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门被轻轻推开,黑鸦似是不满被打扰,一声尖叫后拍打着乌翅飞向了另一个房檐。
少女蹑手蹑脚踏入房内,对着门口比了个嘘的姿势。
大黄狗抬起了头,看到主人的指示后摇摆了一下脑袋,便垂了耳朵继续闭上了眼。
她转头看向床上的少年,将手里的草药放进了石臼里,一下一下轻轻研磨着。
走近床沿,她正准备把他的衣服褪去,少年指尖握紧了身侧的长剑,猛地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又似乎是松了口气,缓缓开口:“阿昭,我自己来。”
阿昭手顿了顿,却只是抿了抿嘴将草药放在了桌子上。
“我怕吵醒你,原想着帮你把药敷上去,你继续睡着便是了。”
况且,这事儿她也不是没做过。
他扶着床沿坐了起来,抬头看到阿昭还在旁边,冷声说了一句:“请阿昭姑娘暂且回避一下吧。”
少年看看桌子上的草药,想到她夜以继日弄这物什给他,到底还是不想负了她一番好意。
前几日他擅自将这草药丢出窗外,阿昭一进屋便知他身上没那药草的味儿,嘴上虽没说什么,双眸却是隐隐泛了红。
他似乎又想起来初见时她的声音浅浅,“这鼠鸢草伤哪儿敷哪儿,不出三日即可结疤呢。”
这鼠鸢草向来有恶鼠灵相守,她一个姑娘家必定是费了好大心力。
那句“这草药于我无用”,硬生生被吞了下去。
怎么会有用呢,他的伤本就非常人所为。
他是一个抓妖除鬼的阴阳师。
阿昭捡到他时,正逢瓢泼大雨,天空汹涌叠起一层又一层橙红色浪涛。
他一身血腥躺在半山腰,玄色衣裳下一草一木皆是满目妖艳的红。
她将他带回自己住的小木屋,细心照料。
他睁开眼便瞧见她杏眼中流转着夏日清冽的溪水,清澈透明,“疼吗?”
他沙哑着开口:“你是谁?”
少女音如黄鹂,“我叫阿昭。”
阿昭不过是二八年华,明明还小他几岁,每日却如同老妪般掐着点儿给他做饭,上药,擦身。
他醒来后有几分无法启齿的难堪,男女有别,她这样明目张胆,换了别人不知该起了多少龌龊心思。
后来瞧见她对门口的大黄狗也是这般,心中了然,脸色却不知觉黑了半分。
他于她而言,想来与那些畜生大致无异。
这方圆十里的长生山只有她一个人,她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长生山,也不知她为何只她一人在这长生山。
他不是没怀疑过阿昭的身份,但是阿昭身上并无任何妖气。
生活规矩得像是寻常人家,可是分明哪儿都不见寻常。
那日清晨,他出门便瞧见她挽起袖子在劈柴,小小的手掌拿斧头都略显吃力,一张小脸硬生生皱成了一个团儿,死死咬着牙一下又一下使着蛮劲儿。
他踏步而出,一把接过了她手里的斧头。
阿昭看着他惊喜道:“你能下床了!”
他沉默不言。
阿昭又匆匆忙忙将他推到了一边,拉着他坐下,细细打量。
“看着脸色确实红润了些,我便知那鼠鸢草定是管用!”
而后这些时日里,两个人像是有默契般形影不离。
日出阿昭起床煮面,他便在院子里舞剑。
日间阿昭进山采些野果子,他便紧随着猎些野鸡。
日落阿昭烧柴火暖身子,他见她入眠着后便起来替她续上。
这方圆十里,只有他与她。
2
这日,阿昭亲自手编了只天灯,她瞧见他从门内走出,兴奋得跟一个孩子似的,杏眼弯弯,穿着粉色襦裙,衬得一张小脸娇嫩异常。
“快来,你帮我先举着。”
她把天灯放在了他的掌心,取了笔墨却无从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阿昭抬头问,“如今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少年看着她的脸,终究是在那汪清泉下开了口:“楚淮。”
阿昭抬笔写下两行小楷,闭着眼虔诚地将那天灯放飞。
楚淮看着她身后的影子与自己的浅浅交织却始终缄口不言,他抬头看向空中远行的天灯,上面写的是,惟愿楚淮此生安康,福泽深厚。
阿昭似是知晓他瞧见了一般,挠了挠头说道:“我只认得你一人呀。”
楚淮知恩图报,阿昭确确实实救过他一条命,滴水相赠也总是到了尽头。
他低头问她:“阿昭,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阿昭狡黠地眨了眨眼,“什么愿望都可以许?”
楚淮点了点头。
阿昭一步一步走近,看着他俊朗的面容紧紧绷住,继而微微一笑便坐在了旁边的大石头上,“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她抬头看着长生山绵延无尽的天空,“现在这样很好,我也很满足。”
楚淮看向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昭躺了下来,“只是我一人在这长生山上也无趣得紧,楚淮,我知晓你终有一日要走,我不想留你,那是你的选择。日后,倘若你还记得我,回来瞧瞧我可好?”
楚淮心里那些思量还未说得出口,他看向阿昭,偏偏她抬头看着夜空,半分余光都未留给他。
次日阿昭睡醒时眯了眯眼,停顿片刻,又翻了身沉沉睡去。
对面的榻上已然没有了人影,楚淮已经离开了。
阿昭心中闪过些许怅然,却又干脆利落起身,将他的衣物收拾好放进柜子里,加了少许檀香木。
阿昭将黑鸦放出了笼子,侧眸便瞧见了地上一摞摞摆放整齐的柴火,突然低着头笑了。
这都够她用大半年了,楚淮昨夜怕是都没怎么睡吧。
哪知柴火还没来得及用完,楚淮便回来了。
他依旧一身玄衣,发丝凌乱,耳侧一缕黑发迎风而起。
是话本中写的那些冷面剑客模样。
阿昭还未来得及高兴,楚淮一把捏住了她的肩头。
“阿昭,你嫁过人?”
阿昭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那人头上梳着妇人发髻,可不是嫁过人么?
她当年嫁的是长生山下长生村村长的独子,她丈夫死了,她便活守寡了。
楚淮转头离开,手中的新发簪入骨三分,他竟没觉得有多痛。
胸口浊气郁结,久久无法散开。
这些日子的牵挂,现在想来倒多了几分可笑。
楚淮匆匆下山,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走,只觉得再留下来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再入长生村,小茶馆里的村民纷纷低头耳语。
那西边的长生河里不知何时来了一条千年白蟒精,现每日以未满十二月的婴童为引,意欲九九八十一后,凭此法修炼成妖龙。
他乃修行之人,本该降妖除魔,怎能将这些不齿的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那夜楚淮引血下咒,那白蟒果然敌不过诱惑出水。
楚淮拔剑四起,刺向那白蟒双目。
刹那间,那妖物发出一声吼叫,趁着楚淮犹疑之时,快速窜回了水中。
楚淮站在岸边久久无法平静。
那白蟒精身上,竟有阿昭的三魂七魄中的七魄。
3
阿昭不是人!
那阿昭究竟是谁?
楚淮闭了闭眼,重返长生山。
还未靠近,楚淮便见到长生山上的木屋火光四起,黑烟如鬼魅般在半空中游走。
楚淮只觉得心口一窒,阿昭!
浓烟滚滚,楚淮踉跄着找那个眉目清丽的女子。
木屋轰塌,楚淮抱着阿昭一跃而出,她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一张小脸被熏成蜡色。
她被大火灼伤了手臂,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咳了几声,阿昭缓缓睁开眼,将怀里抱着的衣裳递给他。
“幸好……它没被烧坏。”
说罢,她头一歪,倒在了他的怀里。
楚淮将手臂收紧。
隔日楚淮搭建着木屋,阿昭便坐在一旁,一边瞧着他一边娇笑着逗弄那大黄狗。
阿昭取来清水递给楚淮,扬着脸问他:“楚淮,那日你是不是生气了?”
楚淮不动声色将水壶放下,“你去那树底下坐着,日头大别被晒伤了,手臂也小心些,别沾了水。”
阿昭抬头看着他甜甜地笑,楚淮只觉得自己心跳都加快了好几分。
晚上阿昭躺在火堆旁,看见楚淮走近,她滚了滚身子,顺势躺在了楚淮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