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施玉第一次知道沈雎州的时候是在及笄那年,那时十五岁,对传闻中的镇国大将军好奇不已,或许是因为他也姓沈吧。
而一切的不幸都是从那年开始,但她并不后悔。
及笄那年,父亲让我去佛寺祈福,听闻那寺庙是极灵的,每每祈愿总能实现,许是好奇心作祟,随身带了些随从,便出发了。
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倒也到了。
立马车停在寺外,只身一人入了寺。
寺内桃花正盛,行人寥寥无几,也正是这样,才在稀少的人流中,一眼望到了他。
他身穿束袖黑衣,气质如兰,风度翩翩,尤那一双明眸,勾魂摄魄。
沈施玉微微愣了神,良久才摆正身姿,继续前行,一步一行皆是礼仪。
上了台阶,进入了祠堂中,上前取了三支香,身后一道阴影笼罩而来,下意识回头望去,沈雎州在自己身后,似乎也要取香。
沈施玉一瞬间竟有些失措,面上没显出,只是微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
沈雎州见状,也回了一礼。
两人交错走开,无片刻言语。
沈施玉持着香,跪在蒲团上,两手三指捏着香,开始一叩首,礼成后,转头看向身旁另一个蒲团,沈雎州跪在上面,同样是刚刚礼成,见沈施玉的视线落过来,微微转了转头,对上沈施玉的视线。
沈施玉率先回避了对视,捏着香的手紧了几分。
沈雎州淡然笑了笑,也回过头,继续礼仪。
两人跪在蒲团上,在祠堂中,同时进行二叩首,三叩首。
随后闭上眼,祈了愿,把香插在了香炉中。
两人并肩走出祠堂,快出佛寺的时候,沈雎州转身对沈施玉拱手道:“东吴沈家,沈雎州,字易安。”
沈施玉愣了愣,手忙脚乱的回了回礼,也道:“长安沈氏,沈施玉,字降君。”
沈雎州笑了笑,字正腔圆的说道:“好名字。”
沈施玉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谬赞。”
两人告了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再无交集。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三个月后的扬州,父亲接了差事,暂居扬州,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东吴沈家不同自己家府邸在长安,而是建在了江南的扬州。
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说来也是巧,竟在这儿碰见了沈雎州,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欢喜,一时间,竟忘了礼仪,小步跑过去。
“沈——”开口道。
沈雎州闻声回过头。
沈施玉襟了声。
不知怎的,话到口前,竟不知该叫什么,最后只得缓缓补道:“沈将军。”
沈施玉有些窘迫,一遇见他,自己从小学的礼仪就消失殆尽。
“沈姑娘。”沈雎州道。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问出。
“我家在这。”沈雎州笑道,“你呢?”
“啊。”沈施玉有些没反应过来。
“哦,家父来扬州办点差事。”
“原来东吴沈家在扬州啊。”沈施玉良久才后知后觉的说。
沈雎州笑了一声,随后道:“姑娘可有空闲。”
“有的!”
“那我带姑娘逛逛扬州吧。”
“好。”
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两人很是欢乐,从天亮到暮夜,从集市到庙市,两人都并肩走着,相谈甚欢。只是沈施玉玩后归家时,手上拿了个猫脸面具,很是珍惜,别人不知道,沈施玉知道,那是沈雎州送给她的。
后来在扬州的几个月,只要余下空闲,沈施玉便去找他,久而久之,也就熟络了,称呼也从“沈将军”改为“沈易安”了。
记得回长安的那一天,正是腊月,下了雪,沈施玉和沈雎州各打着油纸伞,在雪中漫步。
“我要回长安了。”沈施玉低着头看着脚边,故作随意道。
“那有空多来扬州玩玩。”沈雎州道。
“我很喜欢扬州的。”沈施玉温声道,看向沈雎州,眼中满是认真。
“为何?”沈雎州对上她的视线。
“因……因为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沈施玉胡诌的一个原因。
“嗯,扬州的确景好。”沈雎州回过头,目视前方。
沈施玉稍微停顿了几秒,望着沈雎州的侧颜,小声说了句。
“更喜欢这里的人。”
她不知道沈雎州听没听见,只要她心里明了,自己知道就好了。
“什么?”沈雎州没听清,俯下身问道。
“没什么,听闻扬州很少下雪的,今日正好撞上,去看看。”沈施玉转移了话题,快步走到了前面。
沈雎州哑然而笑,望着沈施玉的背影,跟了上去。
最后辞别时,沈施玉望着沈雎州,两人相视甚久。
沈施玉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眸一笑道:“沈易安,别忘了去长安逛一逛,那里风景也是很好的。”似乎话中有话。
沈雎州笑了笑道:“好,你等我。”
两人相视而笑,背道而驰。
回到长安后,众人只知丞相府的嫡小姐终日立于窗前,望着南边的雪色,痴笑许久,却不知她是在望着南方的良人。
……
再后来,父亲要自己与林家的嫡子定亲,不知怎的,一向守礼的自己,竟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说及笄就要开始筹备成婚,我确是极不愿的,但心里也知道父亲是为了自己好。
当朝圣上,心思极为敏感,当年几大皇子争夺龙位之时,这位圣上本不受宠,却凭着手段一步步登上了那至高宝座。
设计谋害太子,又嫁祸给其他皇子,哪一个都是出自他手。
当如今圣上还是皇子时,自己的父亲是皇帝最得意的助手,太子正直清廉,父亲一向是支持他的。
先皇驾崩后,太子倒下,父亲独立无援,也就成了当朝圣上第一个针对的目标,虽有丞相之名,却无丞相之实。
母亲去世多年,父亲却始终未娶,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
两重原因:一是父亲答应母亲,一生只娶她一人。二是向当今圣上表态,自己不会要儿子,丞相府没了传承,自然就不足畏惧。
也正是这样,沈施玉才明白父亲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而是没办法。
当朝大将军,手掌十万大军,势力倾朝,圣上怎么可能让丞相府搭上那么一个关系。
世间女子皆可嫁沈易安,唯独她不能。
她就只能嫁到没什么势力的小家族,摆脱丞相府嫡女的身份,平安渡过一生。
但这是父亲给她的路,她不想走,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任性过,就这一回,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
后来沈雎州来过一次长安,不过只匆匆见了一面,他那次是来接旨的,圣上让他去边境平乱。
临走前,他骑着马,意气风发,她问道。
“何时回来?”
“七个月左右。”
沈施玉沉默良久,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最后只说了一句。
“书信往来。”
沈雎州应下。
沈施玉率先转身离去,她怕自己舍不得。
沈雎州策马离开。
沈施玉双拳紧握,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却始终没有转身。
等了几日,确定沈雎州已到达边境后,沈施玉跪坐在桌案前,铺上一张藤纸,提起笔,想了很久,却只写了句。
“近来可安好。”
放到信鸽脚边,放飞了出去,总是要等上几日,才会飞回。
沈施玉便每日站在窗前等,无聊了,便坐在桌前下一下棋,弹一弹琴,倦了,便在床头小憩一会儿,一日便这般过了。
“安好,你呢?”
看着信上的字,沈施玉微微弯起了唇角,笑着,立马走到桌案旁,提笔写着。
信日复一日的往来,沈雎州每每都会在信中写自己的近况。
最后一次,沈雎州写道。
“上次在扬州见你头上有支簪子,我雕了一个相似的,托人送去,估计你现在也该收到了,我明日启途返京,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明日就该到了。”
知晓沈雎州是把信鸽从边境飞往长安的时间算好了,沈施玉只觉得这个人还是那么认真,就像说七个月回来,就七个月回来,从不言而无信。
“小姐,外面有人送来一个东西。”丫鬟敲了敲门。
“快送进来。”沈施玉一阵欣喜。
是一个檀木的小盒子,沈施玉打开一看,果然有一只通体白色透光的玉簪,与现在自己头上的这支很是相似,不过不同的是木盒中的玉簪带了一个“玉”字。
沈施玉取下头上的那支,带上了这支,见木盒中还有一方手帕,是白色的,下方角落中用金线绣了字,沈施玉笑了。
因为那绣了四个字。
“我的阿玉”。
那一刻,沈施玉笑了,笑着笑着却又落下了几滴眼泪,可能是喜极而泣吧,她自然知晓这四个字寓意着什么。
次日,天晓,沈施玉早早出门等待,约等了一个时辰,远处便看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她自幼视力不好,虽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一定是他。
他慢慢走到她身旁,她的手攥紧衣摆,她想问他是真的吗,是真的喜欢自己吗?
她抬头望进沈雎州的眼里,那一刻,只觉得什么都不用问了,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沈施玉的眼眶有些湿润,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只能藏着。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是激动的已说不出话了。
只是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在他的手心写着他的名字。
后来,沈雎州会跟她一起逛集市,一起看花海,只因她一句,我喜兰花,便将兰花种满了整个东吴沈家。
沈施玉会笑着对他说:“这京城有沈家,扬州也有沈家,该如何是好?”
沈雎州会弯着唇角,用手轻叩一下她的头说:“你呀,那我娶你可好。”
沈施会红了脸,有些语无伦次的说:“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那样我们的孩子就可以跟母亲一个姓了。”他笑着说,气息都热了几分。
……
后来,沈施玉经常出府,去买一些新鲜的玩意,也总能碰见沈雎州。
记得一次出门,忘记带钱,只得看着小摊上的桂花糕,却没钱去买,正要离去,沈雎州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他买了所有的桂花糕。
沈雎州手拿着桂花糕问道:“你要吗?”
沈施玉点了点头。
沈雎州却一笑,将手中的桂花糕举的高高的,笑道:“你来拿啊。”
“沈雎州,你给我。”沈施玉踮着脚,去拿。
“你拿不到。”沈雎州将手举高,笑着说。
沈施玉丧了气,气鼓鼓的说道。
“你是君子,怎能有如此作为?”
对面的人轻笑了几声,摸了摸沈施玉的头,低声说:“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何处有趣?”沈施玉抬头问道。
“你说,堂堂丞相府小姐,好不容易去趟街市,竟没钱买一块桂花糕,可有趣?”沈雎州微微俯身,对着沈施玉的耳朵,玩昧的说道。
沈施玉耳朵红了几分,咬了咬唇,嘴硬道:“这有何趣?”
对面的人好像又笑了几下,把桂花糕塞进沈施玉手中,用气音说道。
“算了,不和你计较,自己家姑娘,自己宠着。”随后,把自己的钱袋也塞进了沈施玉手中。
“傻姑娘,下次出门别忘了带钱。”
……
八月十五的时候,正是中秋,家家户户热闹至极,长安街上灯火通明。
拥有赫赫威名的沈大将军,拉着丞相府嫡女,用轻功在屋顶上飞来飞去。
“我第一次在屋顶飞。”沈施玉被沈雎州拉住手腕从这个屋顶跃至第二个屋顶。
风吹拂过沈雎州的衣袖飘过沈施玉的耳边,沈施玉顺着衣袖去看沈雎州,发现沈雎州也在看着自己,中秋节的灯火细细碎碎的,明明灭灭,映在沈雎州眼里。
中秋的月光洒在沈雎州的头上,让他的头发都好似发了光,沈施玉想,沈将军,我们共浴在月光之下,那此生算不算也是共白头。
易安,我第一次那么那么喜欢一个人,我不会说太多的情话,唯有笨拙小心翼翼的爱,所以,我会用我的一切,去爱你,正如那日,你许我的此生不负。
不知怎的,沈施玉忽的踮起脚尖,用白皙的双手遮住沈雎州的眼,自己仰着头在沈雎州的唇角印下一吻,轻轻的,如蜻蜓点水般的试探。
沈施玉红透了耳朵,正欲收回手,却被沈雎州一把抓住,她感觉到沈雎州呼吸有些炽热,沈雎州拉着她的手一拽,沈施玉促不及防的倒过去撞上沈雎州的胸膛。
沈雎州轻笑着抬起她的下巴,让沈施玉看着他,低头吻了下去,侵略的吻着,热烈,疯狂且认真,让她眼里全是他。
她印象中的沈雎州是个谦逊有礼的大将军,可这时,他像是一个疯狂的饿狼,一步一步的将她吞噬殆尽。
沈施玉被亲的有些迷糊,恍惚中好像听见一道低沉轻笑的声音。
“傻姑娘,这才叫亲。”
良久,沈雎州才松开抱住她的手,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在沈施玉耳边轻轻的说道:“失礼了。”
沈施玉却只觉的沈雎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明目张胆的欺负一个姑娘。
……
九月底的时候,边境突然暴乱,圣上立刻召沈雎州进宫,以此给沈雎州安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数百官为其说情,最后,圣上给沈雎州一次机会,再次去边境平乱,将功补过,此事才算了结一段落。
可圣上却只给沈雎州三千兵,如若平定不了叛乱,并辞去他镇国大将军的名号。
沈雎州又要前去边境。
临出发前。
他说:“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定会娶你。”
我说:“好,我等你。”
这次,沈施玉没有转身,而是望着他,望着逐渐远离的背影,沈施玉喊道:“沈易安,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沈雎州骑着马回头道:“等江南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声音融入风中,有些悠远,可沈施玉却听的清清楚楚。
“好,我等你和我一起看雪。”
……
十月初,身上突然赐婚于我,两个月后大婚,嫁的人就是林家嫡子。
那两个月的时间,被锁在院中,学习大婚礼仪,空闲时间,便坐于房中,把沈雎州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纸。
……
直至十二月初,我端坐于房中,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姐,京城来人了。”一名丫鬟跌撞的跑来。
“我爹呢?”沈施玉站起身,呼吸有些紊乱,皱起眉,低声道。
“丞相昨日进宫面圣就没回来,小姐,怎么办,外面都是官兵,定是抓小姐您进宫大婚的。”丫鬟急的快要哭出来。
“沈易安……他在哪……”沈施玉颤着声线问道。
“沈大将军在边境平乱。”
沈施玉终于不再颤抖,眼中染上赴死的决心,她闭了闭眸,理了理衣袍,反而轻笑了几声,眼睛看向南方,轻声道:“沈易安,你千万别回来,我这一走,怕是……”
等不到你来娶我了。
那日,我穿着鲜艳的婚服坐在房中,旁人欢声笑语,我却无丝毫欢喜。
“小姐!”一个蒙面人从窗外跳进来。
沈施玉听出了他的声音道:“杨叔?你怎么在这儿?”
“是老爷让我带你走的。”
“父亲?他在哪儿?”
“来不及了,得罪了。”杨叔伸手将沈施玉打昏,带走了长安。
……
当沈施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在扬州的一个小木屋中,杨叔站在门外。
“父亲呢?”沈施玉问道。
“在长安。”杨叔低了头说道。
“你知不知道,逃婚是期君之罪。”沈施玉几乎快要哭出来。
“丞相自然知道后果。”
“那你知不知道,这时候他留在长安,意味着什么啊?”沈施玉几乎吼着说道,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杨叔没有说话。
“沈易安……他在哪,只要他不回来,他就……”
“沈将军意图谋反,出于凌迟之刑,已故……”
……
后来,扬州下雪了,雪下的很大很大,却没人来看了。
沈施玉倚在一棵大树上,身穿一身白衣,旁边放着一壶酒。
杨叔告诉自己,圣上早早计算了沈易安回京的时间,进行截杀,当初只给沈易安三千兵平乱就是为了这次截杀,这一切都是谋划好的,沈易安怎么可能不知,他明明可以不回京,去扬州暂避,可他还是去了,沈施玉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救自己啊。
他明知皇帝去办这场大婚是在引他。
他明知一旦去了九死一生。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因为他此生,不负天下,不负黎民,不负苍生,自然也不想负了沈施玉这个傻姑娘。
世人皆知镇国大将军叛变闯长安,一人杀千军,却无人知他是被截杀,亦无人知他是为了沈降君一人。
“易安,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害了沈家,害了父亲,也害了你。”
“为什么最后我还活着,为什么偏偏留下我自己。”
“我报不了仇,连你的骨灰也找不到,你让我去陪你吧。”
沈施玉拿出毒药散在酒中,边撒边说道:“对不起啊,我不太喜欢红色,穿的白色衣服,你不介意吧。”
沈施玉把玉簪,紧紧握在手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施玉躺在树下,天空中的雪飘了在她的眼上,顺着清泪化成水流下,她望着这大雪纷飞的样子,张了张口,却吐出了一口血,血顺着脸流到耳边。
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沈易安,下雪了……”
“沈易安……你很……疼吧。”
“易安……我好……疼啊……”
“你说过要来……”娶我的。
话还没说完,便永远闭上了眼,大雪纷飞,盖到沈施玉的衣衫上,那支玉簪被深深的雪埋藏。
……
后人言,三日之间,长安,扬州两处沈氏全部灭门,沈丞相的头颅挂至长安城前,三天三夜。
那年,沈雎州二十六岁,她十六岁,这段爱情最终封在了江南雪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