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世南第一次见到莫小琪的时候,她脸上身上都裹了一层泥,那泥被夏天的风吹干了一半,裂了无数道细纹,鳞片似得挂在她皮肤上,让她看上去有点像个怪物。
这怪物一瘸一拐走在林子里,满眼惊吓,频频回头。
她就是在一个回头的瞬间,撞在林世南身上的。
林世南比她高了一个头,他俯身把视线放平,仔细瞅了瞅这个抖成筛糠的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一个人类。
林世南想起长辈的话:人类都是可怕的怪物,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惯会撒谎,笑着笑着就把你吃了。
面前这人,跟长辈说的不一样啊。她看上去不仅没有攻击力,反而有点弱不禁风。
林世南围着莫小琪转了两圈,不由得伸手去掀她衣服,想看看是不是做了什么伪装。
突然,一掌带风直取他面门。林世南眼疾手快往后撤了一步,心想:露马脚了,果然有伪装,居然想打我,人类当真是恐怖分子。
僵持片刻,林世南觉得,人不仁,妖不能不义,要拿出风范,毕竟,促进人妖和平共处是他的终极目标。
他估摸着这人类肯定是迷路了,于是伸手指了条正道给她,转身走了。
2
没想到,天黑的时候又遇见她了,她居然还没走出去,居然又绕回来了,所以,人类都是路痴吗?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再见他,一声惊呼振飞了半个林子的鸟儿。
林世南伸手掐住她腮帮子:“嘘,想活命就闭嘴。”
“你到底在这干吗呢?”
“我……我想取一瓢泉水,给我外婆喝,她病得很重,医生都说治不了。”
林世南这才注意到她腰间别了个竹筒。不知道这说法是怎么传出去的,说妖精森林的泉水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他本想告诉她这是无稽之谈,但见她端着一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模样,又不忍心,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是不是取不到水就不回去?”
“嗯。”点头如捣蒜。
“走吧我带你去。”
这闲事儿他本来也不用管,但没见到也就算了,现在见到了,这林子晚上危机四伏的,她一个人类小姑娘,万一出了什么危险……
林世南琢磨着,就算不管,脑子里也会一直想着这事儿,感觉跟个帮凶似的。于是干脆帮人到底吧。
又见她脚瘸得比白天更厉害,索性把她扛在肩上,往泉水走去。
接完泉水,林世南又扛着莫小琪上了大路,这条路算是个分界,他不能再往前了。
马路另一头,火把排成了长龙,间或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狗叫。
“一定是找我的,”莫小琪从林世南身上滑下来,“谢谢你帮忙,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任何事?”
“常来找我玩儿。”林世南脱口而出。
莫小琪是为难的,人类经常出入妖的地盘儿,从各方面看都不是什么好事,既有危险又损声誉,但她这时才十二岁,初生牛犊,脖子一梗也就答应了:“好,怎么找你?”
林世南没想到她会答应,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说:“你一来我就会知道的。”
说话间,莫小琪的家人越走越近,那些狗远远闻到林世南的味道,一个个打了鸡血般,狂吠不止,急于挣脱绳子扑过来。
林世南往后退隐到阴影里,冲莫小琪摆摆手:“莫小琪,我叫林世南,再见。”转身不见了。
莫小琪还想问他怎么知道她名字,就听见家仆们高一声低一声的:“莫小琪——莫小琪——”
嗯,全城应该都知道了。
等莫小琪上了家里的轿子,林世南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歪头嗅了嗅肩膀,抬手把她留下的泥土轻轻掸掉了。
3
忘了从哪一代开始,人和妖越发水火不容,终于信任值降到冰点,遂划了楚河汉界,分鼎而治,从此井水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小一辈都很少知道对方是什么样了,只从长辈口中听得只言片语。那寥寥数语,不仅没有了解更多,反倒更加深了神秘感。
长辈明显都是带着恨意去描述的,唯恐后代们扯上什么关系。憋着劲儿把对方往坏了讲,往丑了讲。
但其实,只从外表,分不出人和妖。说妖一会儿原形一会儿人形的,都是以讹传讹。从变成人形那一刻,就变不回去了。简单来说,就跟人不会再变成猴一个道理。
唯一就是气味不同,妖很容易闻出人类的味道,但人的嗅觉不够,只能养狗来凑。
建国后,动植物就不许成精了。
那些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妖,都面临着一个命运抉择。政府偏向把他们全部处死,而民间受过妖恩惠的人都主张把他们放归。
争执不下,有人出了主意,说妖也分好坏,不能一刀切决定,不如挨个论一论,好妖就放走,坏妖就处死。
怎么论呢?把案子重审一遍。
4
落在我手里的第一个案子,看着挺简单的:这妖叫吴泽,奸细,混在人类当中,把各种情报带给妖,为掀起新的人妖大战做铺垫。
好像没什么特别需要审的,直接处死就行了。但毕竟是我第一个案子,我还是想看一眼囚犯。
狱卒带我过去时提醒我:“这妖很特别,单独关押,关了四十年,一句话没说过,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像是把这当家了一样。”
我透过铁栅栏,看见一个身影裹着毯子缩在角落,露出的半个脑袋头发斑白,
狱卒不客气地对他吼:“喂,律师来了你也不起身迎接,想挨揍吗!”
仿佛门里的空间自带减速功能,狱卒的叫骂要冲破重重阻碍才能到他耳朵。隔了半天,他才微微一动,从毯子里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
他的眼神,是恬静的,就像午后太阳下懒洋洋打盹儿的猫。关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点颓败之气,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奇。
再三保证后果自负之后,狱卒终于放我进去。
“吴泽?”我并不敢靠近,倚着门喊他。他把头重新埋回毯子。
我向他说明来意,说他的案子要重审,问了他一些问题,喋喋不休了半天,他始终不发一言,像是睡着了。
最后我决定放弃,临走前随口说:“我叫莫文静,是你的律师,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
“莫?”他突然开口,声音由于太久没说话,哑得几乎不辨音色。
我转头看他,他站起身,我这时才发现他挺高的,精瘦,囚服像罩子一样在他身上摇摇摆摆,脸由于长久不见光,白得很不自然,显得非常沧桑,但他步子稳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有点害怕,抖抖索索问他:“吴泽,你要干什么?”
他大概是想笑笑,但脸部肌肉太久没动有点僵硬,最终只扯了扯嘴角,伸出手:“我叫林世南。”
5
林世南第二次见到莫小琪,是半个月后,她手里捧着个罐子,站在林子里哭哭啼啼。
林世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站得比隔壁那棵老松树还僵,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他想,这人类的眼泪也太多了吧,到底什么时候能流完?
莫小琪外婆去世了,她在外婆坟头抓了把土,要来洒在泉水里。虽然泉水没能救回外婆,但她希望泉水能够给外婆在另一个世界带去好运。
林世南大脑转不过弯儿,他感觉人类太奇怪了,这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泉水,供他们日常饮用而已,怎么就在人类那变得又能治病又能好运了?
他眼睁睁看着莫小琪打开罐子,把土撒进泉水,觉得自己嘴里好像也进了把土。
从那以后,莫小琪隔三差五就会来找他了,只不过她说的时间总是不准,常常约了三天后见,五天后才出现。莫小琪的解释是,下人们跟得太紧,她不好脱身。
所以,林世南基本上总在等。但因为有个念想,等待的日子不仅不苦,反而有点甜滋滋的。
6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莫小琪十六岁,家里给安排了婚事。
莫小琪的父亲,是个挺大的官儿。他是个好父亲,只有莫小琪一个孩子,把她捧在手心养大的,算得上有求必应了。
但有一个东西,对他来说比莫小琪更重要,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就是:家族的荣耀。
他有心进一步光耀门楣,故而想借着联姻,跟另一个家族强强联合。
莫小琪是无所谓的,她觉得嫁谁都一样,能让父亲开心,她当然也开心。
所以,她这天来,是跟林世南告别的,她结婚以后就要搬家,再来这林子,怕是不容易了。
莫小琪的道别说得爽快,虽然不舍,但也算不上生离死别那么严重,所以她心里挺轻松的。
林世南就不一样了,他沉着声音问莫小琪:“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属于犬科?”
“嗯,怎么了?”
“虽然我不是狗,但可以拿狗打个比方,你有没有见过哪只狗能轻易换主人的?”
好像是没有。
林世南虽然是妖,本质上的东西还都在,犬系天生不二主。莫小琪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又建立了联系,他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是早认了她当主人的。
主人告别,在他心里,跟遗弃没什么两样。
7
莫小琪那天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林世南站在一棵树下,一直目送她,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
但是,他外表又跟人类一模一样。
莫小琪第一次认真打量了林世南,他头发永远散乱,刘海垂在眼睛上方,显得眼窝更深,眸子平常漆黑,阳光一打,就变成琥珀色,嘴角总是带笑,笑开了就展起漂亮的小括弧,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十二岁的时候,他比她高一头,现在,还是比她高一头。
他不仅像个人类,还是个挺好看的人类。
莫小琪觉得自己看林世南的眼光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玩伴,而是在看一个老公候选人。
但,这世界上,又有哪个老公能对她说出那句话呢?
“我的生命从跟你建立联系的那刻起,就不再属于我,你记住,这片林子里,有一只妖,愿意为你献出生命。”
这是林世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莫小琪就开始发高烧,嘴里不住地说胡话:完了完了,我爱上了一条狗……
再说林世南,他那番表白,完全无关爱情,就是单纯地表忠心。在他眼里,爱不分什么爱情亲情友情这那的,爱只有一种,就是无条件对你好,没别的。
莫小琪影子都不见了,林世南还在那棵树下,一直站到月上枝头,空气中最后一丝莫小琪的味道消失,才离开。
对于离别,他当然不满,但也没特别难过,因为莫小琪说了会来看他。虽然不知道会隔多久,还好,他很擅长等待。
8
“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开呢?”我忍不住问林世南。
莫小琪是他的主人,他是这片林子的主人,主人,从来都不能轻易离开。
但林世南,还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