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哥,今天晚上的花灯,你会跟我去看吧?”赵歆刚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裙,便来了湖心亭。亭上原先只有一男一女,闻言神色各异。
“不了,我今天陪陪小虞。”青年温和地拒绝了她,一手递过荷包,“自己挑盏喜欢的灯吧,算是哥哥送的。给小虞也买一个。”
赵歆不满,却也没有办法,只得道:“扫兴。”说完便走,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边上的小姑娘。
姐妹俩素有仇怨,赵歆吃瘪,赵虞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直抱怨:“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怎么出过山庄大门。”
父亲母亲只说是她小时候乱跑被人贩子拐走过,对方的一个窝点因招惹了名剑山庄二小姐才被发掘并剿灭,多年来势必有余党怀恨在心,让她好好练武,不要轻易出门。就连她仅有的几次外出,也一定是顶着别的女孩的名号与众多师兄一起,这么严密,也不知到底在防着谁。花灯节人最多,也最热闹,真的想要躲着,偷偷混在人群中不就好了。这也不让出门,好像要把她的存在抹消掉似的。姐姐赵歆就没这个限制,过得快活极了,每次有什么好玩的非得来她面前炫耀。
方阙迎安抚道:“我再去跟父亲说说,以后寻个机会,我跟小虞一起,悄悄出去。”
“我也习惯了,山庄这么大,什么都不缺。”可是方阙迎总要出去办事,她又不能跟着,这点才最叫人气恼。
清风明月,湖心荡舟,心上人相伴,赵虞的心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2.
方阙迎是名剑山庄的养子,天分不错,兼为人处事大方利落,极受赏识。庄主只有两个女儿,继任的人选大抵会在两位小姐的夫婿和养子中选。不过放眼江湖中的年轻公子,能成气候的寥寥几许,各有家业,方阙迎这个未来庄主毫无悬念。
这天,赵虞绕着几处楼阁散步,恰好到了她父母居处。长廊曲折幽深,赵虞逗留了一会,灵敏地听见脚步声传来,她往暗处一躲,调皮劲上来了,想伺机捉弄人。
“父亲,小虞不可能永远待在山庄里,您不该这样隐瞒她。”青年微微停顿,“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也许不会有人记得以前的传闻。”
“我不是担心外面的流言蜚语伤到她,我的女儿,难道连这些都承担不起?”赵绥叹了口气,“有人在找她,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小虞也十六岁了,等明年我把她嫁的远远的,她自然就自由了。”
方阙迎怔住了,眉头一蹙。赵虞心里也咯噔一下。
她整个人贴在墙上,借着阴影掩藏自己,大气不敢出,父兄的功力都在她之上,若不是之前藏得早,必然是要被发现的。她想思考,可是大脑就跟冻住了一样,只能任凭一个个疑问叫嚣,给不出答案。
她到底为什么被藏了这么多年?短短几句对话里似乎另有隐情。为什么她十六七岁就要嫁人?寻常百姓家的儿女这个年纪大约已婚配,然而对于江湖少侠,这才是离开门派四海游历的开始,赵歆都留到二十岁了也没人管。方阙迎不说话,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也许是这个意外的刺激,当晚她便做了一个梦。梦里火光冲天,她蜷缩在墙角,浑身都疼,只觉皮肤干裂,四肢无力,鼻尖萦绕浓重的血腥气。
3.
薛陈就是在这当口找上她的。他是名剑山庄的一个马夫,大约前年开始留在庄中做活,为人朴实严谨,人缘也不错,谁也想不到如此老实人居然身怀异心。薛陈自称是她的叔叔,辛苦潜入是要揭露当年薛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骗你,薛筱,认仇人作父你可是我们薛家第一人。”薛陈冷笑,露出狰狞的神色,继续说:“你亲生父母亲眷都被灭口,现在也只有我和几个兄弟还苟且偷生,这仇不能不报。”
赵虞努力地维持冷静:“名剑山庄以侠义闻名江湖,不杀无辜之人。你以为随便编造几句话我就会信吗?”
“你不想知道他们关你这么多年是为什么?赵绥怕我们找到你,怕有多事的人告诉你当年的真相,怕你会复仇。你倒是被教的很好,呵,自诩正义的女侠,”他讥讽地笑了。薛陈为了反驳她对于“名剑山庄不杀无辜之人”的论断,畅快地承认了自己确实不无辜。
“魔头的女儿,洗不干净的血脉。你父母手上都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整个江湖腥风血雨,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活在阴影之下。有本事你光明正大出去,告诉周围小镇上的人你是名剑山庄二小姐,老一辈谁不知道你是当年魔头的后人,你看看他们会不会斩草除根?你身上,就是有杀人的天分。”
赵虞听见他疯了一般的言论,反而冷静下来,心说我有什么杀人天分,赵歆屡次挑衅我老是打不过,随便找个人切磋好像也打不过。
她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赵歆方阙迎以及山庄内门弟子,这些人不但都有武学天赋,而且还比她大,习武时间要长一截,所以她自己就是武力值最底层。赵虞活到这么大,除了出不去山庄,其他都很顺心,甚至长辈还会因为这个原因觉得歉疚,多补偿她一点。
依她的看法,赵绥把她藏起来,可能不是因为担心她要报复——多年的亲情作不了假,他是担心薛陈他们会伤害她吗?半路认亲的亲人,薛陈怎么可能为她着想,他们需要一个可用的工具、一个内应罢了。
赵虞想,为什么薛陈觉得自己会为了完全没有印象的上一代的仇恨而愤愤不平?因血脉中刻印的恩怨纠缠不清,冤冤相报,倒是很有江湖气息。可是……江湖她根本没见过啊,这些实在太遥远了。
恍惚中梦境的景象席卷而来。又是大火,倒塌的房屋,血染的衣衫,她从墙角被提起来,颠簸着加入逃亡的阵营。但是真的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她掉到湖水里了。冰冷的湖水夺去了她的体温,慑人的寒冷直到多年后仍让她惊起了一层冷汗。
我选谁……我要选谁?赵虞脑海里浮现出名剑山庄的全景,这么广阔的园林,每一处楼阁、每一条回廊她都去过,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点点摸索过来的。她身边总是有人在,父亲母亲、方阙迎、甚至是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赵歆。这是她的家。
不过……这疯子策划多久了?名剑山庄会有危险吗?
赵虞缓了缓,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4.
按薛陈的说法,他们已经暗中召集了人手,大部分都与名剑山庄有恩怨。他们做不到屠满门,打算重伤山庄的年轻弟子,令其元气大伤,到时候各人伺机潜伏,准备速战速决。“不过姓赵的一个都不死,我也不甘心,筱儿,你去绑那个赵歆。”
看见她心有犹豫,薛陈又说:“赵歆这么多年没少欺负你,叔叔也是为你出气。”
你出什么气?你就是挑软柿子捏。赵虞想软柿子我也打不过,但她又不能说,万一薛陈要派个人来帮帮她就完了。
薛陈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又要她画山庄藏书阁与秘阁附近位置的图纸,并且记录守卫轮班的时间。
薛陈在山庄这么久没白混,肯定知道不少,赵虞没敢给假的。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自己肯定兜不住了,转头就去告诉父亲,倒是因以身涉险被训斥一通。毕竟薛陈不是普通人,发怒起来杀死一个刚认的侄女有什么难?
按照她和赵绥的约定,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方阙迎。她已经挨了爹一顿骂了,不能再被方阙迎凶一次。
赵绥只安排心腹注意马夫薛陈的动静,为了保险,任何变更都等到当天进行,十分注意隐蔽。同时交代赵虞,一找到赵歆,她们两个要立刻去方阙迎那。
5.
动手的日子到了。
赵虞在门厅找到了薛陈的字条,与预想中她单枪匹马绑架赵歆不同的是,字条上交待:“人已迷倒,有人接应。”
赵虞:……
赵歆的饮食茶水是谁负责的?为什么这都能出问题?
她飞快地赶往赵歆的住所,心中忐忑:薛陈本来就打算让赵歆死,下的药不会有毒吧。
赵虞一时间不知道有人接应是指谁,只能去硬着头皮打晕赵歆的侍女,轮到第三个时那女孩小声说:“人在里面,快。”她俩就这么进了房间,赵虞眼皮一跳。
方阙迎坐在椅子上,偏过头看着来人。他不笑的时候,面上其实没什么温和气,嘴唇紧抿着,眼神中透露着冷意:“小虞,你怎么来了?”
赵虞心想,我为什么要作死?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哪来的自信这些天山庄暗藏的乾坤能瞒过这一位?
“说话。”
赵虞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侍女却十分不知死活,说:“没时间了,小姐,你带她出去,我还能拖着。”
这时候没必要再装了,薛陈不信任她,安排了其他人帮忙。原本的剧本比较惊心动魄,她和赵歆得提防路上的歹人,杀出重围,不过也没什么危险,毕竟方阙迎在附近。现在更不用担心,方阙迎直接来了。
可是原本预想中方阙迎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负责打架,保护两个妹妹,她也能装作对山庄内乱毫不知情。现在,方阙迎要么以为她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要么觉得她以身涉险过于荒唐,说不定都想好怎么给她教训,长长记性了。
赵虞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其他人呢?”侍女按剑而前:“听到动静就会来的,放心。”
赵虞说:“有个东西给你。”侍女莫名其妙。赵虞抄起剑鞘劈向前,对方本能地用剑格挡,后退卸去这一击的冲势,然而她身后是方阙迎,实在避无可避。最后在两人无耻地二打一情况下被制服。
方阙迎:“……挺出息。”
赵虞上前检查姐姐的情况,发现人只是迷晕了。她喂了随身携带的药丸,又掐人中很不温柔地把人弄醒,尽管赵歆一头雾水,还是被拉着出去了。房间里太小,实在施展不开。正对上迎面来的歹人,对方一看便知已经中计,顿时怒不可遏,五六人一齐冲上来。刀光剑影交错,方阙迎挡在她们身前。赵歆这时还有点手脚发软,被赵虞往身后推。
赵虞终于抽出剑,替方阙迎分担一部分压力。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运气太背,原本在藏经阁交战的一伙人向这里来了。薛陈带头狼狈逃窜,看见她,眼里生出戾气,顿时不管不顾地大喊:“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叛徒!”
方阙迎神色一凛。他原先不想杀人,只是废去其行动能力,现在也看准了别人的要害刺,不计后果。鲜血溅上了他洁净的衣衫,如玉般温润的脸也难以幸免。
好在支援赶来的很快,他们只需撑一小会儿。方阙迎本能地想把赵虞往身后藏,可是他被团团围住,无奈至极,所以赵绥一到,毫不犹豫去救小女儿。
赵虞之前几乎被逼入绝境,退到湖边,手臂和腰间被划了两道口子,不过冬日衣衫不薄,只出了一点血。她咬咬牙,顾不上抵挡,强行破出包围,跳下了湖。方阙迎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赵虞可以在家里跳湖,上门捣乱的歹人却不行。前者肯定有人捞,他们只会被落井下石。因此尽管带着薛陈布置的“一定要杀”的任务,他们还是放弃了,随后被捕。
方阙迎急忙赶到岸边,罕见地流露出惊慌情绪。赵虞已经被下水的父亲推着游过来了。他一手托,一手拽着人上来,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想把她抱回去。赵虞却摇摇头,咳出几口水,说:“我有话要问。”
她脸色发白,因寒冷而颤抖。入水的时候,赵虞又一次被刺骨的冰冷勾起记忆。
她在搀扶下勉强地走到薛陈跟前,后者正因不甘而破口大骂。薛陈带来的人瘫了一地,这里面有没有多年前熟悉的面孔,其实也辨认不出。赵虞说:“你们明明把我从火里面救出来了。”
“是我跑的不够快吗……直接把我丢下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扔到水里呢。”
是害怕这个小孩会暴露出他们逃跑的方向吗?可是她才五岁,突逢变故,饱受惊吓,直到被救起来很久才重新开口说话。
赵虞终于支撑不住,败给了身体对寒冷深深的恐惧,倒在身后人温暖的怀里。她有意识,但是好像动不了,只能很轻很轻地说:“方阙迎,我不想再掉下去了。”
方阙迎就说:“好,我抱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