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阴雨下个不停。整个村庄湿漉漉地,沤湿的柴火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街道泥泞,偶尔可见穿烂了的半截鞋子,旧裤头,菜根。村庄,象一块被丢弃了的破抹布。
冯德全傍晚收工回来,在门口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把雨靴脱在门外,赤脚进屋,看见他的娘已经把饭盛好放在了桌子上。娘没有开灯,坐在小板凳上。黄昏暗淡的光线里,娘如风中一根细弱的蜡烛。
冯德全的娘,中年人称四婶,年轻人喊四婆。
冯德全穿了布鞋,走近,喊了娘一声,娘才说:全,回来了啊。吃饭吧。冯德全坐下来,看见四婆熬的苞谷粥如镜照影。四婆自己端碗喝了一口,就说:做饭的时候,我用碗量的水和苞谷糁子,不应该这么稀汤寡水的啊。
冯德全看了一眼灶台,苞谷糁子撒了很多在灶台上。眼睛看不清的娘,能够摸索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冯德全说:娘,没事,我勾一些面芡吧。
四婆叹息着说,老了,不中用了。死也死不了。四婆抹起眼泪来。
冯德全站在灶台前,心里酸酸的。他的娘年轻时候眼明心亮,无论是锅灶茶饭,还是缝衣补衫,甚至扎花绣朵,谁不夸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可是娘老了,老到眼睛越来越看不清,需要双手来摸索;耳朵也慢慢地不比从前,听话多一半靠猜。
就这样,娘也不愿意整天吃现成的,娘总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前几天中午,娘做了汤面条。冯德全发现,娘把鸡肠草煮在面条里了。菜地里有芹菜,芹菜旁边长着鸡肠草。一定是娘看不清的缘故。冯德全没吭声,好在鸡肠草不过口感涩一些,又没有毒。
他看见过他娘分不清盐和碱面,需要伸出舌头来舔一点点尝过。如果先尝到了碱面,碱面涩苦,娘不得不吐出来。之所以这样,因为娘的鼻子也不灵了。
冯德全多次跟娘说过,等自己回来做饭。娘总说,你一天爬高窜低,也不容易。冯德全跟村里的私人建筑队,做室内粉刷做小工,搅拌水泥,往架板上送水泥,扬铁锹是日常作业。他娘心疼儿子。
冯德全又怎么不心疼娘呢。人老了,的确是不中用了,更让人可怜呢。如果自己的老伴活着,就好了。娘和他就不会这样恓惶了。
一辆摩托车推进了屋里,儿子开会载着儿媳凤琴和孙子回来了。整天把一双烂鞋摆在大门口,不嫌恶心啊!一家子邋遢鬼!凤琴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儿子照常没吭声,冯德全也当做没听到。这是儿媳每日例行的公事,反正不是因为一双鞋,也会是因为一把倒了的扫帚,或者一个没有放在指定位置的板凳。
冯德全这时羡慕自己的娘了,娘是真的听不到,不用装。他把馍馍从堂屋端到了后边厢房娘的炕沿,儿媳她们回来了,他和娘就不能在堂屋吃饭了。
老鼠见了猫,竟然也可以用来形容翁媳关系的啊。
吃过饭,冯德全收拾了锅碗,帮娘烧热了炕,才躺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他的房间和娘的房间对门,都在正房外边的后边,象旧社会下人住的地方。
年龄不饶人,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偏偏又睡不着。
娘又在炕上咳嗽,冯德全有些担心。他偷偷攒下了二百多块钱,想给娘买几瓶润肺膏。他的钱,在堂屋的大板柜里,那是他老伴曾经的嫁妆。本来儿媳妇是看不上他的板柜的,但有一天,冯德全不在家时,儿媳偷偷打开了他的柜子,发现了他放在柜子里的几百元钱,不依不饶。儿媳说,一家人过日子,爹藏私房钱莫非还想给哪个相好的女人?这让冯德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从那时起,儿媳就把柜子抬到堂屋里了。冯德全和娘的屋子里,除了铺盖,干净得象被狗舔过的饭碗。别说钱,连铜板都没有地方藏了。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冯德全把钱藏在了娘的寿衣里。寿衣就放在板柜里,儿媳嫌晦气,不去碰那个。
夜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如泣如诉。
冯德全又想起了自己故去的老伴儿。老伴儿矮矮胖胖地,性格温柔,最难得是贤惠。家里邻里,从没高声和谁说过话,红过脸。那时,儿媳妇刚进门不久,也还算够格。即使上辈和下辈有了什么不快,有老伴儿在中间调停,也就化解了去。
后来,老伴儿死了,他和娘的福气就全掉光了。儿媳背地里说,她不愿在家里伺候一家老小,借着做生意,和儿子在镇上开了一家鲜菜店,一家三口于是就在外面另立炉灶了。不过,菜店地方小,不方便住。因此,每个晚上,他们会回来。
还不如不回来呢,冯德全想。他们要是不回来,自己和娘还安生些,免得整天装聋作哑。
都怪自己的儿子是一个软骨头,冯德全暗想。但,也不能全怪儿子啊,儿子有儿子的难处。就象那次,儿媳妇第一次指桑骂槐,骂他和娘时,他和儿媳妇吵。儿媳妇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气得哆嗦,儿子打了媳妇。这下子可不得了了,儿媳妇拼命抓儿子的脸,拿着百草枯就要往嘴里倒。被拦下来后,儿媳妇赌气回了娘家。后来,还是儿子去岳父家把儿媳妇接了回来。接回媳妇的儿子灰土头脸,想必是受了岳父家的责备。
从那时候起,儿媳妇肆无忌惮。骂冯德全的时候少一些,因为冯德全还能挣钱,不是废物,骂老奶奶废物的时候更多。儿媳妇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比如,烟灰打不了墙,闺女养不了娘。世上就没有养爷爷的孙子。这是说,她没有养奶奶的义务呢。
冯德全忍不住,对儿媳说:娃呀,人过留影,雁过留名。你不看孝顺的媳妇,葬埋老人的时候,披红挂花,多有脸面的。
儿媳说:我不愿意披那个破烂红布,我也不愿意脸上有光,我用锅底灰抹脸呢。让别人唾沫星子淹死我呢。
冯德全说:前房檐的水,往后房檐流呢,谁都有老的时候。你到老了,你儿媳妇也这样对待你,你咋办?你给我孙子做了什么榜样呢?
儿媳说:少拿那话吓我。我就不活那么老,害死别人。我提前一包老鼠药灌下去,死后让野狗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