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音是一个精怪。
山音生长在山谷里，是一切声音亿万年汇聚、交织的化身。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完全静默无声的时候。尤其是在深山里。从轰鸣的雷雨声到花瓣绽开的细弱脆响，从昆虫振翅的复杂嗡嗡到各种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或者歌声、甚至再到百兽的呜嗷交谈之声，从树叶沙沙到山涧清溪潺潺，风声、人言、什么东西与什么东西偶然碰撞的响动……
万物之语、万物之灵气成就了一个可以由分辨声音而化成任何样貌的山音。
山音不知从何时开始存在于世间，没有性别，没有固定的轮廓，可以是任何生灵、任何事物，可是任何生灵、任何事物又都不是山音。
在山音思考自己的身世时，山音是一团黑影。这时山音行走或伫立，若谁注意到了这异样的存在，谁都会以为不过是神秘大山中格外新鲜的空气给人带来的一种奇妙的幻觉。
山音顽皮，喜欢扮成不同的角色。今天是一块石头，明天是一朵野玫瑰，早上是露珠、滴落在沙砾上，晚上是猫头鹰、瞪着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安分地怪鸣。
山音喜欢这个游戏，在暗中观察一切。直到有一天，山音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山音可以发出所有声音，可是这本事让山音成为一个没有家乡的东西。声音能反映情绪，也是物种区别的标志。人的口音是人一生的情怀，画眉的啁啾和狮子的怒吼不一样，但都是值得各自骄傲的特征。山音可以是所有，所以山音什么都不是。
那么，聪明的精怪山音就想，怎么能让自己不再孤独呢？
春天的独特律动唤醒了山音。不知是冰雪初融的流动声给了山音灵感，还是动物们孜孜不倦的蠢蠢欲动给了山音启发，一种奇异的渴望在山音身体里苏醒。
“对！我可以去爱一个人，这样我便不会再孤独。”
“我……我应该爱谁呢？”
山音回忆起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大雪满山的那些日子，山音都是和这山里最古老的树一起度过的。自打这山里出现山音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棵树了。
于是在一个月光宁谧的夜晚，山音来到树下，对大树表白了。
“大树，我可以爱你吗？”
大树沉默了一会儿，山音感觉到自己的欢喜正在被吞没。
后来大树温柔地说:“可能不行。因为我早就爱上了一个妖精，她是一只狐狸。在她还只是一只狐狸的时候，她就在我心上挖了一个洞，从此就住在里面。我不能叫她无家可归。”
树干里忽然传出一阵奇怪的簌簌声，山音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只媚眼如丝的白狐露出了半个脑袋，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山音，一边伸出一只爪子轻佻地撩拨着洞口旁边新发出的绿芽。
“我被拒绝了。”山音对自己说。
山音的身体里涟漪着一种空荡荡的忧伤。
“大树不能爱我。他已经有爱人了。”
一连沉闷几天，山音突然灵光一闪:“我得问问，狐狸爱不爱大树哇！”
当狐狸离开树洞去觅食时，山音堵住了狐狸。狐狸很惊讶，先是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紧接着摇身一变，成了个袅袅婷婷的美人。
“山音前来，所为何事？”狐狸眯眼，细声慢语，笑靥如花。
“呃……我就是想问问你哈，你爱大树吗？”
狐妖眼珠一转，忽然噗嗤一笑:“我爱白公子呀。”
“这么说，你不爱大树？”
“我为什么要爱大树？我是只狐狸，狐狸都爱儒雅文弱的书生。”
“可是大树爱你。”
“我知道。爱与被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件事，也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山音听不懂，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2
日日夜夜，山音都思念着大树。山音想到自己曾在树根旁熟睡，依偎过大树身体的清香，受过大树茂盛枝叶的荫庇……从前幸运的体验，现在都成了疼痛的根源。
没有月光的夜晚，山音一定会化作一团黑雾，悄悄走近大树。山音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深情却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时狐狸多在熟睡，她一翻身、或在梦中一动嘴角，大树都会紧忙讨好地抖动自己的叶子，以示对狐狸的安抚。有蚊虫欲扰狐狸的清梦，大树就用自己粗壮的呼吸赶走它们。
那团黑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大树爱狐狸爱得那么幸福，山音竟也能感到一种无比深沉的幸福。
山中雨季，狂风大作，雷鸣电闪，万响齐发。几天几夜天都没有亮起来。太阳被震耳欲聋的各种声音吞没。
山音是山中声音的精怪，本来就比常人对声音敏感，雨夜的巨响在山音的身体里被放大千百倍，此时的山音已经被常人都觉震耳发聩的声响折磨得快死了。
山音在地上蜷缩、打滚、痛得发不出尖叫。没有人管山音的死活，知道山音存在的生灵都会说，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山音必须承受的命运。
这令人恐惧的倾盆暴雨，大家都忙着躲避，人人自顾不暇，没有谁来问候一个饱受煎熬的精怪。没有人爱山音。
山音并没有感到从前那种冰冷到骨髓的孤独。因为山音心里，全都是大树。
“这样的天气，我好担心大树。”
山音撑着满载痛苦的身体，趔趔趄趄、连滚带爬，终于来到大树跟前。狐狸探出脑袋，假装天真地打量着山音。
山音看到大树依旧巍峨的样子，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雨水，灿烂地笑了。
“嗨，大树。你还好，我就……”
话未说完，一道闪电突然降落，毫不留情地劈开了大树的躯干。
千钧一发之际，大树护住了狐狸，自己却不得不慢慢倒下。
焦黑的伤口还隐约冒着烟，大树尽量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怕吓到胆小的狐狸。狐狸被雨淋湿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曾经给予她无限温情的树洞，现在黑漆漆的，裂成了两半，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
呆若木鸡的山音来不及哭，愣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大树想问候狐狸的安危，可是已经张不开口了。他久久地望向山音，直到树枝不再颤动。
山音明白，大树要山音替他照顾狐狸。
狐狸忧伤地哀嗥着走近山音，低眉顺眼地蹭山音赤裸的脚。
风雨都停了，只剩下空寂的冷。
3
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地过着。
山音习惯了怀念大树的心痛，习惯了常常在深夜独自去看大树枯死的根，也习惯了在阳光明媚的下午陪着狐狸欣赏白公子颀长的身影。
"你还记得大树吗？"山音和狐狸并排坐在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上。石头下面是黏腻的青苔。
不远处是捧着书卷读得痴醉的书生。
狐狸不假思索地答：“他的树洞很暖，我永生难忘。”
说这话的时候，狐狸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书生。那个白公子吟诗的时候，狐狸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你知道么，是大树要我照顾你……”山音下定决心要提醒狐狸，最终却还是在开口之时吞吞吐吐。
“你可以不。”
“我不可以不……”
狐狸蓦地转过头，眼神里有迷惑:“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知道大树有多爱你，而我……我有多爱大树……”
“我知道，”狐狸眼珠滴溜溜一转，狡黠的眼光勾出嘴角边甜美如樱桃的笑，“正如我爱这个白公子。”
书声琅琅，鸟鸣轻佻。如此抑扬顿挫的……爱情。
雨水滋润过的大地，万物生长。春意盛过了头，转眼就到了浓烈的夏。
白公子从前读书的地方，骄阳似火，野草疯长。所以他不再来了。
书总是还要读下去，却不知道白公子究竟换到了何处。也不知道……狐狸去了哪里。
山音到处寻找狐狸。
不知从何时开始，没有狐狸在身边，山音就会手足无措、慌里慌张。这种感觉就像从前她一天不见大树，心上又空又痒。
她闭上眼睛，竭力搜寻狐狸细细的呼吸声。
找到了……在山脚下……
山音化作一只飞鸟，直奔目标，从半山腰深深地俯冲下去……
红墙青瓦，松翠半露，闲庭深院，回廊蜿蜒。微风过，耳边拂过檐马叮咚；暖阳下，影绰之间碧玉生烟。
老宅外面，只见白公子手握诗卷，昂首阔步，一字一句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山音以为他专注，没想到他眼角向上一溜，朝垂柳掩映下的香阁望去。
小窗后面藏着一个秋波如画的小姐，持着纨扇若隐若现，似乎总想遮着盈盈的笑意。
“不是秋啊，哪来什么秋风……诗不应景，白公子的文才也不怎么样嘛。”山音变身为总角小儿，笑嘻嘻地自言自语。
同样躲在树干后的狐狸突然睨着山音，低声喃喃：“那楼上的苏小姐便是他的秋风。”
“呀，你知道我在你旁边啊……半天都不看我一眼。”
“你来的时候我就察觉了。我忙着看我的白公子。”狐狸收回眼光，继续欣赏她的白公子。
山音挑着眉毛，满脸写着戏谑：“喜欢就去说呀，光看有什么用？”
狐狸轻扬嘴角，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也一直在看着我吗？"
蝉鸣逐渐清晰。
再后来秋天真的来了。
四位就这样分别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日复一日从青天白日看到满幕星光。
光线变弱了，可是白公子的书读得更动听了。
“络纬秋啼金井澜，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卷帷的人不是白公子，而是苏小姐。苏小姐望的不是月，而是一心一意爱慕她的翩翩少年。
打破这静好岁月的是狐狸。
“我知道，下一句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听了这么久，我也会念诗。”她的眼底，并未泛着山音料想的醋意，却是盛着孩子气的调皮和得意。
山音微愣，随即坏笑：“人家的诗又不是念给你听的，隔云端的美人是谁你心知肚明，你跟着臭美什么。”
“我看的是我的读书人，你天天不离不弃陪着我看他，不也还是能笑得阳光灿烂么？”
山音倒吸一口夜里的凉意，微微含笑。早知辩不过她，谁动心了，谁就满盘皆输了。
“你说苏小姐对白公子有情吗？”
狐狸没回答。
山音端详着狐狸的美人面，她的妖娆可从不给她。山音讪笑着，尴尬地扭过头，假装专心凝望那深深庭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