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城南旧事
骆越冼家是船王世家,贸易遍布南洋各大港口。
四年前,冼明珠的小叔,船运总司冼于光带领冼家最精良的十九艘格木商船,满载各大世家的珍奇异宝出海,准备远渡重洋,和那些金发碧眼的大食富商做生意。
冼于光有家族血胤,无论相隔多远都能以神祠进行沟通。而这次出海半年后才传回一句话,“哈哈,你们都被骗了!”
之后再无音信,族中大巫用尽办法,最终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冼于光是盗了这些财货逃跑,他背叛了冼家。
之后,谢天衣就在世家联名推举之下,主持追杀冼于光的“猎宴”。
出行的那一日正值春分,满城的木棉花红得像火。若按惯例,冼明珠定是海神仪式上的祈舞天女,只是她为了冼家丑闻之故,坚决推让了去。
直到谢天衣蘸酒祭天,结束仪式。她才登上高台,向自家风姿无双的未婚夫婿深深一礼:
“此去万里,不知何日归期。谢郎能否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谢天衣微微点头,“但有谢某能做到的,必依你所言。”
冼明珠道:“我知道同行诸位儿郎都恨不得将冼于光千刀万剐,但是念在他曾经帮住过大家,又已经被逐出家族,对他手下留情吧!”
此言一出,台下哗然。
关于冼于光叛逃一事,冼家损失惨重。不仅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若追不回冼于光盗走的财富,还要掏尽家产弥补其他世家的损失。如今冼家少主却说出近乎原谅的话语,莫非代表冼家的态度?
众人的目光投向冼家家主,却看见她满面惊怒,便知都是这小姑娘一人的主意。冼家的老对头吕家率先发出嘘声,冼明珠提气辩驳了几句,都湮没在吵杂的人声中,直到谢天衣走上前来,将她护在身后。
“冼氏于光这次犯了大错,但我相信他本性并非如此。”
谢家长公子开口,台下霎时安静下来。谢天衣慢慢道:“冼家商船出海九死一生,但交付给各家的红利,从未少过半分;冼于光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在座诸位多有受其恩惠;至于平日修桥铺路,赈济施粥,哪一次不是被你们齐声唾骂的冼家叛徒出金最多呢?”
谢天衣的话用内劲传得极远,听到的人无不面带愧色。冼明珠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多谢谢郎仗义执言,此事内中必有隐情,我冼明珠赌上冼家百年清誉,一定要弄个明白!”
谢天衣下了高台,将隐在人群中的谢玦招来,“藏那么远做什么,还为我不带你出门而生气?”
谢玦眼眶发红,“我是你的养玉童子,不跟着玉主,还能做什么?”
“不让你去,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谢天衣拍了拍他的肩,让人心神安宁的降香气息从衣袖间飘散开来,“阿玦,我把冼家的宝珠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敬她护她,就如对我一般,做得到么?”
做得到,我怎么做不到?可是独自在外的你,没有我守护,究竟经历了什么?
城门上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上游的水闸开了。谢玦混在冼家铁卫中上了铁木长船,胸前锦囊里的金白羽毛让他觉得踏实。谢天衣怎么可能死?他一定在那山中的某个地方,等着他来带他回家。
船行一路向西南,众人在十万大山脚下上岸,金白羽毛指引着他们一路上山,在靠近海边某处悬崖没了动静。
冼家的铁卫们以此地为中心,足足搜索了月余,到最后连那一贯沉默寡言的穆总管都有些微词了。
但谢玦坚持不离开此地,“家族神谕如此,一日不找到谢天衣,我们一日不走。”
“再找五日。”穆总管并无畏惧,“我等离开王城太久,必须回去保护主子,请玦少爷见谅。”
转眼便是最后一日的清晨,铁卫们四下分散开去。谢玦坐在山崖旁,看着日出如散黄,再到慢慢西沉,远远的,是三三两两归来的冼家铁卫,显然一无所获。
谢玦再次取出金白鸟羽,圣灵的歌声在空中飘荡:“生死棋,子不悔。天眼开,命格定。生者死,死者生……”
“生者死,死者生……”谢玦重复着,目光落向悬崖边上。他向前一步,金白鸟羽抖动得几乎要脱手而去。
他跳了下去。
4.东山剑意
海水如刀。
谢玦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击碎,剧痛到快要窒息。金白鸟羽脱手,仿佛自己有生命般的,往深海中游去——
跟着它!
谢玦来不及处理伤口,只跟着那点白光拼命向前游,追逐那唯一找到谢天衣的希望。他忘了在海中流血是很危险的……
湛蓝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只尖鳍,而后是第二只,随后翻腾起密密麻麻的尖鳍。鱼鳍上密布的血红色肉瘤让谢玦意识道,来的是南海四大凶兽之一的鲛则。
鲛则虽小,但嗜血暴虐,又兼群居而生,一旦被盯上便是不死不休。不要说谢玦此刻重伤,便是身强体健,脚踏舢舨,他也不可能同时应对这么多怪物……
鸟羽飘飘荡荡,触到一片鱼鳍——“不!”
伴随谢玦绝望地大吼,海水反转,一张满布尖牙的大口将它吞没!
它毁了自己唯一的希望。
愤怒到极致,谢玦反而冷静下来,他踩水而立,挥剑向前劈去!
这一战从傍晚打到了深夜,海面上翻滚着无数白骨——都是被谢玦杀死,而后被同类啃食的鲛则尸体。
好处是谢玦终于有了落脚之地,坏处则是……血腥气吸引了更多凶兽,远远的,无数尖鳍向这个方向游来。
谢玦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这是从鲛则口中夺物的代价。他的右手也越来越沉重,一不留神被偷袭,尖牙撕裂衣衫,什么东西“噗通”一声落水——
谢玦睁大眼睛,是玉佩,是谢天衣的东山如意玉佩!
玉沉如星坠,四周霎时一片漆黑,下个瞬间云开月现,海面上亮如白昼。
一袭白衣羽氅的身影,踏月而来,翩然若神祗。他自身后握住谢玦执剑的手,在他耳边低语,那声音好熟悉——
他说:“挥剑。”
那一剑开天,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鲛则怪兽们统统化为齑粉。
背后传来轻笑声,如玉石相击,他说:“做得很好——睡吧,一切有我在。”
谢玦知道自己在做梦。
在梦里他又回到谢家偏院,外面锣鼓喧天,正在庆贺谢天衣和冼明珠的纳采之礼。
这一日七月初七,原本是个诸事皆宜的喜庆日子,但同时是谢玦生母的忌日,他便在此焚一炷香,偷偷掉眼泪。
谢天衣是在他哭得稀里哗啦时进来的,之所以知道是他,是因为闻到了那股令人安心的降香气息。他抬手抛来一件东西,“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也送你一件彩头。”
谢玦一手忙着抹眼泪,另一手下意识抓到怀里,待看清楚时魂都吓掉一半,“你疯了吗?把这宝贝随便乱丢!”
那是块通体净透,不见一丝飘花的古玉,正是谢家世代相传,用于彰示少主身份的东山如意玉佩。
谢天衣笑道:“你是我的养玉童子,这玉不合该由你养着?”
他说着抬起谢玦的手,让玉佩对准月光,映出其中捉摸不定的一道金痕,“这里藏着我的一道剑意,若你遇险,或许能帮得上忙。”
不论是东山如意佩本身的贵重程度,还是其中蕴含的无上剑意,都不是自己能受得起的。谢玦此时也顾不得尊卑之别,忙把玉佩往他手里塞,“玦儿可受不起——这东西你就算要送,也该送给冼大小姐呀!”
谢天衣指了指脖颈,悠然道:“她的比这更贵重,是我亲手制的银环,你不收,莫非想跟她换换?”
谢玦脸涨得通红,“这怎么能一样?”
“在我心里都一样的。”谢天衣叹了口气,“冼家大小姐有美貌、家世和与之匹配的才情,对她我无须担心。只是阿玦,你除了剑其他一窍不通,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该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谢玦想都不想,“谢家古训,养玉童子与玉主同生共死,我总和你在一起的。”
“都说了那是古训,早已作废,玉主之说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谢天衣趁谢玦不备点了穴,将玉佩系在他腰间,“你若当我是玉主,就乖乖听话,嗯?”
谢家的长公子生得真好,眉若远山,目如春水,笑起来比画上的仙人还好看。谢玦呆呆地看着他走远,直到半个时辰后穴道才解开。他第一个动作就是解下玉佩,摩梭了很久,然后珍而重之地放入怀里。
他是谢天衣的养玉童子,本应承担守护玉主、正其言行的责任。可这位仅比他大六岁的谢家少主,总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过去如此,如今……在这深海的危机中亦是如此。
是东山如意玉佩中蕴含的剑意,为他在深海中斩出一道生路,在那刺目的光中,他似乎看见了——
谢天衣?
谢玦猛然惊醒。
5.死还是活
玉佩还好好握在手中,谢玦先松了一口气,而后打量周围的环境。
房间宽敞,但样式简陋,身下传来的晃动提醒他,自己似乎在某个船舱里。他想撑起身,剧痛突如其来,不由呻吟出声——
舱门打开,一作土著打扮、短衫赤足的青年闯进来,欢喜道:“你终于醒了!”
谢玦瞪着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谢……天衣?”
青年笑弯了眼睛,“怎么,很意外?”
谢玦闭上眼,他一定还是在做梦。谢家的长公子性情和缓,不拘言笑,眼前这野猴子般的青年怎么可能是他?可是那眉眼、那说话的音调又太熟悉,熟悉到他几乎难以自欺下去——
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脸上拍了一记,带笑的声音响起:“傻阿玦,你怎么不说话?”
谢玦不得不睁开眼睛。
毫无疑问,眼前的人正是谢天衣,他比原来瘦了些,皮肤晒得黝黑,但无疑更俊美了。
谢玦将他与印象中的谢天衣一一比对,却渐渐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番禺王城中无人不知谢家长公子之美,尤其是那双汉人特有的黑眸,黑与白如此分明,眼波流转,仿佛可以听得到水声潺潺。如今这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一潭死水。
谢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天衣左手一抬,稳稳地抓住了他。唇角扬起让他熟悉的轻笑,说出的话却捅了他一刀:
“阿玦,我看不见啦!”
谢玦咬牙,“是猎宴上发生的事?谁伤了你?”
谢天衣耸了耸肩,“三年了,谢府还在派人找我啊。父亲怎么样?娘的身体还好么?”
谢玦才不会被他绕开,“是谁伤了你?陆家、吕家,还是该死的赵家?”
“你啊,还是这样一根筋。”谢天衣摸索着,在床沿坐下,谢玦不经意看到他的右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那曾是被谢家长辈许为三百年来剑术第一的手,如今连着小臂齐根而断,取代的是一只冷冰冰的金属假肢。
谢玦惊怒之下,“哇”的一声呕出血来。
“阿玦?”谢天衣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脸色一变,“你重伤未愈,这时候不可动怒!”
谢玦哪在乎这个?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问道:“到底是谁伤了你?”
谢天衣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总不过是世家倾轧,尔虞我诈。我谢天衣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谢玦惊怒之下牢牢抓着不放,一时笑道:“你呀,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还是个孩子,谢家神祠三日,世上已经三年。十一岁的谢玦和十四岁的他没有任何分别,只是那个他最挂念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谢玦动了动嘴,一阵晕眩突如其来,让他恶心欲呕,恍惚间听到谢天衣喊道:“大叔,快进来帮忙!”
“你真要我进去?那娃娃可不一定乐意见我。”舱外的人中气十足,脚步声在门口停住,谢天衣催促道,“快进来罢,我一个瞎子可看不见。”
“你家的人,都是半点受不得惊的金丝鸟,他这反应还算好的。”来人言辞间对谢家极不恭敬,进门后也不通报姓名便轰然坐下,两指重重按在谢玦的脉搏上。
他约莫三十岁,脸上大半被络腮胡子遮住,左眼戴着青布眼罩,另一只独眼精光四射,显得饱经江湖。谢玦正自思忖着,那人已经收手,拍腿自夸道:
“断了四根肋骨,还能恢复得这么快,我老冼的医术可不比什么枯木药王差罢?”
谢玦从那人说话时,就觉得有些耳熟;再看他的脸,又肯定三分;直到那人报出‘冼’姓,谢玦终于确定,不由一股热血涌上脑门。
“冼家叛徒!你还敢现身?”
他的愤怒挣扎,被冼于光两指轻轻松松按住,谢天衣慢慢为自己斟了一碗茶,“船上只他一个人懂医,若非如此,那天在鲛则群里也救不得你。傻阿玦,你要好好感谢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