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鲸落，万物生。——题记
怪谈
镇上有件颇为怪异的事。
每年都会有一个女孩不见。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杳无音信。
她们的共同点——十八岁，非独生，被父母带到海边后消失不见。
她们的父母对此缄默不言，权当没有这个女儿。
更诡异的是，整个村子根本没人追究这件事，哪怕关心一下失踪的女孩们。
没有。
他们或许司空见惯了，已经熟视无睹了。实不相瞒，他们知道女孩们的结果，他们甚至认为这是件光荣且高尚的事情。
源起
落落很庆幸，爸爸待她很好，哥哥也是。
这本不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应成为常态，就像爸爸妈妈对哥哥好一样，被视作理所当然，毫不出奇。
可惜事与愿违，女孩怎么能和男孩相提并论呢？
至少在这里是不可能了。
落落住在离大海不远的地方，常年沐浴阵阵海风，清爽透净的气息拂面而来，沁人心脾。不过这片海一直没有名字，无人知晓它具体叫什么海。
也不重要。
与这股清透不同的是，镇子的氛围似乎并不如这海风般令人舒适。
确切来说，女孩在小镇里，好像根本没有人权可言。
能怪得了谁呢？从古至今，老祖宗代代传下来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是说改就改的。况且村落地处偏僻，完全没有开发，教育资源稀缺，哪有人传播与时俱进的前沿思想。整个村子只有一所小学，指望谁来教导一个个迂腐无知的人们，又指望谁来拯救一具具仍然把落后习俗奉为圭臬的朽木灵魂。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村镇四处飘散，腐蚀村民的脑袋，深入而坚固。偶尔出现一两个不歧视女孩的家庭，必定成为大家口中的异类。
落落不懂。妈妈对自己好，或许是出于同性的怜爱，毕竟妈妈一定也是在备受轻视的环境中长大的。但落落实在想不明白，爸爸和哥哥对自己好的理由。听说隔壁邻居家，那女人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没恢复，一群亲戚就围在病床边叨叨，硬是要把那女婴送人，再生几个男娃。怎料女人说什么都不肯，自己分娩估计只有自己懂得疼，况且女人去城里读过书，早就不吃重男轻女这一套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等所谓亲戚一直做思想工作，你一言我一语，也不顾人家生育虚弱需要休息，就打扰人家。女人也是强硬，从来没有松口同意过。最终孩子是留下来了，但她也受到了冷漠，结果是她和先生带着女儿离村去其他城市了。当时女人以微弱的一己之力对抗庞大的整个家族，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在其他村民眼中，可能她是个冥顽不化、不可理喻的疯女人，但在见证此事发生的数位小女孩心中，她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可谓英雄。她让女孩子们知道，原来她们也可以被爱，只是没遇到同款父母罢了。
命该如此，无可奈何。
这样一来，落落的疑惑更上一层楼了。明明亲戚们也不喜欢自己，但爸爸妈妈和哥哥从来不惧他人异样的眼光。别说她和哥哥平等了，她的待遇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哥哥，对此哥哥非但没有意见，反而加倍宠爱妹妹，比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
落落知道，爸爸从小就在哥哥耳边嚷嚷，要求他对妹妹好点，说什么欠妹妹的永远还不清，没人知道爸爸言为何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哥哥耳濡目染，这些话就像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浇灌在他心中。
他能不对落落好吗，他敢吗。
越想越奇怪。
另言
对了，哥哥叫燃燃。
落落曾经一度对自己和哥哥的取名深感兴趣，听妈妈说爸爸起名是有寓意的。奇怪的是无论兄妹俩如何死缠烂打，想从父母嘴里翘出他们名字的讲究，得到的回答永远一样：“那时候你们会知道的。”而且不知为何，每每说这番话的时候，爸爸妈妈的眼里总是闪过一丝哀伤，很快，不淡不浓，恰到好处。
家近海岸，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是上天赏饭给小镇吃，村民们都以打渔为生。
落落最喜欢在海边玩耍了。
小时候爸爸带着落落和燃燃去打渔，坐在小船上，他们总能听爸爸讲述许多动听而又神奇的故事，落落印象最深的非鲸落莫属了。爸爸曾说：“传说这大海里啊，有种生物叫鲸鱼，它们体型庞大，很是好看。每当它们死亡之后，尸体便沉入海底，化作万千生物的栖所，这是大自然赐予它们最后的仪式。作为海洋的产物，这整个过程被称作‘鲸落’。真是‘一鲸落，万物生’啊，死后还能为自然界滋养万物，发挥价值，以后你们也要成为对他人有用的人，为别人做点贡献哦！”话分明是跟兄妹俩讲的，但爸爸的眼神却停歇在了落落身上。虽然年幼无知，落落听得一头雾水，可她还是乖巧地点头答应爸爸：“我会变成那样的人的，落落最听话了！”爸爸微笑，眉头一紧，心头一震，有种别人不懂的忧虑。
“你们相信魔法吗？”爸爸问道。
“我不知道呀。”落落和燃燃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魔法，有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只能接受。”爸爸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
类似的场景出现过不止一次，兄妹两人隐隐约约觉得爸爸有什么心事，但具体说不上来，时间久了，也就任由他说，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
习惯就好。
不过另一个故事落落记得清楚，倒不是因为多么有趣，而是因为简单易懂，落落一下子就明白了。
爸爸说：“从前有个小男孩遇难了，他的妹妹不顾一切救下了哥哥。”
“然后呢？”落落急于知道后续发展。
“小女孩死了。”爸爸轻声答到。
“呸！爸爸你这都讲的些什么？小女孩那么善良，怎么就不能有个好的结局呢？”燃燃立马接话。
过了半晌，爸爸才缓缓开口：“因为这是命运安排好的，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谁说的？命运是谁呀？它住在哪里？我要找它说理去！”燃燃小小少年的正义感似乎被激发了，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落落。
“哈哈，这不就是个爸爸编的故事嘛，不用太认真，听听就好了，全都是假的啊，没有命运这个人啦。”爸爸又笑了，苦涩地笑了。
燃燃拉起落落的手，拍了拍胸脯：“妹妹别怕，哥哥绝对会保护你的，就算遇到像命运那样的人，你来找我！”
“嗯，我知道了，谢谢哥哥！”落落用力地点头。
落落和燃燃，妹妹和哥哥，小手牵着的，依然是小手。
年幼的承诺是多么可笑的东西，当时稚嫩的他们，谁能料到以后呢。
其实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也挺好的。
至少爸爸和妈妈，落落和燃燃，所有人都在，没有缺少谁。
多么幸福。
落落以为，这份无忧无虑会持续，她可以一直活成公主的模样，守着小小的永恒。
错了，她错了。大错特错。
幻乐
一帆风顺地度过了十七个平安的春夏秋冬，再过半年，落落就要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了，也是成年的标志。
花开花落，成长的旅途，落落当然也遭遇过同村男孩子们的嘲笑，在城里学校也跟他们闹矛盾，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也不妨碍她长成一个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女孩。落落大方用来形容落落，再合适不过了。落落不是没有想过，爸爸取名是否就是希望她落成这般模样。那哥哥呢？燃烧？燃起希望？不知道了伤脑筋。
落落平时住宿，如果要回家一定会提前通知父母。偏偏这天，她没有打电话回家，也没有发信息，因为她只想拿一件落下的东西，拿完就走，不想劳烦父母。
“你心疼吗？”落落还没走进未关严实的家门，便听到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还有其他办法吗？你忘了当初为什么生她？”爸爸马上接话。
“可这时日眼看就要到了，我真的舍不得落落啊……”妈妈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夹杂着些许哭腔。
十七年了，我亲手抚养她的点滴，看着她一天天成长。然后，我现在要目睹她的死亡。爸爸的心境渐渐沉重，他没有说话，选择了沉默。
“不可以，落落不会死的！”妈妈越来越激动。
“你觉得我想吗？她是那样善良可爱，天真无邪，我难道直接告诉她，当年赋予她生命是为了给燃燃渡劫，她一出生便注定了要代替哥哥的死亡吗？”爸爸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我不管，落落不能去做这件事！你是她父亲，倒是想办法啊，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跑去送死，甚至你还要亲手把她送到海之魔女那里吗？”妈妈明显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可海之魔女说了，燃燃天生带劫，这世间万物，循环相生，需要与他有血缘关系的新鲜生命来代替他受劫，还必须在落落十八岁那天。那时生下落落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知道时间快到了，临近这个点谁不难过，我毕竟是她爸爸啊，就算喜欢男孩，也不至于希望她出事吧？”爸爸再也抑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我的落落，呜……”妈妈放出了声。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落落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是我的落落，爸爸心里默念。
接下来父母还说了什么落落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跑了，没有拿东西，没有回学校。
一路上落落并没有回想刚才的对话，她的脑子早已一片空白，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意念控制，本能地牵引着她逃离。因为除了跑，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于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落落最后在海边停下来了。她不明白潜意识为何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大概这是她目前的记忆中欢乐充盈的地方吧。
席岸而坐，海风袭袭，昔日本是良辰美景，幸福连连，而此时此刻落落只觉阵阵凉意，压得她喘不过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她吹垮。这风如同锋利的刀刃，划伤的不只是脸颊，更是碎落满地的残缺心灵。
这一坐就到了晚上，夜幕降临，黑白都有更替，可落落微丝不动，如同死尸。落落本就娇小玲珑，瘦弱的身躯在白月光束的照射下显得修长孤单，透露出一股寒气逼人的凄凉。
落落没有哭，她想自己应该流泪的，但是她做不到。宣泄出来或许会好，她明白的，但一瞬间她跌入冰点，连眼泪都不知如何挤出。
也许是待的时间长了，亦或是冷风过于讽刺，在脑袋充分热胀后，落落还是冷静了下来。她掏出手机，同桌打了很多电话，落落一个没接，她看到一条短信，让她赶紧回校。她没有理会任何信息，继续独自坐着。
整整一个晚上。
沉坐无言，落落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凝视着大海，心如死灰。好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夜晚的大海吧。落落心想。繁星闪烁，天上亿万颗星星再耀眼，地上也没有一盏灯火是为了自己。
或许你在乎我吗，我亲爱的同桌。
想什么呢，前一秒还是置身童话的公主，后一秒立刻摔得粉身碎骨，快乐和尊严都荡然无存。曾经的一切美好都成了笑话，过往种种皆化为泡影，怎么还敢奢求非亲非故毫无血缘关系的同学的关爱呢，谁给的胆子和自信。
落落苦笑。
罢了罢了。
劫难
“你去哪了？哎哟这黑眼圈给你整的！”同桌见落落终于回去，立即凑上前来询问。
是的，落落回学校了。
对上同桌焦急中透出放心的神情，顷刻间落落都要哭出来了，她甚至萌生了家人还不如同学在乎自己的想法。
“没什么，我累了，昨天休息得早。”即使落落在身心俱疲中感受到了同桌的关心，她也断然不会把这件事和盘托出。她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从何说起。
完全没必要，谁在意呢。
同桌虽然明显感受到了落落的不对劲，但也不宜多问，只当她心情不佳，两人默默回到座位。
一切似乎重回正轨。应该说在旁人眼里，生活从未偏离轨道。
只有落落心里清楚，表面平静都是装模作样，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变化的，应该就是自此之后，落落沉默寡言，不似从前侃侃而谈了，回家的次数也骤然直下。她跟家里说是待在学校读书，其实是她完全不知如何面对爸妈和兄长，每当对上他们的眼睛，她都直觉毛骨悚然。
不寒而栗，仿佛自己才是做错事的小孩。
对于落落突如其来的转变，起初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十分关注，被她几句话简单敷衍过去后，他们也就没有深究。
时光往复，不知何时，落落宿舍的床边多了一本日历，上面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被红圈勾勒，异常显眼。没错，她在倒计时。她在数着自己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时日。
有的时候落落觉得自己实在伟大，竟然如此坦然地计算着死亡日期，安然接受命运。
那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落落也想知道，太想了，简直想疯了。
这不就来了。
按照以往惯例，落落每年生日那天，不管多么忙碌，一家人都会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团聚吃饭，共同庆生。虽然今时不同往日，氛围奇怪，但他们还是围坐在餐桌旁等待落落回来。
十八岁的晚餐，这场于落落而言盛大的成年家宴，以爸爸妈妈和哥哥没等到落落而失败告终。
落落没有回家。
落落直接从学校前往海边了。
从下午就开始等待，海之魔女一直没有出现。渔民们行色匆匆，忙于生计，各自奔波。夜色降临，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又只剩下落落一人。
一轮明月，一个身影，一场无眠。这个场景重复了太多次，落落都数不清楚了。自从无意间听到那次谈话，落落得知自己何去何从后，她常常独自来这海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待着，直到天亮。不过落落觉得今晚的月亮异常轻薄，似乎预示着，今夜注定不太平。
今天是我生命的终结，海之魔女，我来了，你在哪。落落四处环顾，一声不吭，等待命途安排。
而这边家里迟迟等不到落落，开始提心吊胆，手机打不通，信息无回应，问过校方也否认人在学校。一家人如坐针毡，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祈祷下一秒落落会敲响大门，用铜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招呼，我回来啦！
时间流逝，终于来到夜里十二点，落落紧盯着海面的眼睛开始充血，仿佛在无声地抗议，唤她放弃等待，回家休息，或者至少稍作小憩，不必抓着大海不放。
落落不困，只是眼睛有点疲惫。
恰在此时，海中央开始散发出零星光芒，点点蓝光四射，从一束、两束，到三束、四束……渐渐地光束聚拢，汇集成一道强光，缓缓从海里升起。
落落目瞪口呆，身体不由自主跟着站起，凝视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场景。
过于震撼，那是落落从没想过的大场面，也未曾出现在她的梦里。
明光朝着落落这边慢慢移动，近了落落才看到原来在光的顶端伫立着一位女孩，亭亭玉立，气质非凡。可以说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孩，她杵在原地，呆若木鸡，只顾着欣赏女孩的盛世美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孩手握圣器，头戴皇冠，一身飘逸的长裙，一缕蓝发随风飘动，面若凝脂吹弹可破，双眸水灵，仿佛眨巴一下就能洞察别人的内心世界。不过落落发现，女孩全身上下都是蓝色的，头饰、服装、挂件、鞋子等，就如同海的女儿。
“落落，你来了。”在女孩的声音出现的刹那，落落最终承认眼前的这位姐姐绝对是仙女下凡，无人可与之媲美。清冷中夹杂着些许温润，大方又不失腼腆。
“你认识我？”落落疑惑。
“怎么？爸爸没跟你说？那你怎么到这里来见我了？”女孩顿时有点疑问，接话却不紧不慢。
“我不小心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但是爸爸……确实没有亲口告诉我这件事。”落落显然失意。
“你确定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女孩莞尔一笑，“我是海之魔女。”
难怪气场全开，整个人充满海洋的蓝色。
“知不知道，这重要吗？”落落低头，苦笑一声。
“看你的样子，是下定决心了。没有其他问题吗？”海之魔女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而又决绝的女孩。
“嗯。”落落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你能要求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过多的说明吗，愿意开口就不错了，吝啬字词并不是她的错。更何况落落还有其他选择吗，别无他路。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们就开始吧。不过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遍，把你献给海洋，你的躯体会化作鲸鱼，完成鲸落过程后，你将尸骨无存。”海之魔女从光束顶端降落，一步步朝落落靠近。
落落深吸一口气，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呼出。其实她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以她之血，献给魔女，才能拯救哥哥；她还想知道，爸爸妈妈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自己……落落想知道的太多了，但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她，深知就算得到问题的答案也无济于事了。现在至少临死前，她还保留着过往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就当父母是爱她的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吧。
当海之魔女伸手触碰到落落的身体，落落亲眼看着自己被托起，跟随海之魔女，连同那道强烈而又柔和的光亮一起，逐渐向海底坠落。落落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天居然可以这般轻盈，尤其是漂浮在空中的时候，仿佛修炼成仙了。而当她进入海水，冰冷瞬间袭来，整个人仿佛失去重量，落落看着自己的身躯一点点变得晶莹剔透。
落落没什么感觉，不痛、不痒，甚至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超然油然而生。我就要消逝了吧，这就是赴死吗，感觉过程并不痛苦。落落缓缓闭上双眼，放空一切，任由海水淹没自己。
从前落落一直好奇，坠入深海是一种怎样奇特的经历，现在她体会到了。近距离拥抱海水，心甘情愿地沉入海底。
说是心甘情愿，果真如此吗？
于事无补，她的命自出生起就注定了，她别无选择。
其实你早就暗示我的命运了，爸爸，不止一次，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哥哥，对不对。你从小给我们讲鲸落的故事，是我太愚蠢，没有领悟到，或者说，领会得太迟了。
原来我就是那只鲸鱼。
原来我也会彻底人间蒸发，而大家对此毫无感触，仿佛我的双脚从未踏入这人间。
原来死亡就是我的宿命，大海就是我的归宿。
原来我叫落落，哥哥叫燃燃，是这个意思，你想用我生命的陨落，换取哥哥生命的继续燃烧。
我懂了。
怪不得你对我这般好，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是愧疚吗，还是也爱我呢。
如果牺牲我不仅可以换哥哥一命，化作鲸鱼还能成为万物之家，倒也死得其所。
我愿意。
落落愿意。
不用你亲自送了，我自己来。
但是我想知道，也有权利知道，爸爸，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把我当做女儿，而不是替哥哥渡劫的工具。
我输了，女孩果然不能和男孩平起平坐。
落落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一塌糊涂。
倒也不一定，或许你是爱我的，只不过无法与对哥哥的爱相提并论。那我输给的，就是哥哥，是男女不平等，是我们村镇的遗留传统。
反正都是输家。
在下坠的过程中，落落脑海中不断浮现爸爸对自己的万般好，连落落自己都失去控制。她极力让自己去想爸爸的坏处，可记忆里检索到的全是美好。
怎么回事。
爸爸可是要自己献出生命的人，能不能有点出息，不要再想到他了。效果适得其反，落落越敦促自己停止去想，她就能想起越多。
事与愿违。
听说人在临死之前想到的东西，就是这一生最渴望的。落落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爸爸的感情了，百味杂陈，又爱又恨。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是不是掉到海底就可以了。我会以什么方式变成鲸鱼呢，生物在我身上安家啃食我会剧痛难耐吗……落落的意识在逐渐弱化，思维异常跳跃，思考的问题开始逻辑不通。
就当她放弃希望万念俱灰之际，一双大手猛然牵住了她，她的意识早已开始涣散，但依旧感到了温暖和力量。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像涓涓温流途径过百川，无声的温柔令落落感到心安，她以为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到了另一个世界。
“落落！落落……”恍惚间落落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隐隐约约，真假难辨。她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竭尽全力向上游去。看得出来他很吃力，意志却很坚定，目标就是游出深海。
这不是，爸爸吗。落落受宠若惊，一时之间愣住了，任由爸爸攥紧自己的手。其实她想挣脱，却不知为何，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她终于开始明白，或许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恨过爸爸。
但是落落很快发现了端倪，自己的躯体慢慢恢复，重现身形，而爸爸的身体则一点点变得透明，跟刚才自己的状况一样。
这不对劲。
落落本想问这是什么情况，谁料她刚想开口，海水突然开始翻滚，强大的冲击力将她和爸爸来回翻腾，庆幸的是，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从未松开，反而更紧了。
当浪潮滚动，云翻涌成夏，海面升起一条水柱，巨大的吸引力仿佛要把整个海里的东西全部吸引过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落落发现，爸爸不见了，自己的双手，被人松开了。
爸爸！
水柱愈升愈高，几乎在天地之间矗立，无比的威力从海平面直冲漆黑的天空，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发现，这水柱的填充物，竟是红色的。源源不断的红水涌上天穹，侵染了整片天际。
那是爸爸的血。
被鲜红的血液浸染的，不止皓皓天幕，还有这一片汪洋大海。
若非深更半夜，居民们都沉睡在凌晨的静谧之中，这场面必定引得人们纷纷注目，尖叫声一定此起彼伏。但此时此刻，这场浩劫在黑暗之中无声地进行，也必将黯然无声地落下帷幕，只留下落落放肆无助的哭声被淹没在巨浪之中。她惊慌失措，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呼喊爸爸，没入口中的水是腥浓的味道，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哪怕最后一刻，我都记得要找你，爸爸。
落落自诩从小到大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事物，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瑟瑟发抖。
爸爸，你在哪里。
爸爸。
明渡
落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平躺在海里，睁眼四处不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周围的所有，除了水，还是水，但流速明显较慢，甚至感觉不到水在流动，仿若静止。神奇的是，她支撑着起身，居然可以在水中站立。我已经死了吗，这是哪里呢？
“你醒了，落落。”正当落落一头雾水的时候，海之魔女发出了慈爱的声音。
“这是什么地方，爸爸呢？”没等缓过神，落落便追问爸爸的下落。
“这是我家，作为海魔的亲信，我当然就住在海里。至于你的爸爸，说来话长，你确定要听吗？”海之魔女轻声一笑。
“当然！”落落显得有些着急。
海之魔女立即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一个没有必要的问题，落落是肯定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她便娓娓道来。
“他……他死了。不，他变成鲸鱼，已经开始鲸落了。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一直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后来发现应该不是。落落，你们村镇临海而坐，依海而生，一直受到海魔的庇护。可海魔并非做慈善之人不计回报，它的要求就是孩子，对，新鲜的生命。你们在海里下沉的时候，之所以全身呈现一盘散沙的模样，就是因为海魔在吸取你们的精华。完事后你们就幻化为鲸鱼，但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死后发挥最后的用途，就是完成鲸落的过程，为海魔掌管的海域，做最后的贡献。”
“所以镇上的怪谈其实都是真的，每年消失的女孩就是献祭给海魔了。”落落恍然大悟。
“没错，否则海魔就会掌控海潮，水漫村镇，你们斗不过它的，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为了防止村民忤逆它，海魔每年都会将魔咒附到一个新生儿身上，除非用血缘相近的鲜活生命以替代，在其十八岁那年破除魔戒，否则被选中的婴儿必死无疑，而且代替的孩子与被选中者的岁数差距不得超过五岁。当然就算能成功替换，也是同一家人面对死亡……被选定的孩子在出生之际，海魔会让海风捎去耳语，通知孩子的父母做好准备，大部分人得知消息后就着手拿定主意商量对策了。”
“海魔喜欢女孩吗？”落落忽然打断。
“为什么这么问？”海之魔女乍一听感到震惊，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了落落的意思。
“那为什么都是女孩子献出生命？”落落语气强硬，以一种质问的口吻反问道。
“你应该知道的，你们这块什么情况，你的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吧。实话实说这个确实并非海魔的本意，它每次都是随机选择新生命，没有规定性别。只不过……”海之魔女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落落失望地低下头，仿佛再也没有抬起的勇气。
是啊，海魔直接选中女孩，对村民来说根本没有多大损失，甚至用毫无损伤形容也不为过。而挑中男孩，他们怎么能献出年轻的生命呢，当然是再生一个女孩来代替他们啊。一个不行就两个，五年之内总有怀上女孩的那天。落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落落甚至觉得，要不是海魔掌握全村生死，一定要十八岁的孩子，出生即被选中的女孩甚至会在那一刻就被父母放弃，失去存活的权利。她太了解那些村民了。
“你还好吗？”海之魔女关切地问道。
“没事你继续吧。”落落依旧低着头，泪水在眼睛中打转。
“你的哥哥就是当年被选中的男孩，聪明如你，落落，你已知的我就不赘述了。其实第一眼见你我就发现你的与众不同，愿或不愿，别的女孩都是被家长带来的，只有你是自己跑来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我知道你一定被保护得很好，好到你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到你宁愿悄悄牺牲自己。后来发生的事也验证了我的猜想，就在你即将宣告死亡之际，你的爸爸来了，他是以近乎疯狂的状态飞奔向我，咆哮般问我你的去向。我悉数告知，他听完二话不说，转身跳进海里。我记得他跟我说，如果可以，他愿意以命抵命，只要你好好活着。我说海魔不要老大人，他悲痛欲绝，说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结果呢。”
“所以爸爸到底去哪了！”落落也几近癫狂。
“说实话当时的场景真的是意料之外，我本以为他的尝试会以失败告终，没想到……他竟然成功了。他落水后不一会儿，海里出现无穷的神力，我说什么也镇压不住。只见腾空的水柱不断升高，试图触碰天空，凡人可能辨别不出来，但我在黑夜中依然能清晰地分辨颜色。只见一瞬间整条水柱蓦然变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那时我并不知道是谁的血。隔了一会我看见你漂浮在海面，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你终究还是出海了，只是身边没有他。我知道他成功了，他是第一个。那浩大的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我现在还能见到爸爸吗……一定可以的，你这么厉害，神通广大，会有办法的对吗！”落落失魂落魄，语气中带有恳请的意味。
“对不起，落落，我无能为力。”海之魔女面露难色，十分抱歉，“他早已成为鲸鱼，在完成鲸落了。”
落落嚎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深知结果，却不愿承认。仿佛只要她一直耗着，爸爸就还在。
“不过你放心，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的举动前所未有，那股力量感天动地，海魔也并非铁石心肠，它被感化了，它放过你们了，不会再有孩子被强迫了。”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孩，海之魔女忍不住伸手抚摸落落的小脑袋，一下、两下，轻轻地，就像圣母给予怜爱一样。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她，这个涉世未深、毫无心机的小女孩。
于良善而言，落落高兴，再也没有孩子遭受这般磨难了；但是于个人而言，这又如何。倘若爸爸不做这件事能存活于世，我何必要他做这英雄，我只想他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笑，朝我招手，唤我一声，落落，过来。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一鲸落，万物生。落爸爸一人，生孩童万千。
“我想知道，爸爸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落落痛哭流涕。
“孩子你要知道，当时事态紧急，爸爸简直是在跟死神抢人，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海之魔女想委婉地解释。
“够了，不用再说了！”落落打断，彻底心灰意冷。
紧接而来的是一场无言的寂静。
“今日一别，永不相见。落落，走吧，回去吧，热爱生活，重新开始，爸爸所有的希冀都是你，别让他的念想落空。”海之魔女的声音刹那间变得空灵梦幻，落落再一次失去意识，进入昏迷状态。
而这一次醒来，她躺在自己家里。
猛地睁眼，她对上妈妈和哥哥的眼睛。
“落落，你终于醒了！”妈妈和哥哥如释重负，激动无比地说道。
“我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落落还有点懵。
“我们正想问你呢，昨天你一直没有回家，爸爸出于担心就去找你，一整个晚上杳无音信，我们今天便一大早出门寻你们，怎料发现你的时候，落落你怎么躺在海边的岸上啊，我们就先把你背回来了。爸爸呢？”妈妈轻声问道。
完了。这柔声细语仿佛一把利刃，直插落落已经支离破碎的心脏。她又哭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爸爸……对不起！”落落讲话断断续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子见状，顿悟事情不妙，连忙安慰落落：“没关系的，落落，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不要去想了。”
哥哥仍然不知所措，显然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而妈妈此时，已知所以然了。她转身离开，落寞的背影映入落落眼帘，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这一幕生生刺痛了落落。
原来这么多事情，竟是在一个晚上发生的。
一夜之间，落落一无所有。
他述
身为落落的父亲，我很抱歉。
其实在咱们镇上，用女儿换儿子性命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人们不会轻易提起，小孩辈的这一代不知道而已。所以当燃燃出生时，我听见海风带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道燃燃不幸中招，我也并不觉得被逼到绝境，毕竟还有得救。
我本来并没有考虑那么多，直到第三年落落出生那天，我听见她的第一声哭啼，清脆的哭声直击心灵，我顿时觉得她跟哥哥也没什么不同，都会哭闹，甚至她哭得更加响亮。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她的降临是带着使命，一个自私无良的使命，一个强加在她身上的使命——替别人而生，替别人而亡。我常常在想，如果一个人生来就被安排好了命运，注定成为悲剧中的牺牲品，而决定他命运的人，还是生他养他的父母，那他活着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想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没得到答案。
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推向火坑，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了，直截了当，我简直就是一个混蛋。
随着落落一天天长大，这种负罪感只增不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刺痛了我。每每看到她喜上眉梢，我除了无力，别无它感了。多么单纯，单纯到被爸爸欺骗都不知道，还带着笑容面对别人。世界以痛吻她，她却报之以歌。
我真的有权利决定她的人生吗？
无数个夜晚，我不断提醒自己，燃燃要紧，不要过于心疼落落，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越想越乱，心乱如麻。我渐渐意识到，落落是我的女儿，跟儿子并无区别。她懂事温顺、孝顺可亲、平易近人……还有那么多数不胜数的优点。我渐渐不理解，镇上的其他居民为何如此憎恶女孩。哦对，是偏见，是迂腐。什么时候能放下成见呢？我相信同村人中不乏理智者，他们打心底并非真正厌恶女孩，只是不敢单打独斗，只身抵抗传了这么多年的思想，更不愿成为众矢之的。那我又如何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呢？
什么时候我变成只会叹气的哀怨者了。我也不知道。
她那么乖，那么听话，那么懂事。
她太美好了，清澈见底，不掺杂质。
她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
没有理由啊。
时光飞逝，岁月奔跑。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意想的方向发展。
我本来想着平时对落落好点，竭尽所能补偿她，到时候或许就不会那么愧疚。怎料十八岁前的半年左右，她性情大变，我完全不知事情缘由，心头的不安感加剧。直到东窗事发的那天晚上，我的本意是让她好好吃上一顿再把一切告诉她，结果左等右等她都没有回家，我实在不放心就去找她。说实话前脚踏出家门，我没有把握究竟去哪里寻她，想来想去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地方就属那片汪洋大海了。当我赶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海之魔女在做法，而她已不知所踪。
一瞬间我傻眼了，她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我要救落落。
不顾一切，只要能救落落，我什么都愿意做。好在海之魔女没有为难我，她竟然说很喜欢我的女儿。
看吧，落落，多么骄傲，多么自豪，连神，哦不，连魔都觉得你好。
得到海之魔女的指示，我奋不顾身跳入海里。虽然她说这样没用，我是老大人了，海魔不需要我的血液和精华，但我依旧不愿放弃，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呢。
在深海里，我终于找到落落了，我紧紧抓住她的小手，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再松开了。
她醒了，我看见她眼里的欣喜与纠结。我们快到海面了，偏偏这时旋涡靠近，冲击得我差点儿放开她的手。我看见她哭了，眼泪与海水融为一体，发不出哭声，我的心又皱成一块。
当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松，轮廓开始消散，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即将化为鲸鱼，完成鲸落；同时当然也很释然，落落终于得救了。
幸好她背对着我，没有看到，我早已泪流满面。
有那么多话，我想亲口告诉她。我多么想跟她说。
落落，我的落落，你不要哭。
落落，我的落落，我的女孩，我的一切。我是你的爸爸，我护着你。
你就是我的全部。
一鲸落，万物生。我来做那只鲸鱼，我来拯救你，落落，你就是我的万物。
你的诞生让我相信，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牵着你那不盈一握的手腕。
我明白了。
原来故事的结尾是可以更改的，只不过还是得死一个人。
没关系，落落活着就好了。
煎熬，也终于迈过这个坎了。
我没有提过这件事，并非我故意不告诉你，而是我过不去心关，不知如何开口。倒不是害怕你恨我，而是害怕你会放弃自己。所以每次话到嘴边，又生生憋回，默默吞下。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男孩，跟村里人没有任何区别。到头来才发现，我爱你落落，与性别无关，只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代你承受这一切了，只是我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不管怎么说，我们成功了，落落。
其他都不重要了。
尽管还有满腔肺腑之言想说，也就在这里停下吧。
就此别过了，落落。
再见，我的落落。
续望
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落落没有爸爸了，再也没有了。
落落瘫软在海边，失去生气，宛若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一动不动。那是爸爸离开的地方，落落甚至产生了纵身入海随爸爸而去的念头。现在活着太累了，心力交瘁。
落落不能接受，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爸爸，如今正在海里成为生物的栖所，而罪魁祸首还是自己，并且自己束手无策，像个袖手旁观的失败者。
就这么静静坐着，落落曾经明亮的双眼变得呆滞无神，失去光泽。她感受不到任何困意，本不该睡着的，许是爸爸放心不下，想跟落落交代最后的话，只好托梦。
那天夜里，落落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她恍惚听见了爸爸深沉的声音。
落落，你长大了，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剥夺你的权利，你的美好才刚刚开始，你属于天空，属于大地，属于你自己。尽情地盛开，含苞欲放的花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落落，记住女孩是宝藏，从来不比男孩差，你值得与男孩享有同等地位。
我知道落落最听话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落落惊醒，潸然泪下，环顾四周才意识到现实与梦境的差别。
爸爸，真的就这么走了吗，真的不再停歇一下，哪怕一小会儿，等等落落吗。
落落依稀记得事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如何在颓废消沉中度日如年的。不过时间能抚平伤口当真不是一句假话，更何况落落肩上还背负着爸爸的期望。与其说是期望，倒不如说是爸爸毕生的夙念。落落断然不会从此消沉，辜负了爸爸的夙愿。
甜蜜而又沉重的爱意。
对不起，爸爸。你想让落落离开，落落会走的，会带着妈妈和哥哥一起走的。但现在落落还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等你回来，哪怕落落心知肚明，自己再也等不到你的归来了。
这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落不听话。
唯一一次。
再也没有机会了。
徐徐的海风依旧吹着，轻拂过千家万户，海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少女，每日都会停驻观望。她的眼神中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却又不失温存和笃定。
“姐姐姐姐，你为什么每天都站在这里呀？你在看什么东西吗？”几个成群结伴的小孩好奇地向落落打听。
“你们怎么知道我天天都在呀，所以你们不也每天都来吗，哈哈！”落落对上孩子们纯净的眼睛，就像当初的自己一般透亮。
“我们是来这里玩，但我们看你也不玩，就站着，跟罚站似的，嘻嘻！”孩子们发出爆笑。
“我在等人。”落落收起笑容，嘴角微搐。
“等谁呀？”孩子们更加好奇了。
“等我的爸爸。”落落惊讶，自己可以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似乎毫无波澜。
或许是觉得问不出什么名堂，几个小孩自觉无趣，跑去别处玩耍了，不再纠缠落落。
没人发现，落落的眼角，有几颗晶状物悄然滑落。
他不会的，他不会走的。
如果有机会，落落也想跟爸爸说话。
爸爸你回来吧，我未曾怪过你，你也无需愧疚，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现在想来，当年的哀恸收藏得那么紧，轻描淡写到我以为，你只是有感而发，根本不在意我。原来你是真的很难过吧。对不起，爸爸。
落落走的那天，还是来到海边，就当跟过去做个告别。
说落落释然了好像不妥，她从未原谅自己。应该只能说她暂时与自己和解了吧，带着爸爸给予的勇气和期许，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天地。曾经都是爸爸保护她，从今以后，她必须张开双臂，成为自己的太阳。
被迫长大，原来真的就在一念之间。
这片海还是没有名字，但是在落落这里，她就称之为鲸落海，这个只属于自己和爸爸的秘密。在这闭塞冷漠之地，爸爸是自己的英雄，在自己心里，所到之处，遍地花开。这段经历不会被曝光，更不会被碾碎，在落落的小小天涯里留下浓墨重彩。
落落走得很留恋，也很坚毅。
落落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人离乡去城里，不管学习还是工作，未来都会有更好的发展，村镇落后的思想必将跟随时代潮流的步伐，糟粕被取代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天各一方。
落落还会回来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落落自己也不知道。
终点
“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下辈子，无论我们爱与不爱，都不会再相见。”
爸爸，不管怎样，来世我都要找到你。
当大雾散去，当海潮退席，当血光落幕风清明，当天空重现海洋的蓝色，我愿意放弃一切，去成为你的牵挂。蜕下金色的羽翼，我就是你的羁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