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世纪三十年代,23岁的爷爷领着小几岁的福贵来到东北,准备投奔在此地做生意的老乡。哪料,住店当晚,便被男店家诬陷偷钱,扭送到官府。其实,所谓的官府早已易主,全由日本鬼子裁决。
几个日本鬼子迫不及待地要维持“正义”,为迫使他们“招认”,残暴地把爷爷和福贵捆绑吊起,挥舞着皮带,狠命地抽打,直抽得衣服、绑绳、皮带上都是血迹。
爷爷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福贵,瞅着日本人吃晚饭的空儿,悄悄地对福贵说,日本人会要了我们命的……我一个人担了吧,我家兄弟多,死我一个,还有别人能照顾爹妈,你家就你一个儿子,还要靠你尽孝。而且,我把你带出来,不能把你带没了……
再到审问时,爷爷坚决地把偷盗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福贵便被放了回去。
爷爷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命不该绝,放回去的福贵得知隔壁店家的女房主同日本人交好,反复哀求女房主。女房主跟店家由于竞争对手的关系,平时也不对付,便帮忙向日本人求情,救回了爷爷的一条命。
东北返乡后,爷爷便娶了我奶奶,奶奶是福贵的妹妹。
奶奶说,爷爷以身护弟,为人正直仗义。奶奶的家人说,不止呢,爷爷头脑聪明,能识文断字又会打算盘,将来能去店里做账房先生,饿不死。
于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两个人结婚了,从此一生相扶。后来,爷爷果然不负众望,成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跟着老乡做生意,回乡后做过教书先生、农村干部,甚至到了六七十岁,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爷爷做总管。
爷爷是村里公认的能人,更被人拥戴的是,他办事公道,敢作敢当,还有血性,敢维护正义。
当时,邻村之间总会因为浇水、地块划分起争端,爷爷总是首当其冲维护本村利益的人,甚至屡次都跟对方村民大打出手。也因此,他在村里有口皆碑,几乎是零差评。
然而,爷爷对外处事善良不乏锋芒,但是对家里人却总是囿于亲情迟迟做不出正确的裁决,以至于妈妈和小姑的争端成为他一辈子放不下的心结。
2
动乱的年代里,家家户户一贫如洗,然而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落地了。寻常百姓过日子,孩子一多,父母的脾气就会变差,很快就会变得像个牧人,吆五喝六地驱赶着子女。而夫妻关系也会在每天对子女的大呼小叫擦枪走火,互怼互怨。
然而,爷爷奶奶却是个例外。
小姑年幼时,央求奶奶带她串门,死死地拽着奶奶的衣襟不放,奶奶正在手脚不停地干活,嫌碍手,便不迭声地训斥了几句。走到门口时,随便一甩手,小姑的鼻子一下子磕到了门框上,鼻血瞬间汩汩地冒出来,流了一滩,小姑哇哇大哭。
小姑委屈得无以复加,认定奶奶是罪魁祸首,她巴望着爷爷,希望爷爷能够为她做主,比如严厉地训斥奶奶几句,哪怕看奶奶的眼神里镀上一层责怪的冰霜。然而,爷爷始终不动声色地看书,头都没抬,无声息地表达着对奶奶过失的包容。
还有一次,在奶奶的看顾下,小姑被邻居小孩带着翻墙,没注意摔下来,右胳膊着地,直接骨折。奶奶满是歉意的时候,爷爷依然没责怪过奶奶一句,甚至当着奶奶的面,都没有盘问小姑骨折的细节。直到半夜趁奶奶睡着时,爷爷才会一遍遍地轻抚小姑骨折的胳膊。
小姑说她一辈子都羡慕爷爷奶奶的相处模式,尤其是她婚后把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的时候,孩子成绩不好,做买卖收了假钱,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后,都能引发夫妻争吵,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打嘴仗,互相抱怨,互相扯皮,仿佛对方是自己人生最大的败笔。
爷爷去世后,我们总会动情地回忆起爷爷的种种,然而,妈妈对此却是极为不屑一顾的,她永远无法与我们产生共鸣,也无法与那些夸耀爷爷正直仗义的村里人产生共鸣。
妈妈觉得爷爷的正义是分场合分亲疏的,奶奶和姑姑都是他的亲人,自然没有孰轻孰重,村民好好坏坏与他并不相干,自然能持着中立态度伸张正义,但是若是她和小姑起了争端呢,若是和奶奶起了争端呢,对她一个既算不上外人又算不上骨肉至亲的人,还能那么不偏不坦无私公正吗?
3
妈妈嫁进门时,小姑还没出嫁。妈妈见识了小姑的所有懒散与邋遢,比如同样在田地做农活,妈妈要顶着热辣辣的太阳,陪着爷爷、奶奶和爸爸,汗水淋漓地干到中午1点多。
小姑却被奶奶准许,干到上午11点就可以回家,原因是女孩子家家的,禁不住晒。妈妈心里叫屈,她也只比小姑年长两三岁。
当他们顶着烈日回家的时候,妈妈还要在灶火上做饭,旁边只守着烧火的爸爸,但吃饭的时候,登时就会坐满一桌,爷爷奶奶小姑齐齐围坐一圈。
妈妈心里是有委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能被岁月抚平,后来她发现,是因为那个强调孝顺的年代,爷爷奶奶不曾给过她气受,也不曾给过她脸子瞧。而且,老俩口夫妻和顺的相处模式也在爸爸这里良好传承,唯一不舒坦的是对小姑的偏爱。
妈妈想着小姑早晚嫁人,也以为不是个什么事,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小姑偏偏在嫁人前跟她吵了一架。
然而,到底为什么吵架,小姑和妈妈却始终讳莫如深,我只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一点大概,应该是我刚出生,妈妈躺在炕上喂奶,小姑冲进去骂了妈妈,两个人一定有很激烈的言语冲突,总之,我当时被吓得啼哭不止。
之后呢,看到啼哭的我,妈妈有了软肋,方寸大乱,为安抚我,只好继续被我啃着乳头拖着。这时的她既无法起身迎战,也无法专心争吵,小姑便趁这个时候占尽先机,来了一顿抢白,之后趁妈妈没反应过来得意地扬长而去。
妈妈心头憋着一股气,再加上当时年轻,更不肯接受这份不白之冤,在把我稳住之后,飞身下床,奔到爷爷奶奶房间找小姑。
当时奶奶不在家,只有躺在炕上睡觉的爷爷,以及得意洋洋的小姑,妈妈站在地上跟小姑吵嘴。妈妈说她吵得有理有据,事实陈述得清楚明白,小姑却强词夺理,毫不相让,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
妈妈委屈,迫切地想要爷爷说句公道话,然而,爷爷始终躺在床上背朝着她们纹丝不动,自始至终没发挥一点作用。
之后,妈妈的处境开始急转直下,奶奶回到家,无条件地相信小姑,甚至召来了邻村的外公外婆,当面控诉妈妈的罪证。
妈妈说,那次奶奶的控诉是这辈子最令她难堪的一次,当时一个院子住四五户人家,家家户户的街坊邻居都一起跑进来看热闹。
4
奶奶和小姑控诉的时候,妈妈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越是这样,别人越是认定她在狡辩,认为她是恶媳妇、扫把星,村里没有人比她更胡搅蛮缠。
外公外婆一向治家谨严,又觉得妈妈从小牙尖嘴利,这会儿只觉得她令他们蒙羞,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到了妈妈脸上,妈妈再也说不出话来。
很多年以后,妈妈看到电影《画皮》里赵薇饰演的王夫人被小唯栽赃为妖精,顶着一头白发却不能为自己辩解一句,只垂下两行带血的清泪时,妈妈说她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妈妈当时死死地盯着爷爷,希望爷爷能为她说句公道话,毕竟吵得那么大声,爷爷绝对清楚事情的始末。然而爷爷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一本古书,来来回回地翻看,偶尔抬头时,对上妈妈的双眼,便又调整成茫然状态。
妈妈绝望了,这个事情怎么收场的呢,或许是人群中有人打圆场,谁还没点差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或许是爸爸回来了,坚决地站队妈妈,让奶奶的气焰一点点地灭了下去。
但是,妈妈却恨透了爷爷,她觉得爷爷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坏人,比小姑和奶奶更甚。
爷爷那句公道话是什么时候说出口的呢,大概是当天晚上,妈妈伤心到母乳都无法分泌出来。而我因为饥饿,哭闹了一整晚,每次都是我一哭,妈妈也跟着呜咽。
哭声或许传到了爷爷的耳朵里,或许爷爷奶奶也悄悄地合计过这个事情,总之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爷爷含蓄地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还了妈妈清白。在奶奶近乎谄媚地笑,在小姑近乎讨好地道歉中,妈妈特别硬气地冷哼了声,之后再也不愿意给他们一个眼神。
是啊,在妈妈心里,这样的道歉有意思吗,仿佛在人前猛烈地遭了批斗,过后却悄无声息地喝杯酒借着醉意说句对不起,名不正言不顺地给你个平反,不够诚意。
但是之后,因着这件事情,妈妈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地位却奠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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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我的弟弟妹妹接续出生,爷爷奶奶对我们疼爱备至,呵护到骨子里,弟弟小时候懦弱,被同学欺负,爷爷顶着70岁的高龄,拄着拐杖在校园里追打那个同学,场面又滑稽又动容,从此,弟弟再没被人欺负过。
至于小姑,妈妈似乎是个记仇的人,一直不肯同她太亲近,直到后来家里买房,小姑悄悄地把500块塞给了妈妈,说是她存的私房钱,姑父不知道,一定让妈妈收好。
后来,小姑顶着一脸乌青回到娘家时,怎么都不肯说出他们夫妻吵嘴的原因,妈妈开始于心不忍,她总怀疑是那500块惹的祸。但也因了这500块钱,两个人的隔阂逐渐打破了,开始恢复了姑嫂间的情分,即使后来证明小姑吵架并不为着500块也不曾改变。
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放过自己,也放过爷爷的,但我知道爷爷因为这个事情一定是一辈子都对妈妈怀着歉疚的。
爷爷活到90多岁的时候,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脑子里像装了橡皮擦似的,擦掉很多人很多事,甚至连前来看她的小姑,都再也认不出来了,却唯独认得妈妈,并且坚持说妈妈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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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不甘心,帮爷爷扫地擦玻璃后继续启发爷爷,问她是谁,爷爷不理她,只管催促天黑了,赶紧回自己家去吧。小姑大声说,我是你女儿啊!爷爷说,我只有小英(妈妈)一个女儿,你快走吧,大呼小叫的,又来跟小英吵架。
爷爷开始喃喃自语,絮絮叨叨地从记忆的罅隙里挑拣着仅有的几个情节,小英年轻时被冤枉,挨了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英被人诬陷偷了钱,其实钱是掉到了柜子下面……
至此,我终于拼凑起整件事,还是70年代,爷爷卖了两头猪,把钱数出来随手放在桌上。妈妈和小姑都在场,小姑筹划着要拿钱买辆自行车,还要凤凰台的。
妈妈不满意,说家里需要买台缝纫机,她早就看好了那台缝纫机,但手头钱不够,就指着卖了猪的钱到了凑了去买。
小姑不同意,说家里的钱凭什么由你支配,我没劳动吗?妈妈说,你劳动就跟就咸菜似的,再说,你又没喂猪,而且自行车不是彩礼的一部分吗,你到时候说下亲了,男方自然会买给你,为啥还花家里的钱。
姑嫂俩吵了半天嘴,之后事情不了了之,再然后,小姑出去一趟,返回来一看,发下钱不翼而飞,一问,爷爷奶奶都没拿,小姑便一口咬定是妈妈拿的。还特意跑去缝纫机店问了一趟,说妈妈当天的确又去过一趟,还付了定金,只等一会儿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就这样更坐实了妈妈偷钱,那个年代,长辈在家里还是担得起说一不二的角色的,尤其是财产管理权还没交到爸爸妈妈手里,钱又那么稀缺,妈妈若是偷拿钱,行为的确令人不齿。
妈妈摆出来的观点是她绝对没碰那笔钱,因为她离开那个放钱的房间后,再没进去过,而爷爷全程都在那个家。
小姑不管,喊着叫着要来大队干部过来搜身,家里出了盗贼还能了得?
奶奶当时之所以喊来姥姥姥爷,是因为她怀疑妈妈把那个钱早已转到姥姥姥爷那里,这也是为什么姥姥姥爷要甩妈妈一巴掌自证清白。
爷爷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正直人家,他们把女儿嫁过去是高攀了的,当然,他们甩那一巴掌,名义上是镇压妈妈的犟嘴。
爷爷自己也奇怪钱怎么会丢,两个人都死咬着对方不松口,而且后来越闹越大,搞成一堆人来见证谁是贼。两个女人都撕开面子争吵得十分不像话的时候,爷爷为损了大家庭的面子而觉得难堪,但这个时候到了非黑即白的时候,爷爷沉默地维护了小姑,妈妈平白无故地做了贼人。
直到当天晚上,翻箱倒柜地找,在墙角下找出了那几张钱,我问妈妈有多少钱,她说一头猪卖了40块,两头80块。
我无从相信为什么仅仅80能让他们吵得仇敌一般,但是妈妈却说,那时候真的很穷,所以,一个月赚工分都没几个钱,所以钱真的很有用。
而爷爷之所以维护了小姑,其实不过是做父亲的长远考虑,小姑还没出嫁,而且因为小时候骨折过,医生说要一辈子小心那只右胳膊脱臼。当时陆续有问亲的上门,每每听到这个都不大乐意娶回去,毕竟那个年代的女人也是壮劳力,也因此,为着这个,他不想再让小姑落上跋扈嚣张或者挑拨家庭是非的名声。
也因此,他选择了牺牲妈妈,自以为可以把歉疚化成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妈妈的骄傲和疏离终于让他的内疚感越来越重,因此这件事成了爷爷一辈子的心病。也因为这件事,他也觉得自己这个事做得真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