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竟然偷老娘店里的馒头——”街口卖馒头的王婶子握着擀面杖，飚着一身肥肉，气势汹汹地追赶在一小乞儿身后。
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将粗面馒头塞进嘴里。
她跑的很急，呼吸也很急促，却还要分心地把馒头吃下去，三心二意之下，竟是一头撞进了一人怀里。
“你没事吧？”温和关怀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一双白皙干净的手扶着李琦脏兮兮的胳膊。
“好狗不挡道！你快给我让开！”李琦下意识飚出新学到的粗言秽语，恶声恶气道，“难不成你是那臭婆娘的帮手？”
女孩子尖细的声音虽说言语粗俗，但却掩不去其中的惊慌。
花满楼下意识便松了手。
只这一松手，李琦便窜了出去，但到底慢了几步，只跑出去十几丈，便被王婶子揪住了头发。
“好你个死丫头，跑得到快！”王婶子下了死力气拽着李琦的头发，满脸横肉堆叠出了凶狠的神色，“敢偷我家的东西，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王家娘子是什么人？！”
李琦只觉得头皮根被拉扯地生疼，咬着牙，一手去按发根，一手将还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
“你个臭丫头，还吃，我叫你吃！”王婶子气急，伸手打掉李琦手里的小半个馒头，就拽着人往回走，“小乞丐，倒是有胆子，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王大婶子骂骂咧咧，拽着李琦的手紧的像铁箍。
时人虽也有不忍之心，却只伫立原地，指点一二，叹上一二。
李琦低垂着头，蓬乱的头发掩去了面容，那张稚嫩的小脸、尖俏的下巴让人怜惜，只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带着说不出的冷漠讥诮，根本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人心的冷漠，这三个月，她已经尝遍了。
但有人走了过来，他说：“大娘的馒头多少钱？”
花满楼是一个好人，还是个难得的君子。
不管是好人，还是君子，都免不了应付不了难缠的小女子。
李琦什么都没做，她只不过是捧着花满楼给她的银钱，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而已。
待跟了三条街，花满楼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是无处可去，想跟着我吗？”
陌上人如玉，君子士无双，十五六岁的少年笑起来如同二月的春风。
李琦眨了眨眼，沉默地摇了摇头，伸手将花满楼给她的银钱捧上。
“还你。”
风风韵韵，不是谩骂，也没了惊慌，女孩儿的声音好听的紧。
花满楼下意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那是给你的，下次饿了就不用再去偷馒头了。”
李琦依旧没有收回手：“我不能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花满楼愣了。
阳光照在花满楼脸上，他手边是拿回来的钱袋，身边是吃着菜肴的小乞儿。
怎么会这样了呢？真是件奇怪的事。
花满楼想不明白地摇了摇头，心情却很好。
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认识了一个很……奇妙的女孩子。
他们算是朋友了吧？
花满楼侧耳听着身旁的声响。
还是个家教也很好的女孩子。
不过是一个小摊、一碗馄饨、几碟小菜，小乞儿举止间带出的风雅却绝不下于世家子。
待最后一个馄饨入肚，李琦满足地眯了眯眼。
“谢谢你，花满楼，一饭之恩，他日必报。”
花满楼眉宇间不免多了几分担忧：“你要走了？”
“对啊。”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花满楼有些迟疑地说，“一个女孩子毕竟不安全。”
言罢，他自己便叹了口气：“……连名字也不告诉我吗？”
李琦笑着摇了摇头。
花满楼的好意她心领了，但李琦之名已经不能用了。
三个月，黄山李家便已臭名昭著。
昔日的女神，今日已落入泥沼。
以前李夫人之名多响，今日她的名声就有多臭。
连带着李琦的名字也在江湖中传遍了。
好在华山派陪着李家一起坏了名声。
李夫人裙下之臣无数，要攻讦她自然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还有什么比勾引女婿更坏了人伦的呢？
与虎谋皮，不外乎如此！
李琦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的快意，毫不犹豫的站起身。
“我要走了，馄饨很好吃。”
这个世上总是有些好人的。
三个月来，李琦第一次有了好心情。
填饱的肚子，从花满楼处得来的关心，都让李琦觉得整个人有了前进的勇气。
这一刻，似乎独自一人出海去东瀛学艺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在青龙镇打听好了出海的船只，用自小便带着的玉佩换取了登船的资格。
开船那天，李琦笑着登上了甲板。
甲板上只有一个白衣散发、仙风绰约的男子。
李琦只当他也是出海的旅客，目不斜视地走过男子身边，就要往船舱里去。
男子恍若实质的目光从李琦上船时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眼见着小女孩目不斜视地走过，男子也只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下一刻，他长袖一挥，将要跨进船舱的李琦就落回了他面前。
李琦惊讶地抬头，眼底含着戒备：“你是谁？”
男子勾了个毫无温度的笑，小丫头的那点子心眼当真不够看。
他只伸手，宽大的手掌中躺着一枚玉佩，他问：“这是你的？”
李琦犹疑不定。
男子却道：“拿回去放好……我名逍遥子，你若有心，便唤我一声舅舅。”
李夫人没有兄弟，逍遥子只是李雅的表哥而已。
小小年纪的李琦不明白，这个舅舅看向她的目光为何总是很复杂？
她有些患得患失，因为她觉得，虽然逍遥子对她很好，但他并不喜欢她。
于是，在相认后第三天，她便提出要离开，出海去东瀛。
逍遥子敲着棋子，眼皮也没抬，只冷笑了几声，道：“去东瀛做什么？”
李琦有点发憟，却仍答道：“学艺，好替母亲报仇。”
逍遥子终于看了她一眼：“随我去天山，我亲自教你。”
李琦纠结了。
逍遥子却没替她解惑的意思。
小丫头其实真的很单纯，也很好骗。
在逍遥子看来，东瀛能有什么高强的武功值得去学的！偏偏这丫头深信不疑地，凭着几句流言就要出海！
虽也有东瀛武士来中原挑战的，但中原武林从来没看得起东瀛武学过。
怎么可能会有人对东瀛武学推崇备至，还好几次让成了小乞儿的李琦听到？
李琦年纪小，没有城府，只当耳听为实就要出海，逍遥子却看得明白。
这是有人故意要引李琦离开中原！
虽然不明白这背后有何目的，但并不妨碍逍遥子把李琦拎到眼皮子底下看起来。
好歹也是李雅唯一的血脉。
他没有收李琦为徒，却把《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教给了她。
他已经收的两个弟子，学得都不过是从中衍生出来的武学，但逍遥子却把这门绝学口述于李琦。
李琦不知道这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学的武功叫什么。
随行的逍遥派门人更不会知道。
所有人都只知道，逍遥子并不怎么喜欢李琦。
这一点，在逍遥子于回程路上又收了一个叫“李秋水”的弟子后，对比愈发明显了。
李秋水是个漂亮的姑娘，比李琦大了七岁。
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学武似乎已经有些晚，但逍遥子教了她《小无相功》。
这也是从《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中衍生出来的武功，但比起随口教导李琦，他教李秋水时明显更有耐心。
小无相功不着形相，无迹可寻，逍遥子教起来却把万般变化一一演示给李秋水看。
可对李琦，他从来只口述几句要诀，其他都只让李琦自己悟。
是以，到天山之时，李琦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堪堪入门，却因着一路上的随行加上不俗的悟性，竟是下意识弄通了《小无相功》的本质。
这一点，怕是除了逍遥子，谁都没意识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