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小果认识陈末的时间，几乎和她的记忆一样长。
父辈们围住在一个大院里，陈末最先出生，等到赵小果和她的小伙伴相继懂事，陈末已经成了半大的小伙子。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赛跑时有一个人一直领先，所有人都只能看他挺拔的身影。对了，就是这个词，如果有人赵小果对陈末是什么印象，赵小果第一个想到的词绝对就是挺拔。
赵小果总说驼背是当代青少年的通病，借此掩饰她驼背的毛病。十二岁的时候母上大人亲自为她套上背背佳，勒的她四肢百骸都不舒服，赵小果那时候看陈末的眼睛都直了，连他临窗苦读的样子都更加了几分迷人。
母亲又笑又气，戳着赵小果的脑袋说：“我的傻孩子，你要是有陈末一半的优秀，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小果刚刚经历第一次升学，虽然小升初没有严格的考试，但是平时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赵小果那全班四十一个人刚好排二十一名的成绩，用不上不下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赵父找了些关系，才把赵小果托进全市最高的初中。
在那个无所事事的漫长暑假，她整个身体连带灵魂都被背背佳束缚住了，每天吃完晚饭就坐在自家院门口，趁着霞光羡慕对面的陈末。她这种不合群的状态引起了死党张磊的极大不满，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她边上，半天吐出了两个字：“矫情。”
赵小果当然知道张磊说的是谁，但是一点都没影响到她的心情，她说：“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也不知道那破学校有什么好上的。”张磊哼了一声，他是个胖子，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后有你看的，你可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赵小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没理张磊，还是继续看下去。陈末隔得远，什么都听不见。
赵小果就喜欢看陈末那不被人影响的样子。
张磊不干了，絮絮叨叨的：“咱俩是什么路数，人家是什么路数，我们找学校，别人是学校自己来找，以后同在屋檐下，更要比个没完没了……”
赵小果问：“难道现在就不是一个屋檐下嘛？”
“你傻呀。”张磊那样子像是想要戳赵小果一下，被赵小果狠狠瞪了回去，嘴上的气势只剩了余韵：“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他在，我们日子都好过不了。”
赵小果拿树枝戳花坛下的泥土，没法对张磊的心情感同身受。张磊在旁边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赵小果呆了五秒，突然说：“你那是嫉妒吧？”
这一下张磊也愣了五秒，赵小果还没来得及嘲笑他，没想到张磊拂袖而去——张磊穿了一件宽松的短袖，随着他的挥手当真轻轻动起来，连带着衣服下的肉也一动一动的，像他们一起去游泳的时候，泳池里一荡一荡的水。
水波荡到了赵小果的眼睛，她有一瞬间的失明，短促的黑暗之后，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她应该追上去的，思维却不知道为何出现了停滞。
她还是忍不住回转了身子，夏天的夜晚会出现霞光，在熊熊黑暗和灿烂日光之间，赵小果还记得那天陈末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被霞光染了一半的色彩，还有色彩之间依旧平静的脸。
2
“你说他叫陈末，为什么成绩却那么好？”
下课铃一响，张磊急匆匆地追上来，月考的卷子被他捏的皱巴巴的，赵小果晲他一眼，说：“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他爷爷起的，你爸没告诉过你？”
张磊不服气，说：“我爸告诉我这个干嘛。”
“你对他还真是不怀好意。”赵小果又一次没和自己的小伙伴站在一起，瞥了一眼张磊卷面上的红字，假作嫌弃地说：“您应该找一个更靠谱的对手。”
这句话正戳张磊的痛点，他摸了摸后脑勺，说：“你……”
“对不起，我和您之间也有段距离。”赵小果对张磊的打击向来毫不留情，看张磊吃瘪也是她的一大乐事，所以不在乎语言更犀利一点：“您打算什么时候减肥啊，我看了一眼校服的尺码，您好像不大套的进去。”
张磊果然跳脚，把手里的辣条一甩：“我不是一直都那么胖的！”
这话也是事实，张磊他妈年轻时算个美人，直到现在都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他爸也只能算得上较为魁梧，不知道怎么就生出张磊这么个胖儿子。每当张磊为自己辩解的时候，赵小果必要把他爱去小卖部的事情拖出来鞭尸三百回合，但这次赵小果没了声音，眼睛直勾勾往墙角看，张磊刚想嘲笑她怎么有了盯墙角的恶性癖好，抬头才发现陈末在那里。
真是太好猜了，张磊只恨自己的迟钝，慢吞吞跟上去，没了辣条，刚想拨一根棒棒糖，又想起校服的事情，只好啧啧了两下，说：“你这样算偷窥。”
因为出声，张磊被赵小果施以暴击，张磊虽然不满，但是也不敢再闹出动静。赵小果就爱看陈末，张磊也不知道陈末有什么好看的，那女孩给了陈末一个包装盒，陈末没接又说了老长一段话，隔得远，一句都没听清，张磊也因此放心，开口道：“看不出他女人缘这么好，送上门的都不要。”
他理所应当的又被肘击了一下，赵小果狠狠瞪他，张磊翻了个白眼，还在嘴硬：“我瘦下来肯定比他好看！”
赵小果忍无可忍，说：“前提你得先瘦下来！”
“瘦就瘦，走，我们一起跑步回家！”张磊大手一挥，赵小果动也不动：“人都走了，你还看啥！”
不仅走了，背影都没了，那是一个很瘦很瘦的背影，赵小果转头却只看到肥胖的张磊，没好气地说：“要跑你自己就跑，我又不胖，胖子少在我眼前晃。”
张磊又愣了五秒。
他们从出生就粘在一起，尖酸刻薄的话没少对彼此说，但是赵小果从来没从张磊脸上见到过这种茫然的，近乎受伤的表情。她该说点什么来挽回，却觉得开口是件很难的事情，两个人短暂僵持了一下，张磊点点头，语气很轻地回答：“那我自己跑。”
他没等赵小果回答就跑开了，赵小果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才感觉到一种失落。
3
一个人回家的路，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方向正好逆着太阳，影子就在前方，慢慢变长，再变长。
他们很久都没有同行了，赵小果从来都不知道张磊是那么说到做到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报名参加了运动会。
赵小果挤在人群里，看陈末跳高。他身板还是很正，在准备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又很瘦，弯腰过竿的时候会露出腰窝的弧度。围观的女生忍不住窃窃私语，好像连男生都投进了讨论，赵小果自豪异常，她不参与这种对话，却不喜欢那些直勾勾的目光。
她和自己较劲，转头听见张磊的名字，班里一伙人呼啦啦跟过去，赵小果才发现跑道上在400米赛跑，决赛，张磊一马当先跑在前头。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赵小果知道的张磊总是胖胖的，挂着笑，跟在自己身后，她看到他冲线，想去拍拍他肩膀说一直跑步果然还是很有效的嘛，却被人群挤在外面，再远一点，赵小果发现张磊已经高的令她一直仰视。
她脑子乱乱的，好多信息挤在一起，连陈末的比赛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干脆自己退到边上编起了花绳。
女生中不知道哪一天刮起的编花绳的风，几乎人人都搞一把五颜六色的绳子编手串，有女生问：“编好了你想送给谁呀？”
赵小果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含糊地回应：“等我编好了再说吧。”
女生推了她一把，笑她：“假话……”
赵小果刚想反驳，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深意。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聪明，这下却自己都觉得过分迟钝了。“也不是一定要送人吧……”赵小果小声辩驳，手里却把花绳拿起来细细打量，她的手也不巧，和手巧的女生比起来，真可谓是惨不忍睹了。
这样的东西，估计也只有张磊不嫌弃吧。
但是赵小果没想到的是，张磊会拥有更好的。
赵小果亲眼看着一个女生把编好的花绳递给张磊，周围一片起哄声，女生步步走向张磊，好像张磊也在步步远离自己。
他们一起长大，说好要永远做好朋友的。
赵小果发不出声音，像还没有变成天鹅的丑小鸭，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丑鸭子，她连亲口问一问张磊都做不到，问什么呢，她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下课，赵小果坐了好久才离开，天空都散尽了霞光，暗沉沉的，她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陈末。
陈末还是很瘦，穿白色的校服，站在小路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他们没说过几句话，赵小果从来都只是偷偷看他，本能地想躲，却对上陈末的目光，陈末显然已经看到她了，很难得地开口，叫她：“小果。”
赵小果慢吞吞地移过去，走得近了，看到陈末苍白的校服，还有那张比校服更苍白的脸。
他大概不高兴，她想。
赵小果长高了很多，陈末就不像记忆中高了，她看见陈末嘴角的伤痕，悲伤像浓厚的夜色一样滚滚而来，赵小果深吸了一口气，递出自己编的花绳：“送给你。虽然不大好看，但是希望你能喜欢。”
喜欢的反义词，是欢喜。
赵小果心里没底，她亲眼看见过陈末拒绝别人的礼物，陈末果然迟疑了，隔了很久，才摸了摸赵小果的头：“很漂亮，谢谢你。”
赵小果问：“一起回家么？”
陈末摇了摇头，四周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赵小果停在原地，陈末却已没入黑暗。
4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赵小果都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赵小果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张磊和那个女生的后续故事，就发现张磊搬家了，还没有来得及弄清张磊搬家的原因，陈末就退学了。
毫无征兆的，突然的退学。
像交响乐终篇之前的最后一个停顿，高歌猛进原以为稍作休整就会再起狂澜，没想到暂停既是永远。人人都在猜陈末会在高考取得怎样的好成绩，赵小果还在以他为榜样准备挑战自己的中考，就这么，没了。
大院里安静了很多，张磊一家已经搬走，赵小果在窗口写作业，再也没有站在窗下的人，爸妈不再提起陈末。
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疯了，还有一些隐秘的不好的传言，赵小果忍不住问：“陈末去哪儿了？”
她马上十五岁，站在青春期的末梢，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也沉稳了一些。只是这个问题问出口，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
“以后不要提……”
“他回乡下老家了。”
母亲从前是最喜欢陈末的，还没说完的话却被父亲打断，这不是一个好话题，赵小果没有再问下去。
赵小果的中考成绩平平淡淡，总归比小时候争气了一些，足够读重点高中了，听说张磊比他还高个几分，两家父母在通电话的时候又是欣慰又是庆幸。
赵小果在开学那天重见张磊，张磊坐在她身边，直笑她：“你原来挺泼辣的，怎么文静这么多？”
赵小果翻个白眼，不看他：“说的我们很久没见了一样。”
“两个多月吧。”正好是一个暑假的长度，张磊忽略了，他们已经很久都不是他记忆里的那种关系了，自然赵小果也不是他记忆里的赵小果了。
张磊突然问：“你知道陈末在干嘛么？”
赵小果摇摇头，陈末在大院消失很久了，学校门口的红榜被太阳晒退了色，她来回看了很久，只能在想象里寻找排在最高处的陈末的名字。
张磊说：“我带你去找他。”
张磊的小电驴骑得飞快，他们最后在一所普通高中门口停下，这里离大院已经很远了，门口站着几个染了黄毛嘴里叼烟的社会青年，可见学习风气不是很好。赵小果本就将信将疑，现在更怀疑张磊骗了自己。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里走出的人，真的是陈末。
头发剪得很短很短，也更瘦了，但是身形还是一样挺拔，赵小果就不会认错。
有男生上去和他搭讪，陈末没理，背后传来哄笑，这种笑声赵小果曾在运动会围观陈末跳高的男生里听过，扎得她浑身不舒服。陈末走的很快，张磊问：“要上去打个招呼么？”
陈末看上去很累，赵小果摇了摇头，张磊说：“你还和从前一样。”
赵小果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你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张磊也看了很久，慢慢收回目光：“大概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吧，不要再提了。我也是偶然听我爸妈说的，那时候就想来看看，没想到他真的在这儿。”
张磊的语气让赵小果想到一些事情，张磊大概也想起来了，笑了一下：“别这么看我，他那么好的人，我确实挺嫉妒的，但我只想变得比他更好，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无言，张磊推着小电驴陪她走了一段儿，分别的当口，赵小果没忍住：“你说，陈末还行么？”
张磊皱了皱眉，似乎比她还不喜欢这个问题：“要相信他啊，他可是陈末。”
那年高考陈末考了全市第七，赵小果不知道这个成绩对陈末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对于她自己来说，已经是只能仰视了。陈末爸妈脸上浮现久违的微笑，陈末也回到大院了，原来过去一年陈末妈妈一直在学校周边租房陪读，赵小果内心欢喜，周末回来看见陈末站在窗下，有时也会彼此点头致意。
但赵小果不知道，这只是战争的开始。
5
“砰砰砰！”
隔壁传来的咒骂声，还有碟碗破碎的声音，母亲把受惊的赵小果紧紧抱住，好多的话欲言又止：“总这么闹也不是办法，都十一点了……”
而他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到底还是没拉下面子去陈末家告诫一番。
母亲就接着叹气：“总算是没几天了。你说好好一孩子，从小那么懂事，怎么现在……”
陈末的高考分数大把的学校可以挑选，本地的不喜欢，还有北上广的，奈何陈末铁了心的要去新疆，离家几千公里，怎么样都不肯松口。
赵小果已经不太适应和母亲这么紧密的接触了，小声说；“只要他喜欢……”
