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啊,慢慢来,习惯就好了。”
我拍了拍小林的肩膀,她是新来的员工,还不是很能适应工作环境。
“南门足疗”是我们店的名字,我今年二十岁,高中毕业就来了广州漂泊,没混出什么名堂,在足疗店干到今天,从什么都不会,天天被老板骂,被客人指责,到现在游刃于各色客人之间,八面玲珑,鬼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又改变了多少。
环境很差,灯光有一种艳俗的昏黄色,半瓶劣酒摆在窗台上,洗手间有没刷干净的碗,帘子后面是一排脏兮兮的卧榻,毛巾毯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里面现在只有两个客人,脚臭味四处飘散,刘姐和王姐在里面捏着。
本来这里有一个客人是小林的,她受不了那个味,跑出来了,我知道她的结局不会太好。
果然,客人走了之后,老板来了,脸色很不好。
“你以为你是谁家的大小姐啊?你就是一个捏脚的,还嫌臭嫌脏,你有那个资格吗?”
“老板,我……”小林嗫嚅着,说不出话。
“能干就干,不能就滚蛋,再有下一次,自己走人。”
老板甩手走了,围观的同事们挂满了嘲讽的笑容。
小林都快哭出来了。
我看着低头强忍泪水的她,满满都是自己十七岁的影子。
“走啦,姐带你去吃夜宵。”我拖着她,走出十一点半的足疗店。
十二月的夜风冰冷刺骨,我紧了紧身上灰扑扑的棉袄,又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套上一条围巾,那围巾还是我上高中时候我妈送给我的礼物,几年过去了,炸线,破洞,拉丝,损坏也蛮多的。但每次看见,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心间升起。
“姐,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干的。”小林努力想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坚毅一点。
“为什么来干这个工作啊?你这个年纪不是应该正在上学么,还是爸爸妈妈手心的宝啊。”我帮她理顺了风吹乱的头发。
“老板,来两碗炒面,加蛋,不加肠。”
“好嘞!”
“我爸妈觉得女孩子上大学没用,不如把钱留着给我哥买婚房,让我出来打工,每个月还得给他们打些钱回去。我来广东两个月了,没赚到一分钱,被我妈都骂死了。”小林的神情很平静,就像一团死灰。
“你想去上学吗?”我正视着她的眼睛。
“想啊,做梦都想。”
“那你就好好干,给自己攒够学费,然后再去考大学。”
“嗯!姐说的是。”她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姐,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五吗?”她猜测道。
“姐才二十。”我知道我比看起来老得多,如果一个人每天都不快乐,工作又重,肯定老得快。
“啊?姐,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她很不好意思的连练道歉。
“没什么啊。”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没有悦己者,丑与美,老与少,通通都没有钱重要。虽然有钱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但我的安全感,只有钱能带给我。
“姐 那你为什么没去上学啊?”
“我啊,当年爸妈让我去上学,我不想去,想自己去漂泊打拼,就来了广州,结果什么也没混出来,没有脸回去。”我耸了耸肩。
“姐,那以后我们一起去上大学吧?”她的眼里燃起希翼的光芒。
“好啊,一起。”我随口答应,其实根本就不放心上,以后的事谁知道,想那么远,都是做梦。
“姐,你给我讲讲平时工作要注意的吧。”
“好啊,姐正要说呢。”
“第一条就是,捏脚别嫌气味臭,汗臭脚臭,有的还有狐臭,你都得忍着,就像你没有嗅觉一样。”
“第二啊,有活就去接,来了客人就去招呼,咱们这,老客多,你和人家熟悉了,下次来,还照顾你生意。”
……
炒面热乎乎的,辛辣的味道冲到鼻腔里,有一种生活的真实感。
当年我刚来的时候,也有个姐姐带我来吃,给我讲些经验,后来,诶。
“姐,你怎么眼眶湿润了?”
“太辣了,呛着了。”
“我不信,怎么了啊?姐。”
“小丫头,就你眼尖。”我捏了一下她的脸,还是少女的容颜啊,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心疼。
“以前也有个姐姐带我来的,后来……”我喉咙一下子卡住了。
“后来怎么了呀?”
“她死了。她碰上了一个喝多的客人,说和她开玩笑,拿酒瓶砸了好几下脑袋,失血过多,没救活。”
“客人很有关系,赔了她家一些钱,就没事人一样走了,她远方奔过来的弟弟,哭得不成样子。”
我眼里的泪还没滴落,就突然干涸,我的心好像受的创伤多了,伤口结了疤,疤汇成了茧,一点也不疼了。
“太可怜了啊,怎么会这样,呜呜……”小林在对面哭得稀里哗啦。
真像我当年的样子啊,像极了,还没被俗世污染的心很纯真,只可惜,这份纯真,很快就要被社会这大染缸,泼上浓墨。
“够吗?不够再加些别的?”我递了张纸给她,示意她擦泪。
年轻人总是会为别人都苦楚而难过,但他们成长后,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有苦楚的,你光哭自己的,都哭不完。
“够了,够了,姐,咱们回去吧。”
“好啊。”
十二点的排挡,依旧有很多人,酒瓶晃荡着,碰撞在一起。
背对着炊火渐行渐远,喧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姐,你看月亮真亮啊。”她终归还是小孩子一样,有发现美的眼睛。
“是啊,真好看。”
我想起了,我高中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子,有一次晚自习,教学楼停电,全班都跑操场上看月亮。他就坐在我旁边,我一句话也没敢和他说,月亮很亮,他唱歌给我听。
“啪。”我抽了自己一巴掌。
“姐,怎么了啊?”小林吓了一跳。
“有个蚊子罢了。”
“喔,不对啊,冬天哪有蚊子?”
“我说有就有!”我一下没忍住,吼了她一句。
她不敢说话了,我有点后悔,但也没开口。
都说不快乐的时候,就去回忆以前快乐的时光,是一个慰藉,简直是胡扯,那种对比只会让你更难过。
那时候,我有温暖的家,有亲切的老师,有友善的同学,还有喜欢的男孩子。
现在,只有……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故事的结局不是幸福的,那么故事开头的所有快乐,最后都要用双倍的悲伤来偿还。
小林的工作能力越来越好了,她的进步比我当年快。她有了好几个熟客,她会甜甜地喊着“哥,来了啊?”,挽着胳膊请人家坐下,熟练的捏脚,谢谢人家照顾生意。
她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只留了五百,其他全寄回家了,她平时经常吃馒头咸菜,很少吃肉,有一次请我吃炒面,她犹豫了一下,让老板加了蛋和肠,她那天吃得特别开心,吃得特别香,自发贯彻光盘行动。
她的脸上衰退了很多的神采,看起来也像二十好几的人了,瞳孔灰落落的。
一个周六,特别冷,我们说好晚上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刘姐,王姐,赵姐,好多人都不在,她们去那种很便宜的ktv唱歌了,我们两个看守。
“呼!”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气。
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还挺有风度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种路边小店,难道不应该是各大会所吗?
他很熟练的在卧榻上斜躺,让我更有些惊讶了。
这活小林接了,我坐在外面,看着电视剧,电视机崭新的,前两天老板在拼多多上买的。
“啊!你干什么?”
帘子后面响起小林的惊叫声。
我赶紧掀开帘子,冲过去。
那个男的,一脸的不屑“要加多少钱?”
小林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甩出三张一百的,小林依然没有开口。
“真无趣。”他又抽出三张红票,扔在小林脸上,穿上皮鞋走了。
小林抬起头来,脸上挂满了泪水。
“姐,我们是不是干这行,要丢掉尊严?”
“男的还好吧,女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姐,我前两天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在本地上大学,聊了几句,他突然说他很喜欢我,我感觉太快了,不能接受。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在足疗店捏脚。后来,后来……”
她的眼泪奔洪一样倾泻。
“后来,我再给他发消息,就是红色感叹号了,呵,哈哈。”
“不哭啊,不哭,你是个好女孩啊。”我把她抱在怀里,特别心疼,心疼她,也心疼自己。
“我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呢?就因为我是捏脚的么?”
我心里回答是,可我说不出口。
“是不是在外界的眼里,我们就和那种职业没有区别?所以刚才那个男的才会调戏我,所以那个男孩才会离开我。”她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肩膀。
“走吧,姐。我们去吃好吃的。特别好吃的那种,我请客,我有钱了。”她擦擦眼泪,一张一张的,拾起那六百块钱。
我听到她心里有什么破碎的声音,是尊严吗?支离破碎,散了一地。
她说从没吃过西餐,找了一家西餐厅,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凛冬优惠,八五折,220一位
她咂了咂舌,兴奋的说吃这个。
“姐,牛排真好吃啊,就是刀叉我用不惯,可惜没有筷子。”她小心翼翼的插起一块牛肉,吃得很用心。
我看着她伪装的笑容,眼里一直涌现的水汽,觉得这顿饭还不如一碗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