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里有人坐吗?”
我从睡梦中醒来。
我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扭头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巴士。放学和下班的乘车高峰期早就已经过了,时值寒冬,天色在我从医院大门走出时便已黑透。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段,乘客寥寥似乎是一件可以预知的事,当然除了眼下问我话的这人。
整个后半段的车厢里只有三位乘客,空位随处可见。
可他偏要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
我不情愿地往里挪了挪身子,即便我原先也并未占据额外的空间。
“谢谢。”他在坐下的同时向我道谢。
我没有理他。
大概是有一半的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瞌睡中,我的反射弧还没有调整到合适的角度。
更何况,面对一个放着诸多空位不坐,偏偏要和我挤在一排上的陌生人,我觉得他可能脑子有问题。
我重新闭上眼睛,把头靠向车窗,等待困意再次聚拢。
距离终点站——我所居住的地方至少还有一个钟头的车程,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比得过睡觉的消遣。
“你一定很奇怪吧。”
当我即将回归瞌睡状态时,耳边再度传来声音。
他继续说:“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在满是空座的大巴里,会选择坐在旁边有人的座位上?”
我睁开眼睛,眨了眨。他的话听上去像是一种念台词式的陈述。
这让我想起了俗套警匪片里警察遭遇坏人时的情景,那种故弄玄虚的开场白。
我抬起头,特意向后靠靠,打量起身旁这个怪人。
因为是平行坐着,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极其消瘦的面孔,眼窝凹陷、鼻梁挺拔,突兀的下颌骨几乎没有皮肉的包裹,虽然年轻,二十六七上下,却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病态。这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警觉性作祟,我下意识地向窗边又挪了挪身位。
我摇了摇头,算是对他的答复。
他轻蔑地一笑,“答案很简单,我是冲你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眼却又清楚无比,透出一种冰冷的恶意,“如果你继续保持这种寡言的姿态,我们就没得谈了。”
他稍稍侧过脸来,神态从容地注视着我,就像猎人观察猎物时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意味。
形势很明朗——我摊上事了。
我佯装揉了揉眼睛,以此掩饰先前的怠慢,“我只是刚睡醒,还没回过神来。不好意思。”
我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陌生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陈医生?”他的语气相较起先前要有所缓和,可他的问题却让我更加困惑。
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对方是有备而来。
他了解我今天下班回家的时间,才会搭上这趟车。
他清楚这一趟车的客流量稀少,才会有机会来接近我。
而“陈医生”的称呼,更是直接表明了他对我身份的了解。
“我……不知道,抱歉地问一句,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吗?”说不出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他有些面熟。
但这也可能源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病态所致,会让我联想到我工作中遇到的那些病患。
“没有。”他搓了搓手,把手伸进大衣内侧的衣兜里,“但有一个人,你一定见过。”说罢,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擎在了我眼前。
所有的谜题在那一瞬间同时被解答——无论是他出现的缘由,或是那份凛冽的恶意,还是那种莫名的熟悉……
可答案下的我,却近乎就要窒息。
“我认识她,小欣,我的病人。”在压迫感的驱使下,我顺从地垂下头去。
“亏你还记得,”他冷笑一声,“就是你,害死她的。”
2
小欣是我今年春天接待的第一位病人。
与我所接待的大部分病人不同,小欣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个降落人间的天使。
她有着一双无比澄澈的眸子,笑起来会眯成一道弯月,哭起来就像绽放的水晶。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温柔可人,又不失她那十八岁特有的稚嫩。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坐在长椅上,用她那不谙世事的目光环顾着整条长廊,对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报以微笑,完全不像那正在为她填写病历的母亲那般焦灼。
以至于,在我亲手接过她病历,看到“焦虑症”一栏时,感到十分惊讶。
“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感到焦虑呢?”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一些琐碎的事。比方说,你跟我说‘明天可能会下雨’,我就会担心,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明天是不是真的会下雨。
“如果下雨了,会发生什么,会对我明天的安排造成怎样的影响。反过头来,如果没下雨,我又会担心起另外一些有的没的。
“这些问题会一直困扰我,我就没有办法专心去做今天的事。我知道这些想法很多余,想这么多也不对,但我就是没办法去控制。
“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未知’都会变成困惑。对于我来说,‘未知’是最可怕的东西。”
“那你第一次感到焦虑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容易为许许多多事情烦心。”
“那你现在会感到焦虑吗?”
“有一点。当你一开始说,你可以治好我的时候,我想起之前那个医生也这样讲过,但他失败了。所以我会觉得你也只是在安慰我,然后假想如果你也失败了会怎么样。”
……
我回想着我们第一次的谈话。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在你面前倾诉,你很难保证自己不为之动容。
刹车声在耳边响起时,那句“就是你,害死她的”仍然萦绕在我的耳际。
巴士广播不合时宜地播放,我也根本没心思去听到站点的名称。
“我并没有想去害她,我以为我那么做是为了她好。”我无力地解释着,可这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
上下车门关闭时的声音很大,这才让我注意到车上的乘客比之前又多了几个。
“你以为这样说就没事了吗?我就会放过你?”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甚至吸引到了刚上车的乘客目光。
同一时间,他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一把手枪,枪口直抵在我的腰间,我张大嘴巴,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你疯了吗?”我压低自己的声音,额头却已沁出汗滴。
前所未有的恐惧让我僵硬如木,连开口呼救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他的嘴巴紧贴到我的耳前,“车上现在算上你我,总共八人。你从这八个人里挑出一个来,替你去死,怎么样?”
“不可能。”我的回答不假思索,“我不可能去伤害无辜的人。”
他倒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你的意思是,我妹妹就不是无辜的人。她就该死,是吗?”
他的表情呈病态式地扭曲着,好像怒火与笑意并存。
“那规则改了,如果你不选出一个人替你死,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再杀了你。”
我的眼睛传来刺痛感,这是人在极度紧张、恐惧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可我此时满脑子都充斥着他刚才的那句话——“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没错,正是这一句话,害死了小欣。
3
“人心是最难琢磨的谜题。”
在遇到小欣前,我曾以为这句话只是导师当年的一句危言耸听,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却在我自己身上得到了印证。
对于一个已经拥有家庭的人来说,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自控的能力。
没想到,小欣的出现成为了我生活中的死结,就像是她曾经一开始告诉过我的,“未知”是最为可怕的东西……
小欣的病情在入院后的第三个月便得以好转。如果不出意外,小欣的家人很快就可以来为她办理出院手续了。
那一天,我走进她的病房,看到她窗台上的仙人球已经开了花。
那是我在她刚来不久后送给她的礼物,这倒突然提醒起我来,小欣已经来到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而此时的小欣,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双手抱膝地倚在床头。
她每天都是这样温驯地等我到来,虽然有时候只是寒暄几句,但我每次都能在她的目光中发现期待。
她会温柔地张开双臂和我拥抱,继而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她每天最安心的时刻。
她会乖巧地完成我为她布置的康复计划,像是个小孩子那样循规蹈矩。
她会在我每天离开时流露出不舍,澄澈的眼神里满是真挚。
……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日益被扩大——“小欣如果是正常人该多好……”
直到我理清出现这种想法的始因,小欣的康复也基本告一段落。
“你现在还有焦虑的情况吗?”
“有啊,在见不到你的时候。”
“认真点,要写进报告里的。”
她嘟起小嘴,“没有了,我感觉我已经好了。”
我收起报告和笔,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小欣,过了好久才开口:“你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开心吗?”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摇起了头,“是不是,以后不能天天见到你了?”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听起来让人心疼。
“我有时间会去看你的。”
“你骗人,当医生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床脚,头发遮盖了她的面容。
我说出了那句我已经酝酿了好久的话。
“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出院,等我,我们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