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系归舟

2022-03-18 15:08:57

古风

飞絮落花绕指柔,情入心头恐难收,相思忧,几时休,欲语垂泪几离愁。归舟,归舟,倾覆韶华只待君来留。

辽国应历十四年,契丹数十万大军压入北宋边境,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长虹映落日,苍茫萧条的草原极地,数百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一匹正在狂奔的骏马。霎时间,马儿仰天长啸,马上之人飞身拔剑抵挡。

刀光箭影千钧一发间,耶律哲看到一个娇小人影抱头逃窜,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死于乱箭中,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拦腰抱住一同跃上马背,俯身对着马儿耳语几句。

随即长鬃飞扬,铁蹄生风,马儿驮着二人势不可挡地奔出重围。

就在萱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肺都要颠出来时,他们终于在一处林荫小道停下。她忍不住立刻颓然倒地,大口干呕。

“原来是宋人,怪不得这样弱不禁风!”

萱宁抬头,看到身旁之人身形高大,气度恢弘,窄袖长袍套裤长靴,并不是中原人的打扮,眼中流露出的,是不屑鄙夷的神色。

“你是……契丹人?你想怎么样?”宣宁心中一惊,早就听说胡人野蛮,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怎么办?

“宋人果然都是小人之心卑鄙无耻,赶快滚!”如同匕首的眸光刺得萱宁想马上拔腿就跑。却又看到他脸色苍白,手臂流血,应该是刚才护住她时,受伤了。

“涂点药膏吧。”萱宁从怀中掏出药瓶。

耶律哲捂住流血的手臂冷笑道:“不用来假惺惺,这伤拜你们宋军所赐,箭上有毒,什么药膏都是于事无补。”

萱宁愣了愣,兀自扯过他受伤的手臂:“伤口青紫,流出黑血带有脓疱,这是你们契丹军中的剧毒,一旦染上,三个时辰内必会毒发身亡,我们宋军营中,没有这样霸道的毒药。”说罢将瓶中药粉洒向伤口,“你们自认这种毒药厉害,却不想我们早已找到了解毒之法,放心吧,你不会有事。还有,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命,我们宋人,可不是卑鄙无耻。”

萱宁刻意加重了“卑鄙无耻”四字,虽然说得正义凌然,内心还是忐忑不已。

耶律哲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义正言辞的姑娘:“一路向西便可回宋军军营。”说完便拉紧缰绳,绝尘而去。

几月前耶律哲受命率领辽军开启歼灭北宋的计划,只是到了军营后耶律哲才发现,多年的战争不仅使边境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辽国的军队也呈现疲软松懈的状态。

好在北宋意在求和,亲派使臣前来由说联姻,愿结百年之好,他此番违反军令擅自回来就是为了阻止辽国入侵北宋的计划。

快马加鞭从边境赶回辽国都城已是五日之后,耶律哲匆忙向可汗禀告军情后,满眼的血丝和眉宇间的疲惫再也掩饰不住。

“如此说来,二弟不日便要迎娶宋国公主。”

身后缓慢又低沉的声音传来,耶律哲看到自己的堂兄——耶律贤随自己走出御帐,一双深湛的眼睛藏着显而易见的惋惜遗憾。

“大哥严重了,既是为了我们契丹国的安乐太平,怎样都是应该的。”耶律哲朝着耶律贤无奈一笑,眼光不自觉地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毡帐。

柔柔月光下,帷布上清晰闪现的窈窕清丽身影却勾起了心底最隐秘的一抹怅然若失。

耶律哲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辽国可汗耶律璟一直无所出,所以从皇室宗亲中挑选了自己作为养子。虽说身份贵为皇子,但在重视血统的契丹族里,他的出身却是不可磨灭的一大诟病。

今天在御帐,他好不容易劝说父皇放弃了征战,却无法拒绝迎娶和亲公主的任务。

在外人眼里,一个看似尊贵实则鸠占鹊巢的皇子,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前途未卜的敌国公主,自然再相配不过。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将心中那份最美好的恋宣之于口,便要另娶她人。

萱宁踏入契丹这片辽阔的土地时,便敏感地察觉来自异族的陌生气息,不同的服饰装扮,不同的风俗语言,都让她无所适从。

而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并不是宋国送来和亲的平乐公主!

北宋正值建朝初年,忙于整肃朝纲休生养息,为了避免与契丹这一战,一方面暗地加紧边防,一方面派使臣前去与辽军主帅议和。为免夜长梦多,和亲的公主也早早被送入边境待嫁。而真正的平乐公主在耶律哲同意退兵那日就从军中逃走不见踪影。

为了两国联姻之事不被破坏,为了送亲队伍百余人的身家性命,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陪嫁丫头萱宁,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辽国前来迎亲的马车。

品红赤金喜袍,两朵并蒂莲花绣得栩栩如生,柳叶合欢的盖头遮住害怕慌张的面容,萱宁就这样被带到耶律哲面前。

“啪!”还不等萱宁反应过来,骤然刺入的光亮就射得她心神一震。

“新娘子的漂亮,是需要我们一起欣赏的,为什么要盖这种东西。”

掀起盖头的女子,生得唇红齿白,娇俏可爱,扬着手中的红布对着萱宁哈哈大笑。而她身边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面容深邃俊朗,正含了淡淡的笑意望着她。

萱宁一眼便认出,他分明就是那日中箭负伤的男子!

原来他是辽国的皇子,怪不得如此盛气凌人。原来自己要嫁的人,居然是他。

耶律哲扫了一眼萱宁,眼光复又落入身旁女子身上,口气宠溺温柔:“燕燕别闹,她是宋人,不懂我们契丹的规矩。”

萱宁再次见到她名义上的夫君已是三日之后,耶律哲颀长的身躯带进帐外灼灼的阳光,那张有别于中原男子的温润,过于硬气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透着隐隐的桀骜与狂妄。

今日宋国使臣会拜别辽国可汗,按照规矩,萱宁要与辽国可汗一起,恭送使臣回宋。

“我,我要换衣服吗?”看着耶律哲来回打量自己的一身汉人服饰,萱宁一时紧张语塞。

耶律哲闻声终于将目光收回,盯住萱宁的脸,剑眉凝成一团:“无妨,虽说这衣服难看了些,不过我们契丹人从来不拘小节,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跟我来吧,别误了时辰。”

公主的陪嫁衣物,皆由专人剪裁定制的时下最新款式,顶级布料,一等绣工,要是在北宋,这身衣服要被多少姑娘眼红歆羡,他竟然说难看?萱宁快步走出毡帐,匪夷所思地在耶律哲身后嘀咕。

一顿辞行宴,觥筹交错间充斥着各怀目的的周旋和虚与委蛇的交好。萱宁更是食不知味,辽国皇帝询问她名讳时,她居然顺口答了自己的本名,还好契丹只知平乐封号不知公主闺名,不然必会酿成大祸。

倒是那个名叫燕燕的女孩子,依旧眉开眼笑谈笑风生,时不时朝着对面的萱宁摆手微笑。

萱宁不知如何回应,为免再次祸从口出,只好端起酒樽,报以同样微笑。

这时,坐于燕燕身旁,身着契丹皇室特有的华服男子,对着萱宁遥遥举杯,气定神闲嘴角含笑:“在下是哲儿的堂兄耶律贤,公主不必拘礼。”

他脸部线条不像耶律哲那样硬朗,有着契丹人身上少有的温和。

使臣离开前,朝着萱宁深深一拜,意味深长地叮嘱公主珍重后,才策马而去。

苍茫大地,风吹草低,萱宁欲哭无泪地看向淹没在道路尽头的车队,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一介婢女,却无端卷入这场天大的谎言,以性命为赌注,肩负北宋免遭战乱的使命,今后,到底要如何自处。

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盛装而立的萱宁一身细汗,这里的天气实在太过诡异,明明未到夏日,日头却这样毒烈。小跑着回到营帐,却意外看到高大魁梧的身影立于帐外。

耶律哲看了一眼萱宁,掏出帕子没好气地塞进她手里:“真是娇气,看来你真的需要好好适应我们契丹人的生活!”

契丹是个彪悍勇猛的民族。不仅男人个个体格强壮孔武有力,女人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娇柔胆小,足不出户。

在这里,蓝天白云下随处可见骏马奔腾,牛羊成群,随处可听爽朗大笑,歌声阵阵。男男女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席地而坐款开怀畅饮,的确和中原人的生活大不相同。

可耶律哲却小瞧了婢女出身的冒牌公主。萱宁自幼为婢,早早学会了寄人篱下如何自食其力,区区这种考验根本不在话下,即使耶律哲没有给她安排侍女,照样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燕燕都夸她手脚利落,动作娴熟,一点都不像娇生惯养的一国公主。

只是最让她苦不堪言的,除了语言上的障碍,还有来自内侍们的敌宋情节。

几乎所有的侍者,都对这位敌国公主、耶律哲的皇妃不屑一顾,更有甚者在见到她时,不但不行礼退让,反而用极其不标准的口音在背后暗骂“宋狗”。

萱宁毫不怀疑,这是他们仅会的两个汉话。

好在燕燕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萱宁,告诉她辽国的风土人情,教她一些基本的契丹本土语言。萱宁也知道了她名叫萧绰,燕燕只是小字,燕国公主之女。

这样贵重的身份却如此平易近人,又待她亲如姐妹,让萱宁终于在异族他乡孤单彷徨之时找到一丝温暖可依。而耶律哲虽然鲜少露面,却在吃穿用度方面对她从不苛待。

宿敌国家的异族人能受到这种礼遇,已实属不易。

耶律哲对萱宁的表现明显很是满意,最近几次来看她居然超乎寻常地和颜悦色,眉梢眼角那一丝略有略无的喜悦柔化了原本不怒自威的气韵。

“听燕燕说,你的契丹话大有长进?”

萱宁注意到,耶律哲提到燕燕时,雍容懒散的神色会瞬时变得神采奕奕,萱宁心中暗笑,怪不得近来他心情大好,想必展颜一乐因红颜。

“是啊,燕燕说了,这契丹文字比我们汉字简单多了,学起来啊,并不费劲。”萱宁歪了歪脑袋,对着耶律哲粲然一笑,有心调侃,存心逗弄。

“中原有句话说的真好,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没想到几日不见,就会顶嘴了?”耶律哲也不恼,凑到萱宁耳边,戏谑地接着说道:“看来这里的生活你适应得很好,只是我们契丹人不仅重情重义,还会睚眦必报,我可不希望自己的皇妃在遭人辱骂时不知如何反击。”

契丹的冬天,不是梅映细雪、暗香浮动的美轮美奂,而是真正的大雪纷飞,千鸟飞绝。一望无际的白雪皑皑,以遗世独立的姿态冰封万里,素裹银装。

就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契丹皇室却发生了人心惶惶的大事。

辽国皇帝耶律璟对征战掠夺有着无穷的痴迷和狂热。而辽宋戛然而止的战争让生性喜好杀戮的他开始滥杀无辜倾泄心中烦闷。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近身内侍。一旦稍有过错便会惹来杀身大祸。

当又一次大批侍者被杀,终于引得朝堂震怒,然而所有耿直上奏的朝臣居然全部受到斥责,嗜血狂妄的君王,不仅没有幡然醒悟自己犯下的罪孽,反而变本加厉。

就在所有人素手无策时,这场如火如荼的残忍伤害却突然间偃旗息鼓,数日内,再未有大批内侍被杀的情况出现。

原来耶律璟对新撤换的一批内侍赞赏有加,尤其是位名唤小哥的内侍侍奉御前,极得圣心。

一时间纷纷传言,小哥得了幕后高人指点。这个背后高人,便是萱宁。

所以,当耶律哲满腹狐疑问萱宁怎么做到时,萱宁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从桌上拿起了一本装订工整的书册。

正如耶律哲所说,契丹真的是不拘小节的民族,他们崇尚自由,直来直往,性格也都率真坦荡。即便身为侍者,也不会因为身份的卑贱而对主子阿谀奉承极尽讨好,这便是惨遭刚愎自用的耶律璟厌弃的最主要原因。

萱宁刚来契丹遭人白眼时,只有会一些汉话的小哥常常过来帮助她,宣宁心中感激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前些日子知道小哥也在这批近身内侍的名单后,担心他年少无知丢了性命,便用汉字写下一些叮嘱由燕燕翻译成契丹文转交给他。

没想到这本册子,成了救命法宝。

“所以这本册子,是你教他们如何讨好父皇?”耶律哲翻看几页后,抬眼问道。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陛下心思难测喜怒无常,我只是在教他们,如何察言观色。”

萱宁得意地回答,她当婢女时便极得主子欢心,早就想教一教那些宁折不弯的契丹人,面对龙颜大怒时该如何随机应变保全自己。

耶律哲震惊地看着自己从来不曾了解的妻子,她确实机灵聪慧,巧捷万端,实在带给他太多意外。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却能极快地使自己适应异族的生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解决了所有朝臣不知如何是好的棘手大事,挽救了众多人的生命,而她挽救的,还是那些曾经蔑视她、辱骂过她的内侍。

“谢谢你。”耶律哲放下手中的册子,刚硬无畏的俊脸上扬起一抹发自肺腑的笑,这笑意仿佛春暖花开的破冰暖流,汩汩流进宣宁的心田。原来卸下重重面具的他,也有这样干净真诚的笑容。

萱宁沉溺于与耶律哲难得的友好氛围,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帐帘一挑,一个蓬头垢面的宋女,被身后的随从推搡了进来。

仿佛一记惊雷炸得萱宁不知所措,这女子正是她的主子,真正的平乐公主。

平乐逃走后不敢回到北宋,辗转流连在辽宋边境后被怀疑成奸细押送回来。

萱宁强撑着稳定心神,在心中开始盘算怎样瞒天过海,显然平乐也认出了她,睁着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祈求地望着萱宁。

“她……是我在边境走丢的丫头,可不可以……放了她?”萱宁心虚地避过耶律哲别有深意的目光,他的目光实在犀利,好像所有的谎话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对这位娇纵不计后果的公主,萱宁是心存怨恨的,可如果眼睁睁看着她被当成奸细处以极刑,还是于心不忍。契丹和宋人的手上,沾染太多对方子民的鲜血,何必无辜再增杀戮。

自从书册一事后,耶律哲开始亲自教授萱宁契丹文。让萱宁惊讶的是,耶律哲不仅汉话说得与中原人别无二致,还颇为精通诗词韵律。

每每檀木桌前执笔而握,萱宁都会止不住地脸红心跳,圈圈绕绕的契丹文字,仿佛掺了神奇的咒语,滋生起朦胧悱恻的情愫,密密麻麻缠上心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耶律哲闭眸而念,复又停下朝着萱宁邪肆一笑:“用契丹话怎么说?”

萱宁被逗弄得心烦意乱,拼命按捺自己小鹿乱撞的心情,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

耶律哲却对她的窘态不以为意,俯身握住萱宁手中的笔:“你写得太难看了,知道为何我们契丹皇室的汉话说得如此好,字写得如此漂亮吗?因为我们自小便会接受汉人师傅教习,因为总有一天……”话及此,耶律哲猛然停下,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萱宁:“你……脸怎么红了?”

萱宁无法抑制自己的情不自禁,却又无比排斥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自来到契丹,她不是梦到两国开战自己成为民族罪人,就是梦到自己身份揭穿被处以极刑,从坐上花轿那一天开始,她便被包上层层谎言,成为生活在契丹土地上的宋人,她深知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耶律哲的爱,即便得到,也无法撼动所有契丹人对大宋河山的觊觎之心。

耶律哲没有说完的话是:因为终有一天,他们会入主中原。

霸气笃定的无心之语,其实是埋在契丹人心中世代相传的理想种子,而这些种子,如今正在破土而出,随时准备成长为参天大树梦想成真。

相思情难抑,久忧必成疾,果然没多久,萱宁就在胡思乱想中一病不起。

这病来得突兀凶猛,刚开始不过偶染风寒,几贴汤药下去却不见好转,月余后竟愈发沉重起来。

脸色阴沉可怕的耶律哲,暴跳如雷地赶走了那几位颤颤巍巍的太医,挥手屏退侍女后轻轻坐于床边:“我已经着人去请宋国的太医,很快就会好。”

像是宽慰萱宁又似在安慰自己。

失魂落魄的气息还是让尚在浑浑噩噩中的萱宁睁开了眼睛,她很想说一声自己没事,奈何抵御不了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困意。迷糊中好像听到耶律哲在耳边念叨了一句契丹语却不知何意,勉强扯起一个虚浮的笑后又昏昏睡去。

是夜,萱宁被一阵疼痛惊醒,睁开眼,看到伪装成侍女的公主,正颤抖着掐住自己的脖子,神情凄厉可怖:“你凭什么占了我的位子,宋国已经回不去了,我要成为耶律哲的皇妃,我要杀了你!”

窒息的恐惧涌来,萱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想要掰开她钳制的双手,自己怎么毫无擦觉,她是什么时候存了这种心思,纵然自己念着从前的情分舍身代嫁,却换来她如此恩将仇报。

随着脖颈中的手再次收紧,萱宁绝望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一脸颓废的耶律哲长舒一口气,猛地握住萱宁的手:“还好你没事,都是我大意,对不起,对不起。”

萱宁感受到来自指尖的温暖,心脏如同被巨石击中,砸得顿时潸然泪下。

“好啦,我和皇兄还在呢,你们俩也不害臊。”

萱宁这才发现,她床边,还站着燕燕和耶律贤。燕燕随性拉起耶律贤的胳膊笑道:“这次幸好大皇兄路过才能抓住那贱婢,萱宁,你可要好好谢谢皇兄啊。”

萱宁这才明白,她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维护的公主早已暗起杀机,数月前在自己的饭菜中下了北宋皇宫的特制秘药,服食此药后与风寒症状极为相似,若不得及时救治,很快便会重病而死。

“公主好好休息,不必言谢。”耶律贤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清淡文雅的气息,而不知为何,萱宁觉得,他清明一片的眼睛其实含着不易察觉的讳莫如深。

萱宁所中的药物虽然罕见,北宋的宫廷医者却十分熟悉,不过数日,在北宋太医的调理下,萱宁的身体便有所好转。

“早就看你那婢女有问题,笨手笨脚从来不好好服侍你,原来存了这种心思。”

耶律哲每每提到此事,依然恨地咬牙切齿。

“耶律哲,如果我死了,也许更好,你一直喜欢燕燕的吧?”

萱宁放下手中的药碗,愣愣地盯住耶律哲,这些日子,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日日寸步不离,为防止意外,两名会说汉话的侍女也是从外部特意调来,这样的细致周到,让她受宠若惊又疑惑不解。

耶律哲似乎也对她这一问感到不可思议,沉默良久才哑然开口:“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燕燕……”

“关燕燕何事?我既已答应娶你之时便决定要放下,从没再想过要另娶她人。”

四目相对间,耶律哲目光如炬,经历这次变故,他决定不再错过,承诺,也终于顺理成章地说出口。

一场阴谋,成就两个人的真心,仿若凝结的空气中,仅剩下彼此乱了方寸的心跳。

漫长无尽的冬日终于即将过去,在柳枝发芽,冰雪消融之际,恰迎来萱宁的二八生辰。

被燕燕拉着玩闹了一天,等回到毡帐时,萱宁不可思议地看着满室的红光,不由瞪大了眼睛。

喜字成双,红烛摇曳,红色纱幔低垂,营造出朦胧喜意,就连檀香木桌都用红色毛毡铺起,金花点缀,襄玉牙床上,锦被绣衾,床边四角,挂着观音送子的香囊,旁边的大宣庐,袅袅烟雾,散发着阵阵幽香。

身穿大红喜袍的耶律哲看到萱宁,微笑着在她耳边又轻轻说了那句萱宁不懂的契丹语,萱宁听得一脸茫然,却差点溺毙在他深情款款的眸光中。

“虽说不能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可这样,算不算你们汉人的洞房花烛?萱宁,我们契丹人视承诺为生命,我耶律哲在此起誓,无论生死,你都是我耶律哲唯一的妻子。”

山盟海誓,击溃萱宁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唯一的妻子,这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情话,任凭她百般挣扎不敢涉足情爱,逃不出的,不过是一个两情相悦的理由。

月影阑珊,红绡帐暖,合卺酒香绵延远方,萱宁轻笑默念,半醉半醒半浮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便不被允许,萱宁还是偷偷去了死牢。

契丹的死牢建得极其阴暗,萱宁顺着狱卒的指引,摸了好久,才找到关押的隔间。

刚想进去时,却见银光一闪,牢内身中匕首的平乐,杏眼圆睁,似是不能相信般抽搐着倒地。

萱宁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她听说一批犯人明日即将处死,悄悄支开耶律哲是打算瞒天过海将平乐公主放出去,她不想在自己获得幸福的时候看着她悲凉地死去,不想在契丹的土地上看到枉死的宋人。

可,还是来晚了。

牢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开启,耶律贤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你……”萱宁的脑袋搅起惊涛骇浪,怎么也搞不明白,耶律贤为何要杀人灭口。

“不用怕,她死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公主。”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尸体,耶律贤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我只想让公主记得,是我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他日我耶律贤如果有需要仰仗公主的地方,还请公主不要拒绝才好。”

几不可闻,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出自这位云淡风轻,人人称赞的大皇子口中,阴冷潮湿,不寒而栗的牢狱,惟有嘀嗒的水声映衬满地的血渍。

应历十八年,可汗耶律璟进犯北宋的提议又一次被群臣劝阻后,愈加昏庸残暴。执意晋言的忠臣,蓄养兽禽的下人,服侍御前的近侍,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成为他杀人取乐的刀下亡魂。

没有人只会挨打不知反抗,何况是骨子里宁死不屈的契丹人。似乎所有人,都预感即将有大事发生。

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下,斑驳的光晕使耶律贤的脸更加阴晴难测,他摩挲着散发着盈盈的七彩琉璃光的精致玉坠,寡淡的表情终于有了笑意:“事成之后,我自会履行承诺,放你们海阔天空,长相厮守。”

在契丹,流光璃玉代表最尊贵的血统,只有可汗的嫡生皇子才有资格佩戴。

人人都道耶律哲是可汗养子,其实并非如此。

耶律璟在年少征战中原时曾经爱上一个汉人女子,不曾想那名女子却是敌军奸细,偷盗行军防御图导致辽军在那次战争中大败而归,耶律璟深受刺激,亲手去母留子后自此性情大变。

他向所有契丹族人隐瞒了耶律哲的身世。

却在前几日突然召见耶律哲,细细告知了当年之事并送出了随身佩戴的流光璃玉。

而耶律贤让萱宁偷来这块璃玉,明显要永远隐藏耶律哲的真实身份,他的意图,是契丹的皇位。

帐中的萱宁等了很久,耶律哲才面带倦意地回来,近来他忙于安抚朝中的怨声载道,苦苦支撑动荡的朝局,每日疲惫不堪。

“父皇依然我行我素,听不进任何谏言。如此下去,必有大难。”耶律哲抚额轻叹。

“耶律哲,如果你当上皇帝,会攻打大宋吗?”

“入主中原,是我们契丹族人的最大愿望。”耶律哲望向低头不语的萱宁:“傻丫头,如果是我,我会善待大宋的百姓,因为他们会有一位,宋人皇后。”

虽然知晓了答案,她还是忍不住多此一问。

契丹族的皇子,都曾在祭祀祖先时折箭起誓,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必须以开拓疆土,收复中原为己任,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萱宁摇头苦笑,即便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怎样,她还是要亲眼看到她最爱的人带领他的族人攻打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还是要看到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她无比恐惧那一天的到来。

萱宁在黑暗中醒来,浑身酸软不已。依稀记得燕燕盛情邀自己前往她的帐中小坐,喝了一杯她亲手泡的茶,然后什么都记不得……

难道是燕燕?

一道光亮扫过后,闪身而进的耶律贤举着烛灯缓缓走到萱宁身边,微弱的光亮,看不清耶律贤的神情,却能隐约感到他由内而外即将喷薄出的戾气。

“如果不是偶然发现这玉不能在黑暗中发出光亮,真的会被公主骗了,怎么,难道我许给公主的承诺,公主不满意吗?”

“耶律贤,就算是以爱的名义,我也没有资格替耶律哲安排余下的人生。”

海阔天空,长相厮守,这是萱宁长久以来最为向往的生活,她怎么可能不满意?这个承诺太具诱惑,在打开暗格,看到璃玉的瞬间,她差点就动摇了。

可她知道耶律哲有多么想摆脱养子的身份,多么想明正言顺地争取储君的位置。他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他有融入骨血的雄心壮志,她有她的私心,他也有他肩负的家国使命。她怎么忍心,斩断他的心志,夺去他的使命?

所以,她李代桃僵,将另一枚假的璃玉交给了耶律贤。

滴露玲珑透彩光,真正的璃玉,在黑暗中会泛出七彩玲珑光,精明如耶律贤,瞒得了一时,绝对瞒不了一世。

耶律贤走出暗室,任刺骨的北风吹醒烦乱的心绪。

“真正的感情,不是替对方决定,而是为了对方,不惜一切,你相信世间有这种感情吗?”

轻而郑重的话,犹如一道光亮,驱走他周围的黑暗。烛火的微光下,他看到她的眸子霎那间绽放绚丽芳华。

他暗自懊恼自己的动摇,用萱宁逼迫耶律哲就范,是目前最好的一步棋。耶律璟抢了他父亲的皇位,他伪装了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不能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萱宁不知在漆黑的房间呆了多久,才等到暗室的小门重又开启,而这次来的,是燕燕。

她告诉萱宁,昨夜近身内侍小哥,带领数个侍者,杀死了耶律璟。

杀人成性,昏庸残忍的君王,最终在醉酒的睡梦中结束了自己荒唐的统治生涯。

“小哥也是你们的人对吗?燕燕,你就那么相信耶律贤吗?”

燕燕拉着萱宁跑了好久,沉沉暮色中,她白皙如玉的脸上绯红一片:“一旦做出选择,我便不会后悔,对不起萱宁,那日迷晕你是我不好,可你相信我,他会是个好皇帝。”

萱宁和燕燕站在山丘上,俯瞰山下的毡帐林立,在那里,即将产生新的君王,而这位君王,必需要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务必要改变契丹数年来的困局,重建昔日强盛的辽国。

然后,再次抗衡北宋,他们,都逃不开宿命。

萱宁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身后的燕燕急急喊道:“你去哪?二皇兄在找你。”

烟雾飘渺,月影斑驳,萱宁回头对着焦躁疑惑的燕燕深吸一口气:“我不能阻止他施展抱负,可是我也不能违背本心助他成为辽国皇帝。”

一朝为帝,必将渐行渐远,不如就此挥剑断情再不相见,如若远离权势之争,那么苍茫天涯,万丈红尘,定会执子之手,与子谐老。

“为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你确定?”

毡帐内,耶律贤把玩着那枚真正的流光璃玉,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真正的爱,可以不惜一切。”

这是耶律哲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样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耶律贤控制不住地心悸,蓦然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算计了这样久,谋划了这些年,表面胆小怕事温文尔雅,背后拉拢朝臣弑君篡位,他做得滴水不漏。

君王猝死,两派纷争,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不曾想耶律哲自愿放弃了皇位,甚至答应去除宗牒中的名字,彻底抹去存在的痕迹。

算来算去,到底算不了人心。

可就因为算不了人心,如若不斩草除根,他又怎能放心?

只要他一声令下,耶律哲走不出这片毡帐便会意外身亡。

耶律贤想起多年的他安排的那次刺杀,尽管耶律哲知道他是幕后主使,却还是顾念兄弟亲情没有对他兴师问罪。

耶律哲很聪明,却不够狠。

应历十九年,耶律贤即辽国帝位,尊号天赞皇帝,改年号为保宁。

空旷幽静的山谷,一座木屋掩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中,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色涟漪。

一个女子临窗描摹,眼泪滴下的地方,氤氲出一小片墨迹。

飞絮落花绕指柔,情入心头恐难收,相思忧,几时休,欲语垂泪几离愁。归舟,归舟,倾覆韶华只待君来留。

她的契丹语已经学得很好,这里是离开契丹都城的必经之地,萱宁早已想好,如果他能全身而退,那么无论契丹北宋,她必生死相随。

尾声

伏案小睡的萱宁从梦中惊醒,窗外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睡眼惺忪中,她还是看到,有一叶扁舟,顺流而至。

胸口似有万般情绪荡漾开来,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化作磅礴的眼泪。

耶律哲笑得如同四月春水,一样有力的臂膀,一样温暖的胸膛,一样拥住萱宁时说了那句她那时听不懂的契丹话。

可这次,她听懂了。

抑扬顿挫的契丹语,被耶律哲低沉浑厚刻意温柔的声音说起来,总是像情人间呓语般夹杂着蛊惑。

他一直说的这句话便是汉话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余生的美好,全部系于这飘然过往的扁舟,还好未等我韶华覆尽,你便归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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