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资深村妇女主任，常年在草根层摸爬滚打，见惯了太多的世情人心。我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希望大家喜欢。
1
因为新冠疫情，村里的工作量大了很多。
我正在忙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接通，对方自称是关晓云，关晓云是我们村里嫁出去的女儿，我和她交往不多，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很快解除了我的疑惑，她是想让我们村干部去做做大哥关大财的思想工作。
事情是这样子的：关晓云的母亲在关晓云家仙逝了，关晓云想随了老母亲的心愿让她叶落归根，把她运回老家安葬。关大财夫妻也有把老人接回去安葬的意向，但关大财夫妻考虑到老人不是在家里咽气的，冷尸进屋怕对后代不好，所以棺材不能进中堂，只能在屋旁搭个棚子举行葬礼。
关晓云不干，老人不进中堂，那她就入不了祖先的牌位。既然入不了牌位，和孤魂野鬼也没有差别，那为啥还要折腾送回乡下？在外头公墓找块地方安葬不就行了吗？
挂了关晓云的电话，我寻思着如何去做关大财的思想工作，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有这个条件，肯定还是得尽力入了她的愿。
我的腹稿还没打好，关大财老婆阿月的电话来了，也让我们村干部去做做关晓云的工作。说关晓云如此固执，外人还以为是他们不管老娘，说出去他们的名声得多难听？
亡人为大，加之关家人事复杂，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们几个村干部决定前往关晓云家做调解。
2
关大财和关晓云是同父母异母的兄妹。
关妈和关爸都是丧偶，不过他们结婚的时候关爸已经有一双儿女了，关大财和她姐；关妈后来又生了俩个儿女，关晓云和她妹。
关家成了村里事儿最多的一家人。
穷得饭都不吃不饱的年代，就算是正常家庭都是举步维艰，更不要说组合家庭了。关爸脾气又暴躁，孩子吃不饱饭，关爸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关妈身上，关妈被打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关妈被关爸打得越多，转身又把气发泄在继子女人身上。如此，便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那个年代的女人，信奉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被打死也不会提离婚。一是离婚名声不好，二是就算离婚也没地儿可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分田到户后，温饱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关家爸妈因为勤快，日子总算是好了起来，并成了村里最早富起来的人家。
关家的孩子也都长大了。
大姐嫁人后，关大财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但因为关妈是后妈，关大财相亲的时候遇阻了。姑娘们也都知道，婆媳关系本就难处，再弄一个后妈婆婆，这不是难上加难了吗？关大财相中的姑娘，一听说关大财有个后妈，就找借口推辞了。
关大财娶不到如意的老婆，关爸待关妈的态度就更加恶劣了，关妈的压力也很大。
关妈想到了让自己的侄女嫁给关大财。一来解决了关大财的终身大事；二来这亲上加亲的关系也好让自己老了多一重保障。
关妈年轻那会，她在农机站做临时工，手上有点钱，因着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侄女阿月当成亲闺女了。所以，阿月和她的感情很好。
阿月本不愿意嫁给关大财，“姑姑，你在关家都过不好了，咋还拉我入火坑？”
“傻丫头，我过得不好是因为我当后娘，你来又不是当后娘，还不用处理复杂的婆媳关系，家里又只有关大财这一个儿子，连妯娌关系都没有，有啥不好？”
阿月拗不过姑姑，最后嫁给了关大财。
3
阿月初嫁进关家的时候，关家着实风平浪静了很久。
但日子一久，嫌隙还是来了。
关妈要把阿月娶进家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侄女能多帮撑自己。比如，关爸的脾气能有所收敛啊，关晓月和妹妹可以顺利读书啊……
可阿月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关妈说阿月啥都向着关大财；阿月说关妈眼里只有自己的亲闺女。
一开始因为面子有话也都憋在心里，但憋的时间长了，终究还是从旁人嘴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关妈说我让你来就是为了让你事事和我作对的么；阿月说我靠着男人过日子我不向着关大财么？
姑侄再亲，怎么可能敌得过原配夫妻？
关大财事事都听老婆的。但在关爸眼里，儿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关妈这个老婆还是不能惯着她。当然，儿媳也是很重要的。阿月要带娃，家里那么多事根本就忙不过来，关爸还是让关晓月和妹妹辍学帮忙做农活了。
关妈原本想着阿月来了，她们母女的日子可以过得好一点，没想到又回到了原点。关妈气得恨不得搬起石头砸天，那她把阿月要了来干嘛呢？
彼此都有不满，关妈和阿月这对姑侄因为立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们终究处成了普通的婆媳。
4
后来，关晓云和妹妹也结婚了。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农村人离开农村去城里买房了，关大财也早就去城里谋生了，关爸和关妈也成了村里的留守老人。
可能是害怕孤独，关爸和关妈在儿女们都离开之后，反而彼此依赖，感情也好了很多。尤其是关爸，我们村干部每次从他家路过，都会热情地邀请我们吃饭。
但岁月不会永远静好。
关妈80岁的时候，得了尿毒症，因为年岁已大，医生建议回家保守治疗。关妈这一病，关爸的暴躁性格又冒了出来，加之他自己也年老耳聋，根本照顾不了老伴。
那谁照顾关妈呢？
我们村干部最怕的就是调解子女赡养老人的问题，人类的爱是向下的，大家养儿养孙总能想出办法，一到赡养老人，就有各种理由踢皮球。
关家这种情况，我们想着肯定会吵架。
大女儿是不可能管关妈的，她和后妈素来关系不好，上医院看看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给了阿月，毕竟她是关妈的亲侄女。当初她嫁给了关大财，关妈也是花了大笔彩礼的，还帮着带了孙子，于情于理都会起一个带头作用。
可阿月说她要带孙子。
阿月这一推脱，照顾关妈就只能剩下关晓云和她妹妹了。她妹妹远嫁，关妈这个身体也经不起舟车劳顿，就只能指望关晓云了。之前在医院的时候就是关晓云照顾的，出院了还得靠她一个人，她心里肯定也不服气，听说当年她嫁人时候娘家一分钱嫁妆都没有，还把她的彩礼钱截了给哥哥修房子。
我们想着肯定得村里出面调解了，没想到关晓云根本没有要麻烦村干部的意思，自己把母亲接回了家。
我们长舒一口气。
5
关晓云一个人照顾了母亲两年，这中间从没听她有过要撂挑子的怨言。村干部都说要是每个儿女都像关晓云那样，那养老也就不是问题了。
哪想到关妈在世的时候关晓云不吵不闹，这会人不在了，来了个大爆发。村干部们赶到关晓云家的时候，她和阿月正在吵架。
关晓云又哭又骂：“妈病了那么长时间，你一天都不照顾就算了，可你凭啥不让她进屋？”
“不是我不让她进屋，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子的，冷尸不能进屋。你为啥不早点送到乡下去？”阿月的反驳听起来也道理。
“送乡下去你照顾吗？也不是一天两天。不只是你家有事，我家也有我家的事。你拍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对得起老人吗？她怎么说也还是你姑姑啊。”
“送乡下去不是有老爷子照顾吗？老伴老伴，你不管她，老爷子自然也要照顾的。我对不起她，是我害的她吗？”
俩姑嫂越吵越激烈，全然不顾关妈尸骨未寒，我们好不容易才劝她们安静了下来。
我把关晓云拉到一边，劝她冷静，关晓云却嚎啕大哭，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都吐了个干净：
她说她和哥哥家住在同一小区，相距不过200米，那么长时间，嫂子一天都没有照顾就算了，甚至没有接老妈去她家吃过一顿饭。就算是带孙子忙，也不至于忙到给老妈做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吧？说忙只不过是借口，真相是嫌弃老妈脏，怕弄脏了她家的房子。不要说老妈在关家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作为姑姑，去她家吃顿饭也不过份吧？
关晓云说她真的是太心寒了。
我能理解关晓云的心情，但人的关系就是有亲疏远近的。阿月嫁给了关大财，她自然维护的是老公了，关大妈在阿月眼里，就成婆婆了，婆婆的身份早已掩盖了姑姑这个身份，是关大妈自己破坏了那个姑侄关系的。
关晓云点头称是，说以前阿月是表姐的时候，和她们可亲了。
我以为关晓云为放下执念了，她却还是坚持要让老妈进中堂，否则她绝不同意放乡下去举行葬礼。她也不要哥哥掏一分钱，不要他们插手，她自己送老妈上山。
如此的话，他们兄妹肯定就决裂了。
我劝关晓云别犟了，人死如灯灭，何必为了争一个面子闹得如此僵呢？
关晓云说她根本不知道人死了到底会去哪？只是她自己扛下所有的责任，为的就是让老妈活得有尊严。既然哥嫂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给，那她坚决也不给他们面子。
6
我们只得去做阿月的思想工作，因为我们都知道关大财听老婆的。
阿月也是满腹委屈：真不是她不愿意照顾老人，她确实要带孙子，小孩子抵抗能力差，家里有个病人真的不好。关晓云照顾她老娘是因为她担心别人照顾不好，明明老爷子还健在啊，别人不都是老伴照顾的吗？
阿月说的是实情，但也明显有狡辩的成分在。只是我们也搞不清楚当初关妈和继子女到底有过怎样的恩恩怨怨，以至于阿月这个亲侄女都推卸责任。
阿月和关妈的是是非非我们不管了，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她得松口让关妈进屋，不然关晓云心里也不痛快。
可阿月无论如何不同意让关妈进屋，也不同意关晓云自己掏钱在外面送葬。她说到时候关晓云满世界说得阿月这个侄女兼儿媳妇半文钱都不值，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从自己的站位思考，阿月也有她的道理。关妈生病，阿月也不是不肯出钱，这要是换上别人当儿媳妇，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是的啊，要不怎么说众生皆苦呢？
我给阿月解释：规矩也是人定的，以前生产力低下，大家也都不远游，说不让冷尸进屋，为的是别让年迈的老人为了生存还在外奔波。现在时代变了，老人病了也去就医了，有时还可能去外地的大医院，万一不幸死在医院也是有可能的，不让老人进屋，这不是为难自己吗？
更何况关大财早都在外面买房子了，老屋现在还有关爸打理，哪天关爸也走了，老屋谁还去住呢？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你不让老人进祖宗的牌位，你忍心让她成为孤魂野鬼？那可是你的亲姑姑，血浓于水啊。
阿月自己也哭了。
最后，阿月总算是同意把关妈放在老家送葬了，关家兄妹总算是没有因为葬礼闹得分崩离析，也算是完美了。
回程的路上，我们总结出一个道理：人与人的感情复杂多变，即使是亲上加亲，也未必能够固若金汤，强求不来，不如顺其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