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末的一天,家人一道去市里上街。表弟说临近开学,想买些文具,我俩撇开大部队,单独前往小商品市场。
高中时,因为临近校区,我也时常来此购置文具。上大学后,再没来过这里。表弟轻车熟路,步入市场后,很快到达他常去的那间店铺。不巧那家店关着门,我们又去到别家。
尚隔着好几步路,眼尖的店主笑着招呼我们,“来了呀。”
表弟“嗯”了一声,挑选要买的文具,店主不时给他一些建议。
店主是个中年女人,年岁大约四十,微胖,发量不多,因此特意将头发做出蓬松的效果,又染成栗色,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
一双眼睛大而微凹,笑时眼周皱纹密集,给人亲切的感觉。
一路跟我聊天,表弟在问店主价格时脱口而出方言。店主听后,问他是不是狐梁镇人,表弟称是。再问下去,得知具体方位,店主说,她曾在表弟家附近的小学教过书。
表弟开朗善聊,就此与店主聊上。我在一旁听着,表弟读书时店主并没有教过表弟,但表弟知道有这样一位老师。
店主碰到半个“故人”,心情不错,给表弟所买文具很优惠的价格。他欣然道谢,付款后折身离开,我拉住他,“再买一点吧。”
“买那许多做什么?”表弟不解,他已经买够自己所需的量。
“这种东西买回去又不会过期变质。”实在编不出什么好理由,我于是说,“要不这样,你再买一些,我付钱。”听我这么说,表弟再无异议,又买了一堆文具。
步出小商品市场,他笑说:“这么多本子和笔,都可以用到高三毕业了。”
“嗯,是……”我敷衍道。
“哥,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只是在回忆,我以前见过那个店主。”
“这个呀,人家不是说了吗?在我家那边的小学教过书,你时常去我家玩,什么时候在路上碰到过她,也不足为奇。”
“或许吧。”我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却说,事情才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呢。
2
我不止见过她,我还认识她,知道她的全名。
何悦颜。
她是我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
我和表弟都是狐梁镇人,我读书的狐梁中心小学,是我们镇最好的小学。
我上小学那一年,她刚毕业,进入我们学校教书。因为学校有一位年长的老师姓何,为免混淆,大家都称呼她“小何老师”。
初次见面,她向大家做自我介绍,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完才想到,一年级的我们,还不认识那么复杂的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阳光倾倒,尘埃浮游,教室静似蜻蜓点水的池塘。她的笑声如波纹,一圈一圈漾荡开去,我们被她所感染,不知其所以然地,也纷纷欢笑起来。
小何老师年轻漂亮,又从不体罚学生,男生视她作完美化身,女生视她为学习榜样,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记得有一次,母亲煮了一些菱角,让我带去学校与同学分食。在校门口,我碰到小何老师。
“张愚,你手上拿着的是菱角吗?”她问我。
“是的。”我把塑料袋敞开,给她看。
“我最喜欢吃这种黑菱角了。”她盯着我手上的塑料袋,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笑问我,“能给我几个吗?”
“当然可以,”我把塑料袋递给她,“小何老师,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这个,你全都拿去吧。”
“这怎么行呢……”她说话的当口,早读课第一遍铃响起。
我掂起脚,把塑料袋的袋口套到她手指上,“老师你慢慢吃,我进班了。”说完,我一阵风似的跑进教室。
当天傍晚放学,小何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递给我一盒巧克力。说是礼尚往来,“强迫”我收下。
巧克力对那时的我而言,还是个新鲜物什,我很长时间才舍得吃一颗。
相较小何老师,我的班主任就没有那么“好”了。
班主任姓文,教数学。三十多岁,是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他教书好,脾气与教学水平呈正比,我们都挺怕他。
文老师跟我父亲是同学,父母特意把我安排进他带的班级。他已经结婚,妻子在乡下老家,侍奉文老师老迈的父母,照料年幼的女儿。文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每个周末,他会回去老家一趟。
3
一年级下学期,某个周五下午,小何老师正在给我们布置作业,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忽然冲进教室。
我认得,她是文老师的妻子,我称呼她钟阿姨。
钟阿姨问小何老师,“你是何悦颜吗?”小何老师点头称是。
确定小何老师身份后,钟阿姨伸手就给小何老师一个响亮的耳光,“婊子!”
她说完,又冲小何老师脸上吐了口唾沫。
小何老师跟我们一样,都被她吓到,呆若木鸡。
不一会儿,文老师闻讯赶来。他试图把钟阿姨带走,钟阿姨拉扯着小何老师,最后三个人相互拉扯着,都到教室外面。
小何老师一直处于放空状态,一动不动。文老师和钟阿姨就精彩了,文老师抱住钟阿姨的腰,钟阿姨就用手抓小何老师的头发和衣服。文老师锁住钟阿姨双手,她便用腿踢小何老师,嘴里的怒骂一直没有停过。
我们趴在窗边,看这一幕都看傻了。过了一会儿,校长匆忙赶到,把三人都请去会议室,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
等到下周上课,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钟阿姨那天闹得太大,小何老师与文老师产生婚外情的传闻漫出校园,艳事迎风见长,短短一个周末,镇上人都已知悉这一事件。
基于影响之恶劣,小何老师被调去别的学校,本学期她的课由隔壁班老师暂代,文老师仍旧担任我的班主任。学校专门腾出一间空教室,给文老师和钟阿姨安置。钟阿姨麻利地将教室分成两块,后面住人,前面则做小卖部。
钟阿姨把女儿从老家接来,有女儿做润滑剂,文老师和她的关系渐渐回暖。
从此,文老师一举一动,都在钟阿姨眼皮底下,再没翻过风浪。
4
小学快毕业时,有一次,我去舅舅家玩。
舅舅家在狐梁镇下面的一个乡村,我去到舅舅家时,刚上一年级的表弟不在家,他在学校跟人打乒乓球,我便溜溜达达地去找他。
到了表弟小学校门口,忽然感觉肚子有点饿。正好看见校外有家烧烤小店,我便进去。
放学已有一段时间,店里没有生意,苍蝇盘旋在罩着烤肉的罩子上,竹签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老板坐在里间看电视,我麻烦她出来给我烤几串肉。
烤肉到手后,我欲离开却被烧烤店老板叫住,“小朋友,你等一下。”
我转过身子,老板又招呼我,“你走近一点,让我看一下。”我带着警惕依言走近。
“你还记得我吗?”老板问我。
我一边用牙齿把肉串从竹签上扯下来,一边摇头。
“是我呀,”老板冲我笑了一下,她把满是油污的围裙解下,弯下身子问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解下围裙,可是她的双手,她的头发,烧烤气味仍然顽固地萦绕着她。
我继续摇头,我仍旧没有认出她。眼前这个女人,与我印象中任何一人都无法对应。
“你叫张愚,对不对?”
“是。”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应付她,心想这人不依不饶,好烦。
她仍旧不死心,“我是小何老师呀,我教过你,你忘啦?”
小何老师……这个早已尘封进记忆密匣的名字,不想还有重启之日。
那个春末就迫不及待换上裙装的小何老师;那个学校不允许女老师涂指甲油,悄悄涂透明色指甲油还拜托我们不要说出去的小何老师;那个长发黑似谜团,双眼亮如星辰的小何老师。
再对比眼前这个她,这个烟熏火燎的烧烤店老板,这个衣着老气横秋,又有些蓬头垢面的女人,这跟我印象里的小何老师大相径庭。
可我不得不承认,纵使精气神发生变化,仔细辨认,她的容颜还残留着往昔的秀丽。
“记起来了。”可我不想记得她。
我早已明白,当年她犯下的究竟是多大的过错。记忆中的她越是美好,我越是不能容忍现在的她。
原本心中的完人,铸成大错后,又被生活揉捏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再度出现,成功毁掉我回忆里最美好的剪影。
“这还差不多。”她摸摸我头顶,笑意满满。我想到她手上的油,往旁边微微一躲闪。
“说起来,你现在读几年级啦?”
“六年级。”
“成绩应该还不错吧?”
“还行。”
就这样,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气氛逐渐尴尬。不论是作为主人的她,还是年幼的我,都能感受到空气里蔓延的拘谨和局促。
“那个,”下嘴唇快都被咬破,我放缓语速,尽量不让自己的意图表现得那么明显,“我表弟还在等我,我要走了。”
“行,行,”她听我这么说,忙又系上围裙,“你稍微等一下,我烤几串肉,你带着路上吃。”
“不用,我吃饱了。”我小声说,我的脚步已经踏出店门。
“那好,”我看不到她的脸,不过她的声音依旧是愉悦的,“那你有时间再来玩啊。”
听见她这话,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我开始小跑起来。
我连一个“嗯”式的回应,也没有给她。
5
晚间,回到舅舅家。我在跟外婆聊天时,旁敲侧击地将话题引到小何老师身上去,外婆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当年,小何老师从狐梁中心小学“发配”到这里的农村小学。在镇上,她跟文老师的事在风传至此处前早被新的新闻取代。这的人都把她的出现,当作工作上的正常调度,她在这里的生活也算安稳。
一晃五年时间,这五年间,发生不少事情。比如说,文老师跟钟阿姨又成了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再比如说,小何老师也嫁人了。
前年冬天,她嫁给本校一个年岁相当的体育老师。那家烧烤店便是他们夫妻工作之余开的,也算是个进项。
外婆絮絮地说着小何老师的一些琐事,看样子她已经完全融入这里,打算在此扎根。可外婆又告诉我,小何老师婚后跟那个体育老师感情并不是很好。
是夜,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黑暗里,小何老师的脸在我眼前浮现。并不是五年后这张布满疲态的脸,而是五年前那张流着泪的,素若雏菊的脸。
五年前,钟阿姨大闹学校的那个周末,午饭时,我听父母聊天。父亲说,文老师的事差不多已经处理好。
母亲问,文老师跟钟阿姨打算怎么做。父亲说,还能怎么办?孩子都那么大了,承认错误继续过呗。
母亲叹息,可怜钟阿姨,这会儿不知道该多伤心,文老师真不是个东西。至于张愚那个老师,小姑娘年纪轻,不懂事,犯下这种错,既可怜又可恨。
父亲说,事情已经闹成这个样子,文老师又没有站出来主动承担错误,中心小学她肯定待不下去,估计学校会把她调走。
我听到这里,把碗一推,说吃饱了,出门去找同学玩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