诉他,文文有了新恋情。二明如遭晴天霹雳。文文说要去为班级球赛加油,其实是为新男友加油,文文说要去洗衣服,其实是为新男友去洗。二明不信,又打去电话,但那头始终没人来接听。

这时正是黄昏,二明发疯跑去了公共汽车站,但开往市里的最后一趟班车已经离开。悲伤的二明徒步30多公里,在二日清晨到达了文文的学校。

文文看到二明,十分吃惊。二明一把抱住文文,如同撕咬一般,吻在了文文嘴上。

这一幕就发生在校门口,引来不少人围观,最后是校警出动,才将两人分开。文文的新男友也在围观的人群中,自这件事之后,他和文文的关系也迅速走到了尾声。

二明的疯狂之举很快传回县里,人们纷纷为之侧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二明自然没法再和文文交往下去,他情绪消沉,整日躲在宿舍不去上课,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班主任只好叫来二明的父亲郭铁民。

二明是郭铁民的老来子,在郭铁民看来,二明从小乖顺听话,一路顺利上到了高中,本来对他的期望是考上大学,扬一把眉毛,吐一把气,但现在,儿子竟把心思放在了谈恋爱上,而且还做出过分的事情,着实令他失望透顶。

这年寒假之后,二明死活不肯再去学校,任是郭铁民怎么踢打都不肯出门。

二明休学在家。期间,郭铁民为了历练二明,让他去饭店当学徒,但二明只呆了两个星期便回来了,端盘子伺候人,尤其是碰到恰巧来吃饭的同学,让二明感觉到十分丢人。

郭铁民道:“你感觉丢人,那就回去好好给我念书!”

二明闷头想了些日子,终于答应回学校。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二明患上了头痛病,晚上失眠,上课昏睡,很难再进入学习状态。二明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对父亲说,可能是宿舍环境差。十几人的大通铺,男孩们少不了聚在一起玩闹,夜夜在熄灯后和宿管玩对抗游戏。

郭铁民花三十元钱在校外租了一处民房,二明开始单独住宿。这之后,二明的精神状况有所好转,他开始认真学习了,但在成绩上的表现并不理想。二明只怕辜负父亲,拼命将自己压进书本,熬夜,做题,但适得其反。

头痛折磨得他精神恍惚,上课上到一半,总会产生莫名其妙的窒息感。终于有一次,二明在同学和老师惊诧的目光中冲出了教室,在楼道里大声嘶喊起来。

郭铁民匆匆赶到学习,一看二明的状况,便觉得儿子是中了邪。一个耳光扇下去,二明哭了,哭得刹不住。二明对父亲说,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文文。

那时的郭铁民并不知道二明是患上了抑郁症,而周围人对此也毫无概念,都认为二明“不争气,没出息”。同学们也因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二明疏远起来。

二明再次休学,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起始只是不肯出门,后来竟发展到喜怒无常,摔饭碗,骂脏活,甚至撵串门的邻居。人们都在传,郭铁民家的小子疯了。

二明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年。郭铁民试探着劝二明回学校,但他死活不肯再读了。争执不下的时候,二明就以沉默对抗。

郭铁民有三个儿女,女儿小芳最大,早已出嫁,大儿子大明患小儿麻痹,落了残疾,人老实,至今是个老大难。本来二明是他人生最大的指望,但二明的“不争气,没出息”等于是狠狠插他一刀。

郭铁民恨铁不成钢,打骂不成,索性放任自流。三个儿女没一个出息,他也只能认命。

一眨眼,二明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同村中所有家长一样,郭铁民也开始张罗起这件事,托付好媒人,打听好目标,满怀信心等待着联姻。大明未能成家是郭铁民的心头痛,他铁定要在二明的婚姻上找回尊严。

然而事情并没想得那么顺利,说了好几次媒,相了好多次亲,都是黄摊儿的结局。郭铁民请媒人喝酒,押着媒人说实话,媒人这才吐露:“那些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闲话,说咱二明发过疯病,怕以后日子过不长啊。我心里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咱也堵不住别人的嘴不是?”

郭铁民心里“咯噔”一下。媒人又做出建议,说:“二明也十九了吧,先找个营生干起来,大小伙子闷家里,难保别人不说三道四,是不是这道理?”

媒人这样一说,郭铁民也觉得是个问题。这之后,郭铁民出门做泥瓦匠,便带了二明一起,他叮嘱二明,要走到人堆里,破掉那些闲话。二明答应了。

手上有了些手艺之后,二明也开始出去独立拦活。但这种时候并没持续很久,二明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很难融入光膀子男人堆。他习惯在收工后洗澡,修指甲,穿干净衣服,这在旁人看来,都是些“娘们才干的事儿”。二明不屑于解释,时间一长,落下了“各路”的名声。

有一次,同村一人忽然说起二明“发疯”的事情,公然调侃起他,学他和文文亲嘴。二明大受刺激,撂挑子离开了工地。他讨厌那些人,讨厌那样的工作环境,结果是,越来越少有人请他去做工。

二明又一次把自己封闭在了家中。郭铁民叹息说,本来是读书的料,现在是两不靠。他试图帮儿子转其他营生,但二明总有点“高不成,低不就”。无望的郭铁民只能寄希望于给二明尽快成个家,收管一下散漫的心思。

然而此时再去相亲,除了二明“发疯”的历史,连“各路”也变成了障碍,甚至二明有个残疾哥哥,也被当成了拒绝的理由。有人说:“大明以后谁养?还不是要靠二明。”

倒也有人愿意和郭铁民联姻,但相亲对象不免都有些问题,有些是智力障碍,有些是身体缺陷。这样的相亲经历,令郭铁民和二明都深感耻辱,回到家,郭铁民只有冲二明发火,骂:“你个不争气的,为了个文文,把自己害成这样!”

每当此时,二明都闭口不说话。他把情绪逼进身体的深处,任是斥责和冷眼,他都逆来顺受。排遣抑郁情绪最好的方式,是反复阅读文文刚去市里上学时写给他的信。

文文学的是冶炼技术,毕业后分配在市里的钢铁公司,似乎干得不理想,又回到了县里。二明听说了这件事,去找文文,两人见了一面。那天,不知文文对二明说了些什么,二明一回到家,便把文文写给他的信烧掉了。从此,人变得越来越孤僻,用人们的话说,“疯得越来越厉害”。

有件事情的发生彻底坐实了二明的“疯”。那次,村中有户人家娶亲,二明前去做客。热闹的迎亲场面令一旁当观众的二明悲从中来,他不由自主流下了眼泪。这一幕被在场的所有人看到,让事主家很是扫兴。正在帮厨的郭铁民听说二明在哭,慌忙跑出去把儿子劝回了家。

郭铁民责备二明说:“眼窝子咋比姑娘还浅,不知道那是啥场合?”

二明不说话,趴在床上蒙头大睡。郭铁民不好多说,怕刺激到他。不久,村里又有户人家娶亲。二明再次去做客,然而刚一进院门,就被几个人拦住。那几人劝二明回家,说:“这是喜事,不是丧事,别又来上次那出儿,算咋回事?想娶媳妇想疯了吧。”

二明强行进了院子,却被那几人关进了马厩。郭铁民到处找儿子找不到,等到酒宴散去的时候,才知道二明被欺负了。

郭铁民把二明拉了出来,当着众人面好一顿踢打。那天午后,下起了暴雨,父子俩在泥水里滚成了一团。临走,郭铁民指着事主家的大门怒斥:“我的儿子我来教训,还轮不到他们!谁要再敢欺负二明,我跟他拼命!”

郭铁民咽下泪水,带着二明回了家。从此以后,凡是村中有婚丧嫁娶的事儿,郭铁民都禁止二明再出门。二明如果反抗,郭铁民只能用一把锁头将他看管在屋里。至此,连郭铁民也认为儿子是个“疯子”了。

“疯子”没资格被谈婚论嫁,没资格参加正常的人际交往,连走出家门的资格也失去了。在郭铁民看来,二明只要走出去,就是给他丢人,还不如锁在家里,让人彻底把他忘掉。

二明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差,除了呆在家里,便是坐在山坡上发呆,看落日。偶尔也会强迫自己去串串门,但这再次为他招来流言蜚语。人们说,千万别把他当好人看,他的目的是找媳妇,摸姑娘。

一次,二明走进了我们家院子,他朦胧地冲着我笑,问我:“你姐姐在家吗?”我说在。姐姐小二明两岁,上小学时经常玩在一起。母亲看见二明,忙叮嘱我说:“你去盯着,小心他摸你姐姐的手。”连母亲也相信那些不好的传言。我乖乖躲在门边,看姐姐给二明拿瓜子,倒茶水。

二明穿白衬衫,整齐掖皮带下,一张脸被映得十分干净,短短的头发仔细梳理过,还带着湿漉漉的梳痕,脸上带一点怯怯的忧愁,又有一点客气的笑意。

姐姐说:“吃瓜子。”

二明捻起瓜子嗑起来,并将瓜子皮一枚枚放在桌角,动作仔细得令人吃惊。

二明和姐姐聊起小时候的事情,姐姐还说起二明的糗事。快到午饭点儿的时候,二明很客气地提出离开,还把嗑出的瓜子壳揣进口袋带走。

母亲对姐姐说:“他八成是打你的注意。”

姐姐不信,说二明看起来根本就很正常,是那些人胡说八道。但村中大部分年轻女孩都对二明唯恐避之不及,他被“渲染”为一个会强吻女孩的怪物。家长们也警告小孩不要靠近二明,说“疯子”会打人。

这之后,小孩们看见二明,便会朝他丢石子,打弹弓。二明不避不躲,逆来顺受,有时会被石头打到,额头顶起个大包。

二明的病症不可遏制地严重了下去,他时常出现幻症,开始胡言乱语,精神分裂的症状越发明显。郭铁民不得不带二明去了安定医院。早先没去,是怕一旦去过,会让二明终生抬不起头。但到此时,他已不求别的,只求能减轻点儿子的痛苦。

治疗后的二明精神状况有所好转,但时好时坏,稍有刺激,便会歇斯底里大哭,撞墙,甚至有自杀的举动。

郭铁民禁止二明再看电视剧和小说,情爱情节会刺激到他,后来,电视机干脆卖了。村中婚丧嫁娶的唢呐声也会令二明感伤,每当这时,郭铁民总会提前把二明送到亲戚家。

亲戚无法二十四小时看管着二明。有一次,二明没打招呼就离开了,一走就是三四天,搞得郭铁民和亲戚到处去找人。二明是主动回来的,说出去看看山,看看鸟,心情会好些。又说:“爸,以后能不把我锁家里了吗?”郭铁民顿时泪如雨下,说:“你觉得能痛快点儿,就多出去走走吧。”

这之后,二明似乎热爱上了外出,每次离开,都带足干粮,遇到人家便讨口水,晚上睡的是干草垛。郭铁民时常会担心儿子出意外,二明如果好多天不归,便只能出去找寻。

找总是能找得到的,看到二明气色不错,郭铁民也就放下了心。那段时间,十里八村总能看到二明的身影。很多年后,人们回忆起二明,总说他是个干净的“疯子”,他穿白衬衫,人很周正,除了脸上的忧伤,看起来似乎和常人区别不大。

一个秋天的黄昏,一个羊倌辗转通知到郭铁民,说看见山沟底下躺着个娃,看是不是他们家二明。郭铁民马上赶了过去,下到沟底一看,是二明,但人已僵硬,脖子折断,脸上糊着干掉的粪便。郭铁民木然呆立好一阵,才把二明抱起来,一步步爬上了沟顶。

沟顶有座文昌塔,羊倌说:“我看见娃在塔下睡了好几天……这黄布包也是娃的吧,包里馒头都发霉了,都不知道是啥时候掉下去的。”

从二明脸上糊粪便的状况来看,他在死前很可能有过激烈的挣扎,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郭铁民找人把儿子拉回了村里。一进家门,他就晕倒了。

二明死后不久,有人上门说“亲事”,用我们当地话说,叫捏合阴婚。一名早夭的女童与二明合葬在了一起,葬礼是之后合婚宴,在凄凉的唢呐声中,一场“悲欢”尽随风逝。

二明的死带给全家抹不去的伤痛。郭铁民养出了酗酒的毛病,每日红着一双醉眼,逢人便要说起二明,后悔当初没阻止他早恋,后悔他在学校被孤立的时候没替他撑腰,后悔没挡掉那些可恶的闲话,后悔带他去了精神病院,后悔放任他一个人出去瞎跑。

他始终没法忘记二明说过的一句话:“我变成这样,是你们给逼的。”这句话被郭铁民琢磨了很多年,他执拗地认为,是自己把儿子给害了。

二明去世后第二年,郭铁民也开始到处“乱跑”了,似乎也有点“疯”了。他在做另一件事情,找他父亲的尸骨。1947年,郭铁民的父亲应征入伍,去了河北,很快便失去消息。

次年,遗腹子郭铁民降生,很多年随母亲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幼年丧父,中年丧子,人生不幸的郭铁民唯有用行走的方式去抚平伤痛。每年过了农忙季,郭铁民都会启程,在茫茫华北平原上,深究着他的前世今生。

2013年,65岁的郭铁民因心梗去世,心愿终未了却。人们说,命运多舛的郭铁民是受怔(方言:受打击)受死的。妻子无力支撑家计,更因悲痛不愿留在家中,去了女儿家帮忙看孩子。

家中只剩下光棍汉大明,大明行动不便,只能做些轻省工作,勉强户口。由于疏于交际,大明脸上总是挂着木讷的呆滞,偶尔也会露出笑容,样子看起来像极了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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