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
至地尽将我们风干……
人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谁……
——黄碧云
1
圣诞节。
朱婵真坐在便利店落地玻璃的高脚凳上发呆。
老朱在收银台忙活了一阵,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一抬头,发现女儿还在店里,纳闷道:还不走,不是说约了朋友?
过了半晌,婵真慢悠悠答道:我只说有可能出去,也有可能不去啊……
婵真穿一件米白色套头毛衣,颈项纤长挺拔。不知不觉,已经25岁。
老朱愣神地看了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三十多岁上就病故了的亡妻。
那时间,鳏夫孤女,几乎无以为继,便利店关张月余,家中闭门谢客。
正当亲友为这对父女忧心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婵真从背后轻轻搂住了父亲的肩膀。
她这样说:爸爸,今后,我会代替妈妈照顾你。
那时节婵真不过十三四岁,在老朱的印象中,女儿一直是绕膝嬉笑的烂漫女童。
突然遭遇变故,反而比他一个大男人更加迅速地反应和成熟起来。老朱被她拥在怀里,反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朱家的便利店开在良金街口的转角处,就在大转盘的百年老榕树下,店里除老朱外原来还有一位工人,因位置优越且是自家物业,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没几年,婵真高考失意,等老朱得知唯一的工人被婵真炒掉,又急又气找她来责问。
婵真慢悠悠应对:那工人偷懒抽水,且得罪了一大帮街坊,我一人可以顶他两个。
至于学业……婵真自小在读书上面就没什么兴趣,她说:我自己知自己事。
婵真越来越似母亲,从样貌到脾气,看似柔柔弱弱,心里有的是主意。
老朱挣扎了一翻,最终默许了。
自此,婵真放弃了学业全心帮父亲经营便利店。
到今年,第八个年头。
父女俩在这二十平方的便利店里迎来送往,过的是市井又孤闭的日子。
婵真原本朋友就不多,这几年与同龄人际遇相左,更没个往来的了。
今年圣诞节,婵真破天荒地提前和老朱报备,说可能会和朋友出去。
老朱既纳闷又好奇,她那位朋友到底何方神圣,又不好过问。
窗外,夜色像一张蜘蛛网,一点点织了开来,从一个一个的蜘蛛网孔里望过来,全是婵真素白的小脸。
门外立着的圣诞树闪起了彩灯,红的绿的金的粉的……挂了一树,似乎要把全世界的热闹都聚集到一起。
婵真的脸像一块投影幕,榕树飘忽的树影,流光溢彩的车灯,路过的年轻人一闪而过的笑声……
窗外的声与色,全都投映在她脸上,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出情绪。
2
说起来,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
有一晚,婵真值夜,过了午夜零点,店里客人寥寥。
婵真记得初时还有三两位加班族坐在高脚凳上昏昏欲睡地吃泡面,她趁空闲掏出手机看了集最近热追的肥皂剧,再抬头,氛围就不对了。
她面前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左肋的位置衣料湿淋淋地贴在了身上,婵真直觉那是血。
这个直觉在婵真看到男人的脸的一刻得到了确认。
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他个儿高,瘦削,五官棱角锋利,更有种嶙峋的寒意。
也许因为左肋的伤口太重,他几乎是狗搂着站在婵真面前。
婵真强装镇定问:先生,有什么需要?
男人顿了顿,艰难地蹦出两个字:帮我。
婵真快速地扫了一眼店面,先前还在吃泡面的几个加班族早已消失不见,此刻店里只剩她和眼前来路不明的男人。
良金街一带治安历来良好,距离便利店大约50米的地方就有一个派出所。
所以朱家的24小时便利店经营了十余年,小偷小盗偶有几桩,大的治安事件倒从未有过。
婵真第一反应是呼救……这个念头刚从她脑子里闪过,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两人都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门外,再回头,婵真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低低的剑眉下,狭长而漆黑的一双眼,如果不是因为此刻肃杀的气氛,那双眼几乎称得上温柔。
饶是婵真那样防备的人,也觉得不是坏人。
婵真拿起手边的座机话筒:我帮你报警。
不能报警,求你……男人压住了婵真的手背。
婵真多少猜到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两人沉默间,那混乱的脚步声朝便利店的方向渐渐逼近,寂静的深夜里,那声音分外使人心焦。
不多时,三个男人前后脚闯进了便利店,二话不说,先把店面角角落落迅速地搜寻了一遍,遍寻无果,停在了收银台前。
婵真抬起头,手机里的肥皂剧正上演到高潮处,对白声,配乐声,都有种欲盖弥彰的热闹劲儿。
她脸色淡淡地开声:请问需要买点什么?
有个矮瘦的男人凶神恶煞地问:喂,小姑娘,刚有没有一个身高约180公分,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来过……
婵真想了想道:白色衬衫倒是刚走了几个。
另一个冷冷提示道:你再仔细想想。
他旁边的男人则眼尖地扫了一眼收银台后。
窄长的空间里,除了婵真就只有一张小圆凳,哪里还能再容下一个大男人。
婵真冷笑道:这半夜三更的,你们是真来找人的,还是找什么别的东西?要真这么着急,出门左拐就是派出所,要不我带你们过去让他们帮忙找找?
三个男人被噎得不知怎么接口,这一目了然的小便利店确实也没什么发现,只得讪笑道:小姑娘还挺牙尖嘴利。
说罢几人匆匆离开了便利店,听声音,不知往哪个方向寻去了。
3
婵真盯着店门口的方向看了会儿,确认那三人已走远,绷得紧紧的背部这才放松了下来,脖子后根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
又过了半晌,没见什么顾客光顾,婵真俯下身,把收银台下方平时用来储存小货品的嵌入式柜子拉开。
窄窄的空间里,男人抱腿蜷缩在里面,身上的黑衣和柜子里的幽暗融成了一团,只有那双眼,在黑暗里星光闪熠。
人走了。婵真说。
男人从柜子里出来,和婵真并肩站着,收银台窄窄的空间里,几乎要身贴着身。
婵真闻到男人身上一股清冽的味道,猜想是沐浴露或是剃须水,不知用的什么牌子,自家便利店里有没有。
想着想着,莫名其妙地脸上一热。
男人说:你不问我是干什么的?
婵真道:小店每日人来人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附近一带长住的人,等会儿打这出去你我便后会无期。我问了,不过是自找麻烦。
男人忍不住笑了:真是聪明又冷漠啊。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
店里播放着小野丽莎的《LaVieEnRose》,因调低了音量,不留神几乎听不清,听清了又似是有人在梦中低沉的呢喃。
婵真只觉得此刻也像在做梦,她怕是在和梦中的人对话吧。
正当她以为这梦马上要醒来的时候,梦中人又开声了:其实我见过你,你穿一件套头的米色毛衣,呢子的灰色半裙,远远地,像一枝白描的小茉莉。
婵真心中讶然,她确有这样的一身,因为舒服,穿的几率蛮高,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他……
男人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该走了。
婵真侧了侧身,把他让出了收银台,他却突然顿住了。
小茉莉,你叫什么名字?他回头问。
婵真没答话,耳边还是那梦呓似的法语吟唱,便利店里每日反复循环的歌单,婵真不知听了多少遍,此刻突然想搞明白歌词在讲什么……
我可能要离开州城一段时间……男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婵真交代似的:避一避风头,等过了……他话没说完,人已往外走。
婵真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砰像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几乎要脱口而出:婵真,我叫朱婵真……
却听那男人说:等到圣诞节,如果我还好好的……我来约你出去。
说完,对着婵真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脸颊一侧有个浅而长的酒窝,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孩子气的狡黠。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夜色中。
婵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店外天色开始泛青,她想,再过会儿,天该亮了。
这件事,婵真从没对任何人提起。
生活依然在日复一日的“欢迎光临”“谢谢惠顾”中流逝。
或许在偶尔的闲暇间隙,在心念忽闪的时刻,她会突然地想起,今年圣诞节,似乎该为店面好好布置一下了。
不知供货商今年的圣诞小礼品又有什么新花式,附近学校的小朋友们可会喜欢,那人……想到这里……就打住了。
再想,就荒唐了。
4
零时已过。
按照西方的算法,过了圣诞,新的一年就算开始了。
婵真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帮着老朱把几箱补货的饮料开封,整理,上架。
她的样子依然是淡淡的。
老朱悄悄观察女儿脸上的表情,这么多年当爹又当妈,难免沾染了些婆妈的习气。
忍不住抱怨道:你姑姑前些日子说有个朋友的儿子,本科学历,毕了业就自己创业,虽还算不上事业有成,但年轻人有事业心总不会错的,想安排你见一面……我见你圣诞节提前有约,才帮你推掉了。
话到这里,多少有点遗憾的意思,老朱叹了口气:早知你那朋友这样的不靠谱我就……
婵真在另一头把一些为了应节放在显眼位置的圣诞帽圣诞贺卡撤下来,忽然笑嘻嘻地讲:爸,我是一直要陪着你的,你别着急赶我走……
老朱说:爸爸终究要老的……
再抬头,婵真人已走到店外,去拆门口圣诞树上的彩灯。
婵真拔了彩灯电源,小心翼翼从圣诞树上卸下来,细长的追着小灯泡的电线在手里细细地绕成一圈,留待春节或下个节庆再作摆设。
市井小店,本就没有多少讲究。
只是这廉价的圣诞树,明年此时怕已褪色了……
她抬头看了看门前的老榕树,打她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或者打她爷爷出生起就在那儿了,不管多少年过去,多少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只有这棵树是永恒不变的,如同婵真的生活,和这个24小时亮着灯的便利店。
婵真忍不住想,那人不知如今身在何方?他还活着吗,也许死了,也许只是早已忘记对她说过的话了吧。
5
时光日复一日地复制,流逝。
婵真家的便利店,这一方小小天地,每日迎来送往,来了相熟的老街坊寒暄几句,遇见了陌生面孔点头微笑,说白了,都不过是一句“多谢惠顾”就再见了的缘分。
这日店里接到电话,附近写字楼有家公司搞派对,定了一些零食饮料要送上门去。
因老朱近日风湿骨痛,婵真抢着去了。
婵真个子虽娇小,搬箱装车这样的体力活,却不在话下。
婵真帮着公司的行政姑娘把啤酒箱子直接搬到了茶水间,一转身,跟进门取水的男职员撞了满怀。
两人都忙着道歉,等婵真回过神来一看,只觉眼前这瘦小的男人似在哪里见过,具体又说不上来。
男人身后,嘻嘻哈哈又走来几个人。
婵真只听一个声音道:赌就赌……我几时失过手?上次喝到三更半夜的,你们赌那个便利店小茉莉不会美救英雄,结果呢……呵呵……
另一个胖胖的男职员笑道:果然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演技个屁,还不是因为我有魅力……
隔着茶水间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婵真的目光与说话的男人对了正着。
没错了,这狭长又温柔的眼睛,这孩子气的狡黠的微笑,还有那句带着调侃味的“小茉莉”。
那人也怔在了原地。
婵真眼里似有乌云积聚,慢慢地,聚成一团,雨汽升腾,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也便清明了。
行政姑娘送婵真出茶水间,客气道:辛苦了,小姑娘。
婵真答:不客气。多谢帮衬,再见。
路过那人的时候,婵真绽放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就像在便利店里日复一日对顾客做的那样。
昨夜起了点风,州城今日的天空是一种水洗过的蔚蓝。
婵真走出写字楼,前行,转弯,不多时就见到了小店门前的大榕树。
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妈妈健在,每日下课后,她背着书包在大榕树树荫下朝便利店飞奔过去的情景。
念想未落,人已站在店前。
她朝收银台前的父亲挥了挥手:爸爸,晚饭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