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他嘴上说什么“是非莫挂心头”,其实落第之伤一直未愈。
“你若肯用功苦读,上榜指日可待。”
他笑了笑,含混道:“不用功,不苦读,这次一定能行。”
我有些诧异。
经过如此沉重打击,这货竟还如此乐天。
该不是破罐子破摔吧。
尽管踌躇满志,第二次,他还是一败涂地。
看来这回,仅拿两坛清酒肯定打发不了。
——
我捧来第五坛时,他已红了眼睛,意外地没有骂街。
“阿虫,”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我有错。”
我只得耐着性子安慰:“酒窖空了可以再置,无妨。”
他抬起头,竟泪眼婆娑,“不是这个问题,此次应试,家中早已疏通好了关系,可我还是那么没用。”
我手中的酒坛瞬间摔碎在地,琼浆飞溅,七零八落,“什么意思?你……你行贿了么?”
被这一吓,他的醉意瞬间褪去,连忙从桌上爬起,“不是,我原也不知,是……是大哥他……”
我无话可说,愤然甩袖,转身就走。
“阿虫……”他立刻追来,却被我一把铜币碎银砸个满怀,“阿虫,你……”
他看上去仿佛有些委屈,落入我眼却是恶心至极。
“柳三变,你听着,十二年前,拜王钦若那个狗官所赐,家父被奸人诬告科举舞弊,险些被处以极刑,最后削职流放,在儋州受苦累疾,总算捱到大赦之年,却没能归至故里。我赶赴扬州奔丧,在杭州被贼人偷去盘缠,不得已才借你银两。”
他后退几步,瞠目道:“你……你是洪湛……洪大学士的公子?”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皆因任懿这厮科举行贿、反言诬告。你出身官宦世家,胸无报国之向,我可以容你,你甘愿游戏红尘,浪费一身才华,我也可以容你,你写词附和天书之举,为奸臣昏君讴歌颂德,我都可以容你,如今,你竟做起这种为人不齿的勾当,我岂能容你?”
义正辞严之下,他木然伫立许久,忽然苦笑一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银两拾起,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递过。
我没有接,冷言道:“此前旧账一笔勾销,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他的苦笑还挂在嘴边,“七年,我还欠你许多酒钱呢。”
说罢,他将银两放在桌上,走出怀香阁。
话说走便走吧,非要留下信来,一句“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让阁中的姑娘们哭得稀里哗啦,都以为说的是自己。
大概只有我盯着“虫虫心下”这四个字时不寒而栗。
——
后来再见,已是不惑之年。
我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找到这里。
怀香阁中,他第一次拘谨。
“阿虫。”
我抬眉,他连忙改口,“洪公子,我……我想……与你……借些银两。”
不用说也看得出,他的狼狈,一如二十年前醉玉楼中的我,要多衰有多衰,要多挫有多挫。
“还要继续考么?”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你倒是执着,不会还惦记着结拜吧?”
我的讥讽向来到位。
“不是,我……我也不再奢望了,只是,考取功名,于我而言,很重要。”
当然重要,两位哥哥都进士及第,就他一个止步不前,说出来都让祖宗笑话。
我拿出银两给他。
他低垂着头,道了声谢,再次离开。
原以为,换个皇帝,这货的运气会好一些。
没想到……
——
“听说这次春闱,闹了个大笑话。有个叫柳三变的,竟然在文章中为洪湛正名,还将他的《龆年集》拿来引据,那可是罪臣禁书啊。”
“这不新鲜,据传小道消息,当年真宗在时,他不知写了多少颂词才赢得一次举荐面圣的机会,没想到王钦若站在一旁,他就敢为洪湛喊冤,若不是范仲淹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拼命维护,只怕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好在皇上刚继位不久,例行仁政,只是让他且去填词,留下一命。”
“呵,我看,今后这家伙会过得很惨。”
“未必,他柳七写淫词艳曲不是很在行么?只怕傍家不少,有女人养着,饿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