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江海看见冯莹莹,心里掠过一丝悲伤。
冯莹莹根本没有认出江海,她叫了店员帮男顾客把衣服下摆上的标签剪除,又批评女店员说:“以后注意点儿,客人既然穿着走,就该想到帮客人摘掉标签。”
女店员唯唯诺诺称是。
冯莹莹又帮江海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她温暖的手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下,惊得这个刚刚杀过人的暴徒差点落荒而逃。
江海轻轻地说了声:“不用了。”
冯莹莹说:“不用客气,再来。”
江海愁肠百结,这还是七年前的那个冯莹莹吗?
他摸了摸脖子,似乎还能感到那女人手上留下的温度。
江海突然发觉眼角挂了一滴冰凉的眼泪,那眼泪经零下23摄氏度的北风一吹立刻结成了冰。
冯莹莹七年前出了那事以后就奔赴了广州,在那里一呆就是六年。那个温暖的城市渐渐地将她的伤口抚平,她也尝试过恋爱,可是当每一次要进入主题的时候,那胡麻地留给她的伤痛就再一次流血化脓。
所以周围的朋友都开玩笑说她是个石头姑娘。
石头姑娘一混就变成了老姑娘,而她对于这冰雪小城总难割舍。所以一年前,她义无反顾地把广州的服装店转让,带着所有积蓄回到了家,而家已不再是坐公交车一小时就能绕一圈的土鳖村,汽贸、服装、娱乐中心应有尽有。
冯莹莹的服装店开在新开路的黄金地段,她把六年的生意经给带了回来,用优质的服务接纳着每位顾客。
六年里,她为自己建了一个心牢,安静地反思,拒绝轻浮的感情付出,拒绝那些浮夸的欲望。
她在忏悔,她像江海一样失去了尊严,但和他不同的是,她再次选择了重筑。
而江海则只在保护,没有重建,一个“强奸犯”的标签重重地烙在他的身上,他只有重回他的渣子世界,那里才能提供他点儿平等和人情。
6
江海带着满怀的悲伤找到了黑东,他看见黑东正和刘继运抱着膀子称兄道弟。
江海说:“我来了。”
黑东说:“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
刘继运说:“兄弟,对不住,不知道你跟黑东的关系,早知道那样,肯定把你的钱给空出来。”
刘继运掏出纸笔要江海写下银行卡号,又马上让一跟班的去打钱。
江海心说:“你他妈不早给,窝心我好多天,要是早给了,我也不至于弄到去杀人的地步。”
想到这儿,江海突然止不住哽咽起来。
黑东看江海这样,忙跑过来安慰,抱了他脑袋塞进怀里,说:“懂点儿事,大老爷们哭啥哭,我又不是不管你。”
江海越发波涛汹涌,索性张开嘴巴大哭起来,惹得黑东也眼泪汪汪,伸了手指对着在座的说:“我们兄弟都是苦着过来的,哪个没把牢底坐穿?你们都给我听着,江海是我起小的兄弟,有谁胆敢欺负他,我跟哪个玩命!”
刘继运心说,你们不就是同时操干过一个女人嘛,有啥了不起,说得跟花儿似的。
黑东其实心里也不太能瞧得上江海,他只觉得这种脑子缺根弦的以后还用得着,你对他好点儿,随便拨弄拨弄,就能给你去当垫背的。
这时代,太讲情义根本混不下去。
背负了人命的江海此时再无他处可去,只能紧紧地跟随黑东,黑东现在让他去杀人,他恐怕都非常愿意。
刘继运一拨人走后,黑东把江海单独留了下来。
江海说:“我看见她了。”
黑东说:“谁?”
江海吐出一个字:“冯。”
黑东说:“知道,新开路上开家服装店。”
江海瞪圆了眼睛,说:“你早打听过?”
黑东说:“这还用打听,拾也拾到耳朵里去了。”
江海说:“她没认出我。”
黑东说:“那肯定,你瞧你现在这德行。”
黑东现在倒是长开了,黑黑的,很是英武,再加上天生那份自信,走哪儿都气场十足。江海往黑东面前一站,立刻矮下去一截。
江海说:“那你说我咋办?”
黑东说:“谁跟你似的,剃个秃子,跟混混似的,你也把西服穿起,眼镜戴起。”
黑东说江海是个混混,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就是多扎了根领带。
江海回家看了两集《汉武大帝》,然后昏昏沉沉睡去。
梦里他穿上了宽大的汉服,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皇帝,而他身旁有两个爱妃,一个是芳菲,一个冯莹莹。然后梦的最后,这两个女人突然挥舞着宝剑向江海砍去,惊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江海的脑子又回到了芳菲理发店,那杀人的细节似乎比在现场看到的还要清晰。
江海的身体里有另一个江海在逃离,他在逃离罪恶感,在逃离五环上的杀人现场。
7
五环的杀人现场在江海和黑东抱头痛哭的时候已经封锁,秃头胖子作为重要嫌疑人给逮了起来,但半个小时以后又被释放了,因为以他的体型不可能钻过后窗的钢筋窟窿。
江海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开了自己家的门,他父亲进屋说:“所里警察来了,你出去一下。”
江海倒是很从容,自从出狱后,所里警察来关怀过他不止一次。市里一出现大案子,他这种两劳释放的总是优先被纳入调查。如果真是来抓他的,那出动的肯定不是所里警察。
江海裹了被子走了出去。
警察问:“你怎么了?”
江海说:“感冒了。”
警察说:“我也感冒了,昨天天气真冷。”
江海说:“啥事啊?”
警察说:“五环上出了件命案,例行调查。”
江海早准备好了说辞,回答得滴水不漏。
江海爸送走了警察,临走还送了人家一挂带雪花的腊肠。
那警察常在江海爸的夜市吃饭,也没客气,还说了一句,有空来玩。
江海心说,谁他妈没事去派出所玩。
警察一走,江海爸就逮住江海问:“你昨天下午干啥去了?是不是去理发?”
江海对这样的发问很是恼火,说:“你直接说我杀人得了,我去理发,然后就把人杀了。”
江海爸说:“没有就好,我可不想给你送牢饭。”
父子俩再无什么话。江海爸计划出摊卖卖凉菜,可看看天气阴沉,只好作罢。
江海爸说:“儿子,想吃点啥,我做?”他难得向儿子表示一下歉意。
江海说:“你把我大卸八块给炖了吧。”
这时,家门敲响了,江海爸拉开了门一看,是前妻来了,她一头狮毛卷,穿一身貂绒,浑身散发着香水气。
江海妈睃一眼江海爸,“你在啊?”
江海爸说:“废话,我的家,我不在,谁在?”
江海妈说:“我以为你出摊了呢,儿子呢?”
江海爸说:“屋里躺着呢。”
江海妈走进了屋子,听见江海在打喷嚏,说:“老江,你好歹把铁炉子烧上,省那几个煤球钱有啥意思?”
江海爸说:“你管我呢,你又不住。”
江海妈说:“我不住,我儿子在这儿呢。”
江海爸说:“你有这个儿子吗?你没有。”
江海妈说:“煤球钱我出,行不行?”
江海爸说:“凭啥你出啊,我养不起儿子啊。”
江海妈说:“你摸摸良心,这些年,谁给儿子花钱最多?”
江海爸说:“当然是你啊,我又没说不是。”
江海妈说:“那你就别废话,一会儿去拉煤球。”
江海妈走进了江海房间,看见儿子脑袋剃得跟秃狗似的,就骂了他一顿。
五环上的杀人案,江海妈也听说了,女人的敏感直觉,心里总有点不踏实。所以早上她从麻将场上下来就直奔前夫家,看见儿子的这副臭德行,这才把心给放下来。
可是她不知道,眼前这个蜷缩在被窝里像婴儿的一样的男人真的犯了命案。
8
江海妈带着儿子去吃驴肉火锅,江海看见满满一锅尸肉,一阵犯恶心。
江海说:“我不吃了。”
江海妈说:“你瞧你欠的,驴肉你都不吃,能吃了什么?”
江海说:“犯恶心。”
江海妈又看了一遍菜单,发现几乎没有一个菜不带驴字。
江海妈说:“甭吃了,结账走吧。”
江海妈把两张票子往桌上一甩就带着儿子离开了,看得其他顾客一阵惊奇。
驴肉火锅店是江海自己挑的,每次下雪的时候,他总央求他爸带他去吃,可是今天看见那红色的一锅,顿时想起了芳菲的尸体。
江海妈倒没注意到儿子脸上的异样,她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感冒才没胃口,所以又带着他到处去找饭店,找来找去都不满意,只好去了家麦当劳。
江海这还是头次让他妈带着来这种地方,一看周围一圈都是未成年,父母们恨不得把食物消化完了再送到孩子嘴里,顿时觉得自己的童年真是不幸。
江海说:“妈,你跟我亲不亲?”
江海妈说:“废话,我就你一个儿子,不跟你亲,跟谁亲?”
江海说:“那你当初为啥要跟别人好上?”
江海妈被戳到了要害,迟疑了一下,说:“我承认我挺自私的,我为了我自己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