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庆阳城南十字街有座大宅子,沿街四四方方的划出了十来亩地,一水的青泥瓦,云飞檐,高大的门楼前两头做工考究的雕花戏珠石狮子,本就豪奢的猩红色厚木门板更是不惜工本地镶嵌了精铜嵌边。
可是这豪宅却偏偏悬着两盏丧气的白桑皮纸灯笼,不偏不倚正好挑在那两头精神威武的石狮子头上。城北钥匙山的山风吹过来,轻轻晃动、旋转着灯笼,让上面的“郑”字更加刺目。
这日午后,忽然从一箭之隔的驿馆窜出一支八人八骑的马队,直扑郑家大宅。到了宅前也不待门上通报,打头二人滚鞍落马,径直拍门。门内似乎早有人等在那里,即刻便开了门,借着从门内投出来的阳光,看见那开门的人是个公子模样打扮,一身锈满了暗纹缠蔓梅花苞的皂色长袍将一张瓜子脸衬得异常苍白。
待二人进了大院,身后跟着的六人,有两人抱着箱子跟了进去,而其余四人则钉子一般站在郑家大宅门前。
一、 初鼓启幕,幽魂仗铁搏生机
“郑中丞,今日上路吧!”楠木花桌上摆开三只天青蓝瓷碟,上面依次放着匕首、银壶和一条白的刺眼的凌子布。
说话的是邢部衙门的堂倌陆博谦,这位陆大人脸盘周正、五官清朗,唯独一颗蚕豆大小的黑麻点点在人中当间,多少带着那么一丝败相。说完话,陆大人微微往雕花紫檀太师椅一靠,“啪!”一声将粗壮的辫梢一甩,潇洒地一架二郎腿,冲跪在自己面前的前冀门巡抚,官居二品的郑桐瑞轻松地笑了笑。
郑桐瑞一如在任时的端肃,花白的辫子梳的一丝不苟,只那本就苍白的面孔此刻憋了个通红,两只细长的手不住地掐算着什么,过了好久,才低声说:“明天是处暑大节,今,今日乃,乃绝日,这,这个诸事不宜,陆大人能,能否?”
谁料,郑桐瑞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阵大笑。
郑桐瑞双眼疾跳,眉峰一挑,待辨清发笑之人后,面孔又是一缓。
那原本座在背光角落处的大笑之人,一跃站起,却是一个孔武敦实、粗眉豆目的蒙古汉子。
“蒙洛,你看你吓了郑大人一跳。”陆博谦冲同来的蒙洛一晒。
那蒙洛却看也不看陆博谦,哼了一声将脸别了过去。陆博谦似乎习惯了他的不恭,也不再多说话,只朗声对郑桐瑞道:“既然今日诸事不宜,那就三日后再伺候郑大人归天。中丞也是,无非例行公事何必如此惶惶?”
“这,这些东西!试问世间那个看了不胆寒?”听到这话,郑桐瑞长长吁出一口闷气,伸手捋了捋胸口湖蓝色绸衫上几处不明显的褶皱,缓缓站起身来,又对陆、蒙二人说:“澜涛、老蒙,快快,戏都准备好了,咱们赶紧走,我今天把埋在院子里的二十年老尖子酒也挖出来了!咱们快走!”说完,就带着二人出了屋子,临出门时,他不经意地睹了一眼桌子上的三个盘子,竟然周身打了个冷战。
三人出了这件偏房,那方才开门的公子早已等在外面,片刻间那一身素色的长袍已换成了一件暗纹缠蔓梅花苞却全部绽开的,但样式、布料、做工一模一样的长袍。
“父亲,二位大人,请!”郑公子堆着笑。
“还是西边的花台?咦,这屋子怎么烟眼儿在当中间垒着啊?”蒙洛抢在前面问。
“是。”郑公子没回答第二个问题,说完便侧身闪在一旁。
郑家的花台,是个高出平地一丈的大戏台子,建在一片海子旁边,周围满是围墙一般高大的松树,从海子刮来的风将“秋老虎”的热气通通吹走,在这里什么戏也不看单是座着都让人觉得惬意清爽。
几人观戏的座位被红布罩着,地上也铺了绛紫色的毯子,陆博谦和蒙洛一入座,左右马上即有两位穿着短衣衫的年轻女子服侍在旁。
陆博谦看了看四周,正要说话,郑公子赶忙说道:“陆大人,几位兄弟,小的都安排在别出了。”
“好,好。虎父无犬子。”陆博谦称赞道。
“嗨,什么‘虎父’。罪人,罪人罢啦。”郑桐瑞似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使劲摩挲着自己剃的乌青的脑门。
“嗳,中丞多虑了,新皇已经登基半月,想来赦免的诏书也该到了,您可是当今的启蒙老师啊!啊?”陆博谦斜着身子,将大帽子一扔说道。
“啊,希望,希望是吧。”郑桐瑞仍难释怀。
陆博谦看他魂不守舍,嘿嘿一笑,亲自伸手给郑桐瑞倒了杯酒。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咱们都是局中人,其实也无非身不由己的棋子一般,所谓金银珠宝,锦衣玉食都是粪土而已。”说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倒进肚里。
听了这话,郑桐瑞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对,金银,金银。简儿,简儿!”
唤作简儿的郑公子一直侍立在旁,听了这话,不知从什么地方,提出了两个沉重的包袱,略一掂量,将其中重的放在陆博谦身前,另一个放在蒙洛身旁。
陆博谦伸足踢了踢包袱,摆了摆手,“中丞客气,看戏,看戏!”
蒙洛却气鼓鼓地将脸扭向一旁,又是哼了一声,陆博谦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看着已经开场的大戏。
二、二鼓急促,阎罗掷令要人头
西花台这出戏的主角却不是人。
只见戏台后面的大松树上站着几个穿黑衣的人,每人手拿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正在操纵着几个真人般大小的傀儡人,那些傀儡人也穿着精致的戏服,也画着浓浓的戏装。
看着那些举手投足间宛如真人的傀儡戏子,陆博谦想起自己头一天看戏的时候也险些以为是真人,不禁莞尔。
“郑大人,可是这么喜欢傀儡戏?这些玩意仔细看去可是有些骇人啊。”蒙洛粗着嗓门说。
“啊,啊,鄙人的一点爱好,蒙大人意下如何?如不中意咱们马上停了换!”郑桐瑞站起身子,严肃的回答。
看到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二品大员对自己一个小官如此棘容,蒙洛咧着大嘴,笑道“反正我们蒙古人不太看得懂,你问老陆。”
陆博谦刚要说话,却见郑公子一脸忧忡地远远走来,这一次却是又换了身全黑的洞庭绸衫。
郑公子附在郑桐瑞耳旁耳语了几句,只见郑桐瑞向后一倒,幸亏蒙洛坐得近扶住了他。
“怎么了?中丞?”陆博谦觉得事情不小,推开身旁的女子,站了起来。
“都下去!”郑桐瑞此刻反倒冷静了下来。
不一刻间,台上台下已空无一人。
“钦差来了!”郑桐瑞的声音透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看着郑桐瑞的神情,陆博谦已知事情有变,蒙洛却仍旧问道:“赦免的诏书?”
郑桐瑞抬起头,目光冷冷地从陆博谦、蒙洛脸上扫过,“督促我三日内上路的诏书!已经到了长亭,略一歇息明日即到,看来,看来,躲不过啦!”
“谁来传旨?刑部怎么一点消息没有?”陆博谦也急了。
“不是刑部,内务府来的人,圣旨!”郑公子接口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陆博谦更是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自郑桐瑞与贺大人交恶,被先皇赐自尽,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可作为来此监刑的堂倌,他和蒙洛念及郑桐瑞官声不错,死于佞臣之手太可惜,于是不约而同地想着先皇荣归太上皇后,新皇一定会赦免郑桐瑞,因此一边收受贿赂一边坐等后命。可这圣旨一下,说明上意已决,再要是追究起来,自己和蒙洛都免不了会受到重罚。
郑桐瑞看透了陆博谦的心事,款款说道:“无论如何,郑家深感二位大恩,事到如今也绝不会拖二位下水的,今天请二位早回吧,之后的事,也请二位早做打算。”
二人转身便走,不料郑桐瑞却亲自提了银子塞给二人,二人仍想推辞,但郑桐瑞已经缩手,紧接着一拱手,送客了。
待二人走后,郑公子刚想开口,郑桐瑞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座下。
“简儿,我若去了,你如何计较?”郑桐瑞半闭着双眼,像是往日教子一般缓缓说道,似乎生死之事并非就在眼前的十里长亭,而是远在千里之外。
“我,我...”郑公子被问蒙了。
“你当家到现在,可知道存银多少?”郑桐瑞蹙起了眉头。
“大概,大概还有三十,三十...”郑公子支吾着。
“哼,你果然公子哥脾性,我来告诉你,你爹为官清廉,做到这样大的官,家里没出事前存银才是四十五万八千六百两。”
“对,对!这是爹交给我的家底。”
“为了打通关节,保我这条命,也保自你以下全家的富贵,我在这二人身上花了五十万。”
“啊?那,咱们家。”郑公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郑桐瑞没说话,“这下你知道怎么办了吗?”
“我,我去告发这二人,总不能叫他们得意了!”郑公子听到家中银子系数被卷走,甚至还有外债,顿时火冒三丈。
“告发?”郑桐瑞乐了,“陆博谦是勋臣之后,蒙洛更是蒙古王公之子。再说这二人都是当今迟早要提拔的人,救不了我,就互相拆台,是想陷新皇于不义吗?你要记着太上皇可仍旧高高在上。”
“那,那咱们就这么束手待毙?”
“你放心,银子不会打水漂,这些银子就是戏台子上扥着傀儡的鱼线,收了银子他就没法退回来,你爹我自由安排,保你衣食无忧。不过,”郑桐瑞停住了。
“不过什么?”郑公子紧张道。
“这么一来,可能你以后就只能做个普通员外了,苦了你呀,孩子!”郑桐瑞道。
“父亲,刘大人、冀大人帮不了咱们吗?”郑公子不甘地问。
“出了这种事,人人避之不及。”郑桐瑞叹道。
“总叫姓贺的不得好死!”郑公子咬了咬嘴唇。
郑桐瑞没说话,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儿子,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三、三鼓而顿,风雨却非人勘定
蒙洛提着银子,推开房门,将那包银子重重扔在桌上。刚想转身,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酒劲上涌,再想摸到床上可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秋虫鸣叫,寒鸦惊飞,已是入夜。
蒙洛想不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使劲摇了摇大脑袋,回过神,却发现陆博谦正座在一旁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
“你,你来做什么?”蒙洛大叫。
“蒙洛,咱们怎么办?”陆博谦头也不回。
“等钦差来呗,还能怎么办?”蒙洛满不在乎地说。
“这是欺君?要掉脑袋的。”陆博谦两只眼睛闪着阴森森的光。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呀!”蒙洛一摊双手。
“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老蒙,你是觉得银子少了是吗?”
“是!你既问我,我们蒙古好汉不说谎话。”蒙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陆博谦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子,蒙洛看这架势也不甘示弱挺着胸脯将自己迎向瘦弱的陆博谦。
陆博谦也不答话,一抖手就贴住了蒙洛的腕子。
跟我玩摔跤!蒙洛大惊之下心中暗喜。他扎稳了步子,一抖腕荡开了陆博谦的手,紧接着右腿一掏,已扎进了陆博谦双腿之间的空隙,如此局面,只要蒙洛粘住陆博谦身上任何一块可以着力的地方,即便是衣服的一角,再一顶肩,陆博谦就难逃被扔在地上的命运。
然而,局势却并没有按照这样发展下去,陆博谦的臂膀猛然暴长了三分,就好似没有硬骨支撑一般,贴着蒙洛的上臂就滑了上去。再等蒙洛回过神来,陆博谦冷冰冰如毒蛇一般的五根手指已经掐住了蒙洛的脖颈。
蒙洛不服,还得动手,却发现陆博谦的手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越来越紧,他挥舞着双手,却难以碰见陆博谦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渐渐地呼吸越来越难,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正当全身力气都逐渐消散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放开他吧。”
蒙洛脖颈一松,看见说话的居然是一身奴仆打扮的郑桐瑞!
“这,这是?”
“嘻嘻,老蒙吓坏了吧。得罪得罪,百密一疏,不得已出此下策。”陆博谦笑眯眯地扶起蒙洛。
“我与他父亲是结拜兄弟。”郑桐瑞指着陆博谦。
“啊,是故意瞒着我?”蒙洛怒道。
“不是信不过,而是人多眼杂,本以为熬过一段太子登基了,就没事了,谁知,谁知还是在,姓贺的操纵之中。”郑桐瑞愤愤道。
“老叔,莫要多虑,我看老蒙非生事之人,就把一会儿的计划说了吧。”陆博谦又冲蒙洛笑笑。
蒙洛虽然粗直,却并不是笨人,当即朗声道:“蒙洛一向钦佩郑大人,甘愿保全郑大人,请您吩咐,以我在陆大人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三脚猫功夫,也决计坏不了大事。我甘愿发誓如有异心定死在二位铁掌之下!”
“蒙大人高看我了,我不会武功!你们蒙古好汉的操守我始终信的及!”郑桐瑞嘿嘿一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蒙洛缓缓抬起头,认真地冲郑桐瑞行了一礼。
“我来说。”陆博谦接口道“今晚咱们送大人上路!”
“什么?”蒙洛一惊,当即叫出声来。
“莫惊慌,你还记得每日我府里看的傀儡戏吗?”郑桐瑞说。
“啊,记得。”蒙洛大张了嘴。
“操傀儡领头的叫冯五,是我救下的一个飞贼,每日操练就是为了真人般大小的傀儡能如真人般活动自如。”郑桐瑞顿了顿,接着说:“我之前仿着自己的身材,样貌做了一个傀儡人,一会儿烦请二位到我那里演出戏,冯五他们会把这个傀儡人吊在梁上。”
“咱三人进屋,冯五会沿着烟囱下鱼线操纵傀儡人上吊,到时候点上几根背处的蜡烛,让外面的人能从窗子上看见个影子,就成了。”陆博谦笑眯眯地说。
“怪不得,那间屋子烟眼儿在当中。”蒙洛说完,三人轻松地笑了。
“等等,那么郑大人怎么出去?”蒙洛又问。
“冯五等人会从烟囱里将大人吊将出去的。”陆博谦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